——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纳兰性德
浣溪沙
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说好的,这一生就只挽住你的手,我们凝眸痴缠;说好的,这一生相依相伴,一起观池中鸳鸯,一起看芳草斜阳。看你在花园的长廊内款款移步,看你在落日的小亭边,为我吟读着多情的诗篇,看你在厨房轻系围裙洗手为我做羹汤,夜晚,红烛轻摇,和你一起相依相偎红罗帐。我还天真地想,就用爱情的丝线穿起我们相守的小时光,穿起这平安中的安宁幸福,等到有一天老了,再给你戴上。每一颗珍珠都是我们如胶似漆的往昔最美的诗行。
我只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是我手心里的宝。可是这一切一切都因为你过早的离逝而戛然而止。画中有你,梦中有你,你一直在我的生命中不曾远离,如今画你容貌想起你,只是洒下心痛的泪滴。本想着生死与共,奈何还是生死相隔,痛断肝肠。
“沉思往事立斜阳……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点一滴都是烙在生命中抹不去的记忆。这是他留写给妻子的词,是他在往昔无法挥却的记忆里泣血的文字。
他是痴情的男子。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妻,即使也经历了别的女子,可他的妻却是他一生的至爱。他被赞誉“清代国初第一词手”,他的词堪与南唐后主李煜、北宋晏几道相媲美。他是大清的奇男子,亦是词坛的一朵奇葩。他是词坛的一座丰碑,他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清词三大家”。
他便是清代第一词人,才华绝代的纳兰性德。纳兰性德,满洲正黄旗人,原名成德,字容若,小名冬郎,号楞伽山人。顺治十一年农历腊月十二(1655年1月19日),出生在大清明珠府。
他是清代明相纳兰明珠的长子,他少年有才名,诗词、书法、绘画,样样精通。他心性凉薄,他的心“常有山泽鸟鱼之思”。他性格忧郁多情,偏又青衫落拓;他是绝世的情种,一生被情所困,为情所伤。他没有八旗子弟的纨绔与奢靡,“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他宛若出水的荷,带给这流俗的人世间一片清雅。他幼有词才,十岁便出口成吟,才名远播;十七岁,入国子监读书,师从徐乾学;十八岁,参加顺天府乡试,高中举人。19岁编撰书籍《通志堂经解》与《渌水亭杂识》。22岁参加殿试,蒙皇恩赐进士,后被康熙赏识晋升一品侍卫。他的人生璀璨耀眼,他曾伴驾北巡大漠,出塞外、战辽东,下江南,也曾独自爬冰卧雪执行军事行动。他是纵横官场的时代精英,行走在繁华亨通的官途。24岁,他著五卷《侧帽词》《饮水词》,刊行于世。
彼时,他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惊艳了大清词坛,惊艳了那年那月历史的后花园。他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痛断了天下多少有情人的寸寸柔肠。
纳兰性德以词闻名,今存词348首。词的内容多半哀艳感伤,颇有南唐后主李煜的遗风。他的悼亡词,尤为清新隽秀感人肺腑。这一阙《浣溪沙》便是他悼亡妻卢氏之作。
那一年,时令已是秋天。沐一抹血色残阳,容若临窗而立。外面秋花惨淡秋草黄,黄叶在秋风中孤独飘零,有瑟瑟的凉风透窗而来,容若深邃的眸溢满了深深的忧伤,一颗心也愁肠百结起来。
《楚辞·九辩》里写道:“悲哉,秋为之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伤春悲秋是中国古代文人含有颓废色彩的情结和传统。容若也不能例外,特别是面对此情此景,他那颗多情多愁又敏感的心被纠扯得生疼起来,回廊通幽处,仿佛闪过妻子那婀娜多姿的倩影,她眉眼弯弯浅笑嫣然,她拽着长裙飘然而至,来到他的窗前。
他只是习惯性地脱口唤她的名字,探窗而望,空无一人。除了无边落木,除了仓皇跌撞的黄叶,别无他物。他又出现幻觉了,他太想她了,或许,她就在他心里根本不曾离去。
康熙十三年(1674年),容若迎娶了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的女儿为妻,彼时他不过20岁,青衫落拓清俊文雅翩翩少年郎,她年方十八,她“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虽没有国色天香却还是丁香花一样的姑娘。若说这一场婚姻也因了明珠的关系而蒙上政治的色彩,可偏巧这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一见钟情,婚后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卢氏的出现填满了容若所有的日子,她温柔可人,知书达礼,又通晓文字,他们时常一起读书写诗填词,如胶似漆的日子写满了微醺的岁月。他想和她一梳齐眉老。
被爱情的小甜蜜灌满,容若这个时期的词多半以爱情为主题,且看他的另一首词《朝中措》: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容若和卢氏皆是贵族出身,不必为婚后的柴米油盐所干扰,他们用这个世间最真纯的爱去滋润彼此的生命。
还有一首《浣溪沙》: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这一首词少了些平素的哀婉,添了些欢快与轻松。这一切都缘于卢氏。
新婚的小夫妻,恩恩爱爱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地相依相守,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她肚子里的宝宝也一天天长大,容若常孩子似地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和宝宝说起悄悄话,小夫妻也时常讨论孩子的名字的问题。她总是满面含羞脸上洋溢着抹不去的小幸福,用一双巧手给未出世的宝宝亲手缝制小衣裳。陷入幸福中的容若也忘记了白乐天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了吧!甜美和谐的二人世界,浓郁的伉俪深情连老天都嫉妒了。
容若的幸福,在婚后第三年就被上天无情夺走了。那是康熙十六年四月,她生下了儿子,产后受寒一度患病不起,五月三十日便溘然而逝。
少年丧妻对于年仅23岁的容若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一度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的浪潮打得全身透湿,伤筋断骨。从此后,他的词风为之而变,“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容若的词几乎被忧伤哀婉覆盖。
他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忧郁他沉默他失眠,无数个形单影只的长夜里,他只任相思的泪水湿浸枕巾。妻子已抛下他和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只能靠为她写词来派遣心中撕心裂肺的痛。他为她写下一首首悼亡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只一句“谁念西风独自凉”,仅七个字就把容若心中那份悲凉和痛楚排空而来。孤独,虽是人生一景,却也是深入骨髓的痛。
她走了,谁会在他独孤伫立的时候为他披一件衣裳,谁会担心他夜里会不会着凉,虽然还有侧室颜氏在身边,可是爱情是需要感觉和缘分的。同为生命中的女人,容若对卢氏和颜氏到底是不同的。他和卢氏是植入骨髓和灵魂深处的那种是心心相印的爱情,和颜氏只是相敬如宾的亲情和相依。
卢氏的年轻离世,一度摧跨了容若的心。只是一个“谁念”便把容若深藏在心中的不甘不舍都抛洒出来,他想问苍天为什么这么薄情,为什么要将他的爱妻带走。
在她去世后的几年里,他的生活几乎被阴郁吞没,他感觉他的世界都坍塌了,生命中不再有阳光,天空被乌云占满,也不知道天地为谁春。他一度甚至惧怕一个人的漫漫长夜,他时常都慢会出现幻觉,耳边是她喃喃的柔情低语,空气中都弥漫着她的味道。
他写给他的《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东坡和王弗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元稹和韦丛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容若和卢氏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他对她的爱和思念总是在长夜寂寂的时候,总是在一次次午夜梦回时分,一寸寸一点点吞噬着他念她的心。为什么梦总是那么真,情总是那么深,思念是那么刻骨铭心,可是梦醒时分,却只是“空余枕泪独伤心”。
容若的《四时无题诗十六首》写道:
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
他的《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梦见卢氏后而写: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
容若痴情到要和天堂的妻子相约,将来某一天,他要和她天上相见,来偿还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一首悼亡词的上阙,容若只用“西风、黄叶、疏窗、残阳”营造了悲凉的意境,他就那么在落日的余辉里孤单伫立着,背影无助又寂寞。可是,无论他怎样苦苦思念,无论他怎样痛不欲生,她都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物是人非事事休,泪流满面又如何,只为了她曾经的爱情,他还要好好活下去。只是一个“凉”字,让这寂寥秋日景冷、人冷,品词的人心更冷。
一个人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悲伤,才会把他所有的文字都抹上忧郁的颜色,触景伤情,萧瑟斑驳的秋景,乱丝一样缠绕在心头的愁绪,让他再一次柔肠寸断。
他的《临江仙》写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回忆如剑刺痛五脏六腑。他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爱写诗填词,她也喜欢文字,他们一起读书、写字、饮茶。他清晰地记得他手把手教她临帖的情景,雀跃着的烛火映着她光洁的脸,她回眸和他对视,字便写错了。他也曾取笑她,不专心,她便佯装生气不理他。
容若的这句“被酒莫惊春睡重”一定是化用了南宋程垓的词《愁倚阑》的名句: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
容若总是喜欢在睡前和她小酌几杯薄酒,然后睡去。他沉沉睡去的样子,恬淡又幸福。她轻挑灯花,都怕惊扰了他睡眠,早上他还在浅睡,她轻轻下床,细细为他掖好被角,生怕吵着他。
“赌书消得泼茶香”此处用典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亦是一对小资夫妻,他们时常在饭后,砌一壶新茶,玩赌书的游戏,就猜某件事或某个典故出自哪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赢者便先饮茶,往往两个人开怀笑着不小心把茶洒了一身。
容若和妻子便似李清照夫妇般的风雅,富贵的家世,他们无须为生计而奔波,琴瑟和鸣的岁月,任掬一捧都如小溪流水,缓缓流过彼此的心田,翻腾着幸福的浪花。
被爱情陶醉的人儿,连睡里梦里都笑意盎然,幸福地弯起嘴角,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依相偎,看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也是一种幸福。他们也玩这样的小儿女情趣游戏,一起赌书、烹茶,相守生命中恬淡的小时光,输赢又何妨。可是幸福总是太短,老天把容若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收走了。
词的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似这般天下小夫妻间最平常的生活,自己在其中时,从未感觉到有何不同,如今她不在了,每一次回忆的潮水漫过心灵的堤坝,他才知道昨日种种才是人间最浓烈的幸福。只是自己当时并不曾在意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品罢容若这一首短短的小令,感同身受容若的孤独与伤悲,穿越般体味容若和妻子那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不禁泪水潸然,有一种丝丝缕缕的痛在心头扩散开来,在心底低徊不尽,这就是心有灵犀的共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