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悲歌赠吴季子(1 / 1)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吴伟业

悲歌赠吴季子

吴伟业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自古多情伤别离,离别,每每都是踩碎了离人杂乱无章的步点,碾碎了送行人零乱的心。站在分别的渡口,遥遥挥手,垂柳残月,一江春水送行舟。

此去山高水长,此去天南漠北,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这一生一世一辈子再也无法相见。在古代,一抬腿便是天涯海角,彼此体己知交的朋友,在分别的渡口,泪流满面,今日一别,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相见,或折柳或写诗赠词,彼此间留作纪念。

第一眼看到这首诗的题目,才疏学浅的我恍然明白,原来对于古典诗词的了解如此片面,有时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缘于我对明末清初的词人、诗人并不熟稔的缘故。

多年前只是很熟悉这一句“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只道是写别离的诗句,至于作者、出处一无所知。

近日,读纳兰容若的词,知道了顾贞观,所以便知晓了吴季子。只道是这几个活跃在清初词坛的耀眼的新星,彼此间谱写了一曲男儿间相知相惜的友谊神话。也因此,第一次了解了这一首诗。

这离歌一阙,作者不是纳兰容若,也非顾贞观,而是明末清初另一位诗人吴伟业所作。

吴伟业(1609~1672年),明末清初著名诗人,画家。字骏公,号梅村,世居江苏昆山,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有“清代诗坛第一家”之称。他是娄东诗派的开创者,并继承了“初唐四杰”七言乐府、七律和元白长庆体的基础上,创新而成长篇七言歌行“梅村体”。钱谦益在为《梅村诗集》作序时,极口赞誉吴伟业的诗才,“以锦绣为肝肠,以珠玉为咳唾”。

吴伟业的《过吴江有感》《扬州四首》《过淮阴有感》《杂感》《读史杂感》都是佳作名篇。《扬州四首》是七律中的名篇。他的七言歌行乐府诗《圆圆曲》,在清诗中享有最高声誉。有关于宫廷后妃、公主身世遭遇的诗《永和宫词》《洛阳行》《萧史青门曲》,有描写抗清将领的《临江参军行》,有讽刺洪承畴降清的诗作《松山哀》,他的诗有很多寄寓身世兴亡之感,故有“诗史”之称。

吴伟业词作不多,却流传甚广。《满江红·蒜山怀古》《贺新郎·有感》词风清丽哀婉,清秀隽丽,凄婉动人。而彼一曲《悲歌赠吴季子》就是吴梅村写给吴季子的送别诗。

吴季子,原名吴兆骞,清初诗人,“江左三凤”之一,字汉槎,季子是他的号。明崇祯四年(1631年)出生在江苏吴江著名的书香门第,颖异不凡,少有才名,十岁写《京都赋》声震文坛,名满江南。吴家兄弟四人皆有才名,以吴季子最为出众,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才情最美,内敛光华。可偏偏吴季子他性情倨傲狂放,不拘小节。清代三大家之一汪婉来江南,吴季子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一派天骄的疏狂之态。

崇祯十七年(1644年),清兵入关,吴兆骞回到南方,与江南士大夫结社互唱,14岁的吴兆骞与吴伟业相识,并得到吴伟业的赏识,并跟随他一起宦游。吴伟业比吴兆骞年长22岁,二人却因为文学结为忘年交。

文人结社在明清时期颇为盛行,彼时的吴江地区,依然继承了明朝时的好传统,文人结社之风蔓延了吴江岸,成为吴江地区文化的特色。彼时文人结社并非参与政治活动,也并非我们知道的东林、复社这类明代晚期的政治集团。而是一批江南士子为了参加科举考试成立的文学社团。

顺治六年(1649年),吴郡成立了“慎交”“同声”两个社团组织,分别在吴江和昆山两地。二社各立门户却水火不容。慎交社从北方移至江南,吴兆骞兄弟成为慎交社的主盟,文学社办得红红火火。顾贞观也因加入慎交社与吴兆骞结为生死之交的知己。

顺治十年(1653年),钱谦益授意,邀请吴梅村出面为“慎交”“同声”二社的士子讲和。在虎丘广场上,闻讯而来的文人墨客举行了大规模的文学集会,场面宏大盛况空前,吴兆骞和吴梅村即席唱和,掀起了此次社团活动的新**,四座倾动,吴兆骞因此名声大震。二人也深深为彼此间的才华而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吴伟业谦逊地感叹,兆骞之才,他自愧不如,并高度赞誉吴兆骞的诗才,当着众宾客赞誉,江左三凤凰非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松陵吴兆骞莫属。

此次文学集会云集了江南地区甚至天南地北的文人骚客,盛况空前,影响力越来越大。良好的家世,卓然的才华,又在这样盛大的集会上崭露头角,一时间江南俊彦都以结识吴兆骞为荣。他在慎交社里出尽了风头,并一跃成为当时文坛的风云人物。都是文学青年,彼此间都有共同的理想,也都为彼此的才华所倾倒,吴兆骞和吴梅村之间便拉开了相知的序幕。

树大招风,楼高易折,上天把最美好的东西都赐予了吴兆骞,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厄运。彼时,时光兜兜转转就到了顺治十四年(1657年)八月,爆发了清初震惊朝野、波及范围最广的著名的“丁酉科场案”。

这指的是清朝顺治十四年(1657年),岁次丁酉,先后发生了三次科场舞弊案,分别为丁酉顺天乡试案、丁酉江南乡试案、丁酉河南乡试案。这是从杨坚时代有科考以来,中国历史上最血腥的作弊处罚事件。

先是顺天乡试案发,顺治帝大怒将七个公开受贿的主考官全部斩首,流放他们的父母家人到今辽宁开原县,受牵连的108人全部流放宁古塔,24个举人被判处绞刑。

此伏彼起,顺天案发不久,江南乡试舞弊案爆发,正副主考及江南十八名同考官全部被处以死刑。负责审理查办此案的刑部尚书、侍郎也因玩弄职守,失察受处分。其实,科考案的背景错综复杂,大清才建国,要在江南立威,科考案也不过清初打击汉族士绅的手段而已。再者,成千上万的士子,都想倾尽全力挤上这条通向官途的独木桥,而真正通过的却凤毛麟角。求官心切在作祟,便生出考生行贿考官的事,而负责监考的官吏也利用职权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借着科考的机会为自己大肆敛财。科考案发,便会以科考罪论处。考生之间也因彼此间利益纷争,互相挤兑,因此也有人被诬陷,惨遭牵连。

很不幸,吴兆骞便是其中一个,他被人陷害,含冤入狱。1658年,清廷安排考生在北京瀛台复试,由顺治皇帝亲自监考。吴兆骞也被押解进京城参加复试,每个考生身边有两个带刀侍卫,森严的气氛让人犹如进了刑场,吴兆骞找不到感觉,负气交了白卷,结果他和另外三十名举人被黜落,被押入北京刑部大牢。

顺治帝亲自定案,判决结果,吴兆骞家产全部入官,被打四十大板,父母、兄弟、妻儿一起流放宁古塔。能写得一手“惊才绝艳”文章的才子,蒙冤被判刑流放,对大清文坛影响很大,明眼人都清楚吴兆骞是被冤枉的,纷纷写诗表示同情。

顺治十六年(1659年),吴兆骞要离京远赴宁古塔了。为他送行的诗作传遍天下,其中流传最为广泛、最著名的有顾贞观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和《金缕曲·我亦飘零久》。

另一首便是这一曲《悲歌赠吴季子》。吴梅村面对自己的知己好友如此悲惨的遭遇,无法压抑心中的不平与愤慨,自从吴兆骞被判罪入狱,他的心就被他牵得丝丝缕缕地痛,明知道兆骞是被冤枉的,可是自己也是一介文人空有虚名,从来与官场也没有什么牵系,也没有能力为蒙冤的朋友洗清冤屈。

男儿泪,真的不洒离别间吗?却洒在墨色深烈的诗行里。而彼时,吴梅村的心就是这样正被离别的愁绪搅得纷乱,生疼。兆骞即将踏上戍边的艰苦征程,梅村的心被朋友远行的脚步踩踏着,他饱蘸着笔墨挥笔而下,写下这一首悲情四溢的送别诗。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开篇诗人便点明整首诗的主题,人生的漫漫路途中,无论千里万里,最让人痛不欲生、最让人黯然销魂的唯有别离一事。诗人活学化用了江淹《别赋》中的名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诗作的开篇生生地添了更多悲凉凄切的气氛。

季子,如今你要走了,远离京城,那我们都没有触及到过的北国。听说,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环境之恶劣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你却被放逐到这人迹罕见的去处,我的心都碎了。自从那年我们在虎丘诗歌集会上相识,我们彼此间志趣相投,无数次聚在一起吟诗唱和谈心,诗酒相欢,都说文人相轻,可是共同的爱好和文学梦让我们跨越世俗紧紧相连,你年轻疏狂,诗才名重,宛若年轻时的我,纵使年龄相差22岁,丝毫没能影响我们彼此交厚。

诗人难掩离别的万千愁绪,只是任凭它在心底苦苦纠缠着,文人本来就多情,奈何离别在即,特别是梅村看到已经一年不见的兆骞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联想到那荒凉的北国边城,他的心仿佛就跟着他远行去了那见不到人的去处了。

胸中的别情如潮水一样翻滚着拍打着梅村的心堤,他不再压抑,他只是把这滚滚而来的这愁、这痛一起涌到笔尖,流淌在纸上,他只想让兆骞知道,虽然他惨遭不幸,可是他不是一个人远行,除了父母亲人,他还有他,还有顾贞观等许多彼此肝胆相照情投意合的朋友,即使命运把他们离分到天涯海角,可是他们的心始终相连。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你卓然的才华,江南无人能比,京城里的王孙贵胄也逊色于你,可能天妒英才吧,老天才会降厄运在你身上。凭你的才气你的名望,参加科考,不过信手拈来轻车熟路的事儿,那何至于舞弊行贿呢?是你性格所致,年少轻狂,所以才结怨太多被奸佞小人所陷害。

梅村这一句,“白璧青蝇见排抵”恰巧就和上了顾贞观那一首《金缕曲》中的句子:“魑魅择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的节拍。顾贞观,是吴兆骞的生死之交,吴梅村何尝又不是?

“青蝇”出自《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指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变乱善恶的佞人。

唐代陈子昂有诗: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此处的“青蝇”和顾贞观诗里的“魑魅”,皆指陷害吴兆骞的奸佞小人。

梅村这一句诗可以与顾贞观的这一句互相印证。彼此间心心相印又彼此了解的朋友,皆知道吴兆骞因才学高博才遭小人嫉妒,无论怎样还是没有逃得过命运的翻云覆雨之手的拨弄。这一次是蒙受不白之冤。他们都为他的不平遭遇鸣不平,都愿意为他愤然疾呼,为他喊冤。

文人之间的交往,总是你来我往,你唱我和,你走我送,透着浓浓的风雅。

梅村的诗一气呵成,悲凉澎湃着的情意,再一次,拍岸而来,拍打着现世喜欢梅村、喜欢顾贞观、喜欢吴兆骞的读者的心。

写到这里,梅村的笔锋骤然一转,他的思绪便蔓延到了那遥远的宁古塔。“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

关于宁古塔的恶劣环境,吴兆骞在给其母的信中写道:

“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和吴兆骞一起被流放的顺天乡试案被牵连的方拱干曾说:“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吴兆骞信里的描述和方拱干的话,和此时梅村想象的景象相差无几。

而此处梅村也借宁古搭冰雪肆虐,野兽横行出没,活着的人半人半鬼,影射清廷的黑暗统治。“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季子,现实如此残酷,连负责押解你前去宁古塔的差役都担心此去难回,更别说你如今戴罪之身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纵使知道你深受冤屈,又如何?只能把心中这愤慨、这不平、这扯不断的离情别绪,写在诗里送给你,慰藉你风雨飘零的心,你怀揣着我对你浓浓的牵挂和情谊远赴征程,心里会感觉些许温暖吧?

任凭诗人心中汹涌着多少愤慨和不平,面对好友的不幸遭遇,他也无力回天。他想挥挥手中的笔把天戳个大窟窿,可是此时他只是发出心底最绝望的呼喊。梅村的这一阙别离的悲歌陪伴着吴兆骞步履蹒跚,飘飞在漫天飞雪里,温暖着他远行千里冰封的心。

这一首诗堪与顾贞观的《金缕曲》相媲美,且不说如话家常的艺术手法,单说诗里洋溢着的那份情谊足以滋润离人干涸的心田。

吴兆骞在宁古塔生活了23年,终于在顾贞观和纳兰性德的营救下得以平安回到中原。这未尝不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至少在他们之间的友谊华章划上一个最精美的句点。美中不足的是吴兆骞回归中原时,梅村已经作古。离开京城时,吴兆骞不过24岁,如今回来,已近天命。吟读着故人泛着岁月枯黄的诗歌,多情的兆骞几度无语泪流。

世事多变,人事无常,而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他们却能用一颗最挚诚的心对待自己的朋友,那份至真至诚的情谊让人感动,泪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