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李叔同
送 别
李叔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现代诗人席慕蓉的《渡口》写道: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在我们分别的渡口,找不到一朵可以相赠的浪花,还是把祝福别在衣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离情别怨,悲欢离合,永远是古代文人笔下永恒的主题。从唐诗宋词到明清的诗文,离别的悲歌一曲一曲唱不完。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影《早春二月》和八十年代的电影《城南旧事》,这两部电影的主题曲或插曲《送别歌》,随着影片的播出传遍大江南北,几乎家喻户晓。这首歌的词作者李叔同也红遍海内外。
李叔同就是中国近代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优秀代表,他是中国话剧开拓者之一,也是中国第一个聘用**模特教学的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大师,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活跃在多个不同的领域,却各有建树。
李叔同(1880~1942年)祖籍浙江平湖,清光绪六年阴历九月二十生于天津官宦富商之家,幼名成溪,学名文涛,字叔同。法号演音、号弘一,又名李息霜、李岸、李良。晚号晚晴老人。父亲与李鸿章同年进士及第,曾官吏部主事,兴办盐业开办银行为天津富豪。李叔同为五姨太所生。他五岁时父亲亡故但家境依然优越,母亲和兄长特别重视对他的教育,自幼跟随母亲诵名诗格言,博读诗书。少年时代师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诗词,师从唐静岩学书法。
他喜欢唐诗宋词,少年时代便积累了丰厚的国学修养。14岁随母亲王氏迁到上海。15岁时便写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诗句。
18岁时李叔同娶妻俞氏并生育两个孩子,继承30万家产。20岁时,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这个时代的李叔同才名远播,亦是**不羁的富二代贵公子,整日周游于妓院,寄情于声色。
21岁时他填写《老少年曲》:“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阳疎树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悉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彼时他是上海的翩翩富贵浊公子,春风得意的他也感叹人生易老。
1905年,母亲王氏病逝于上海“城南草堂”。李叔同扶母亲灵柩回津,给母亲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明葬礼”。他在四百多名中外来宾面前自弹钢琴,唱悼歌,寄托哀思,此举被世人称为“奇事”。
安顿好母亲的后事,李叔同舍下妻儿,东渡日本求学。作为中国第一代美术留学生,他在日本画界小有才名,并和自己的模特相爱并结婚。
1918年8月19日,在“五四运用”前夕,39岁的李叔同,舍下爱妻在杭州定慧寺出家,正式皈依佛门。他苦心向佛,弘扬佛法,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李叔同在浙江任教期间采用现代教育法为中国培养出了著名画家刘质平、夏丏尊、丰子恺、潘天寿、吴梦非等许多久负盛名的画家和音乐家。
李叔同多才多艺,他还是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主要成员。1907年,春柳社在东京演出话剧《茶花女》。他还主编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还是国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最早推广西方“音乐之王”钢琴。他编辑出版的《国学唱歌集》,被选入当代的中小学教材,便是从《诗经》和《楚辞》里选出13首古诗词配上西洋和日本的曲调合集而成。
他创作的歌曲内容广泛多样,有忧国忧民的爱歌歌曲,如《我的国》《祖国歌》《隋堤柳》等;有哲理歌曲,如《落花》《悲秋》《晚钟》等;还有抒情歌曲,如《春游》《早秋》《西湖》《送别》等。这些都是当时青年学生进步知识分子的最爱。
这一曲著名的《送别》便是学堂乐歌的代表作。清末民国初年,当时的政治改革家主张废除科举等旧教育制度,并效法欧美,建立新型的学校。这些新型学校被称作“学堂”,并仿照西方学堂开设音乐课。
学堂乐歌便是随着新式学堂的建立而兴起来的歌唱文化,一般指为乐歌课而编创的歌曲。在最初只是把一些从日本和欧美传来的曲子配上歌词,教授给学生。学堂乐歌的代表人物有沈心工、李叔同、曾志斋等启蒙教育家为代表。
学堂乐歌还时常采用中国古典诗词来填词。李叔同是当时中国学堂乐歌最杰出的作者。今存乐歌70余首,有《李庐印谱》《晚清空印聚》存世。这一曲《送别》作于1914年李叔同在浙江师范任教期间。
古代的送别诗,一般都是为送别某一位朋友而写。比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高适的《别董大》、孟浩然的《留别王维》、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皆是在诗的题目便点明了送行的地点、人物、和送行对象的去处。
而李叔同的这首诗,是一首无所明指的送别诗,有的则说是李叔同客居上海时的朋友许幻园。
许幻园是“天涯五友”之一,新派诗文界的领袖。当时李叔同和母亲迁居上海时住在城南草堂,便与许幻园相识,当时许幻园是城南文社的盟主,彼时的李叔同年少才盛,在城南文社举办的征文活动中,屡屡夺魁。共同的爱好让两个人彼此惺惺相惜,许家富有,为人也豪放,便邀请李叔同和他母亲过来同住,于是1899年李叔同携母亲搬入城南草堂。
他们一直私交甚厚。李叔同和许幻园都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们倡导民权思想,提倡移风易俗,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二次革命失败后,许家破产,家道中落,而许幻园官运不畅,被迫离开上海,前往北京,临别时,李叔同为其写诗赠别。
这首诗借用了19世纪后期盛行于美国的艺人歌曲,美国作曲家约翰·P·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的曲调。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时,日本著名音乐教育家、词作家犬童球溪也用了《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为一首名为《旅愁》的歌填词: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身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思故人,高堂念双亲。乡路迢迢何处寻,觉来归梦新。
恰逢黄昏,一抹金色的残阳,抹了半边窗,我坐阳光的暗影里,耳边听着这首跨越两个世纪传唱不衰的经典歌曲,慢品着一代高僧的20世纪最优美的歌词。
知交的朋友要离开了,李叔同和他饮酒作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彼时,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白乐天的“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皆是彼时,送别的诗人们都罗列了长亭、落日、古道等意象,把恋人分别,朋友分别的场景刻画得淋漓尽致。
李叔同精通中国古典诗词,在这离别的瞬间,他娴熟地罗列了中国古典诗词离别的各种常用的意象,如长亭、古道、夕阳、芳草、晚风、柳笛等,渲染了朋友离别前悲凉的氛围。对于许幻园的境遇,李叔同是同情、是感慨,许多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人事多变,世事无常。
明代王实甫《西厢记》中《端正好·碧云天》写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作者罗列了萧索的秋天意象,黄花、雁儿,离人,有情人难舍难分,只恨相见太晚,恨离别的疾。而李叔同的离别却比王实甫的离别更添了些浓重的伤感和大气。
彼时,斜阳暖暖地铺洒在十里长亭,送行的亲人都在嘱咐叮咛,作为朋友,又有多少不舍,也只能化用默默的祝福,为他祈祷一路顺风,一切安好。
意象与作者的情感无间地融合在一起,李叔同的眼里氤氲着泪水,都是伤心之人,面对此情此景,顿生断肠之情。一时间他倒有了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品读这样的诗句,仿佛置身于作者营造的场景之中,自己便就伫立在如血残阳里,远远地看着李叔同正在和朋友依依道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苦短,得一知己足平生,如今分离,不知道相见何时。吴梅村送别吴季子的诗“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举起杯,让我们一起饮尽杯中酒,把离别的愁苦都埋在心里,此时此景,无论是送行的人,还是被送的人,心里都会被离别的惆怅溢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此一句将这首诗的惆怅之情推向一个**,尔后迂回到“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但作为最知交的朋友,李叔同和许幻园一起为了理想而苦苦追求,他们都无怨无悔,红尘落落,离别在所难免,他们伤别离,惜别离,把酒言欢,可是也会把别离的愁和忧都寄于酒里,咽在心里。天地之大,唯有知音最可贵,这一生一世,相识相知便是缘,天涯海角又如何?只要心与心相通,就“天涯若比邻”。
李叔同的诗把送别的境界无形中拔到另一种高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深谙世事炎凉,阅尽风月,才能了然于胸。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参透外物,才能升华到物我一心的境界。整首诗仅46个字,曲子意境高远,掺杂着人生的悲喜之感。
这一生起起落落,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只为心中不灭的理想。李叔同不会愁云惨淡,而是和许幻园共勉,反添了些许大度与从容。
他从出生,到从一个经常出入青楼的浊世贵公子,在李家花团锦簇时,他留连于上海滩,依红偎翠,然后到出国留学期间,他经历了大富大贵,他也曾春风得意,也曾风流一时,直到1911年家道败落时,又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便会参透这人生的真谛,最后才会大彻大悟。
这一首诗从表面看是李叔同送别朋友,可从内里蕴含的人生感悟来品读,便知是他告别这污浊人生,告别红尘世事,剪断尘缘步入佛门的前奏曲。
这首诗配上那首经典的曲子,可谓中西合璧,清丽俊雅的诗句,优美的旋律,循环着深深的禅意。人世总有圆缺,生离死别,皆是人生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