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雨霖铃·寒蝉凄切(1 / 1)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 永

雨霖铃

柳 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别,奏响在毕业前夕,无尽的伤感拨乱了我心里纷乱的思绪。一往情深,总是留不住离别的脚步。毕业,总是宛若来势凶猛的海啸,席卷着倾心相爱的情侣们。当初那“我要陪你一辈子”的承诺,在毕业的潮汐里被冲刷得苍白又无力。我们即将赴一场缘散秋离的独幕剧。

爱情宛若门前的那一泓碧溪澄澈又透明,浪漫的日子,让人温暖又沉醉。相爱,蜗居的小日子有点苦,爱是我们唯一的财富,如今要各奔西东,我忍不住偷偷地哭了。洁白的宣纸上画一季春暖花开,而现在我们面朝大海,即将踏上不同的客船。

兰舟催发,念去去,暮霭沉沉楚天阔。我和你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黑色的七月,我们重复着“多情自古伤离别”的古老故事。而彼时,在繁华的大宋,他也和她的恋人即使离别在七月,也是在同样的清秋时节。他一袭白衣,临风而立,他和她深情凝望着,想把对方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他,就是写下“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柳永。他与词共生命,是一个专心作词的才子词人,亦是北宋大量制作慢词的第一人,他是北宋前期最有成就的词家,亦是北宋最风流、命运最坎坷的一代词坛高手。郑振铎在《中国插图本文学史》中评说他“除词外没有著作,除词外没有爱好,除词外没有学问”。

柳永(约987~约1053年),今福建武夷山上梅乡白水村人,原名三变,字景庄、耆卿,后来改名为永。柳永出生在一个官宦世家,父亲柳宜本是南唐监察御史,降宋后为沂州费县令,官终工部侍郎,身为是南唐降臣,在大宋他依然对他的李后主念念不忘,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遥祭旧主,又担心授人把柄遭到大宋皇帝的残杀,一生畏缩生活。

柳永遗传了父亲的个性,懦弱,柔软。父亲时常吟诵李后主的词,联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泪落如雨。良好的家教,童年时代的柳永开始对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世代官宦之家成长起来的柳永,也有着飞黄腾达的梦,也想跻身于政坛,实现自己入仕的理想。

命运弄人,柳永的父亲、叔叔、哥哥、儿子、侄子都是进士出身,唯有他仕途举步维艰,命运恩赐他才高八斗却半生与中举无缘,直到五十一岁才进士及第,做了一个小芝麻官儿,但他却为官一任,清正不阿。

那年柳永到汴京应试,年轻如他,一进繁华的京城就被乱花迷了双眼,绊住了脚。生性浪漫风流的才子,终日和京城的歌妓混在一起,风月无边,依红偎绿的风流岁月,那壮志凌云的人生理想,都在他的“浅斟低唱”里,都挥发在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都散落在旖旎的烟花之地。

其实不是他不拿科考当回事,是风流多才的人难免骄傲自负,他自信于自己“多才多艺擅词赋”“艺足才高”“自负风流才调”,如李白一样,根本没拿科考当回事,认为凭他的才华轻轻松松就能登科。年轻疏狂的才子,心比天高,骄傲又自负,他甚至夸口说,即便当朝皇帝监轩亲试,他也“定然魁甲登高第”。

可是事与愿违,黄金榜上无名。让他激愤万分,写下名词《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句词流传千古,也惹怒了皇帝,偏巧宋仁宗真的临轩放榜,从中榜的名单中勾去了柳永的名字,御笔批示:“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自此,柳永果真尊皇命,继续浅斟低唱,他翩翩的身影晃**在青楼妓院,优哉游哉徜徉于花街柳巷。

官场不容,词坛兴,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毕生倾尽心力专业于填词事业,创作了一首又一首起于社会最底层的妙曲佳词。他本是上流社会官宦人家的贵公子,为排遣仕途的失意,他频频出入市井,徜徉寄情沉醉于青楼,却与那些栖身于青楼的下层社会的女子,平等相处。

繁华旖旎的城市风光和青楼歌妓的生活成为他填词的主要内容,他的词多为慢词,情景交融,语言淡雅通俗,音律婉转,他多为教坊乐工和歌妓填词。文人求功名而不得,那种惆怅与失意,寄语词中,所以他又擅长描写羁旅行役的词,这类词作占尽柳永词的四分之一,有六十首之多,写尽词人的落魄与无奈,透着无尽的悲凉与孤独。

柳永的词民间传说“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因为这些词通俗浅近,又被歌女广泛传唱,在当时流传甚广。

他的小令《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这是柳永晚期对人生的感悟与总结,却因长于写俚词艳曲,被别人不耻,被仁宗皇帝痛斥。然而,我倒是感觉他率真得很,是一个活得很潇洒随性的词人。

他的另一借景抒情的怀人词《蝶恋花》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因为经了词人的妙手把恋人之间的思念描写得淋漓尽致,成为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并传诵的名句,被后世的王国维认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借柳永的词来诠释成大事者甘于奉献,虽九死犹未悔、执着坚韧的精神。

他的《八声甘州》,亦是流传后世的名篇,描述了羁旅在外的游子的思乡纠结之情。那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最是妙不可言,“此真唐人语,不减唐人高处矣。”

柳永生活的年代恰逢太平盛世,他本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却偏偏喜欢在市井青楼这些下层风月场所流连,他所爱恋的对象和多情的晏小山一样,十有八九是下层歌女。正是这些如花美眷,占据了多情词人的心,带给她们无悔的青春,一抹绚烂的异彩。

当年因为年少疏狂目无一切,写下那阙《鹤冲天》,才高气傲,被仁宗皇帝勾下皇榜,直到年过半百进士及第,皇帝也不过赐于他一个余杭县宰的职务。他一生辗转流落和很多青楼的妓女熟稔亲厚。流浪于江州时结识名妓谢玉英,二人相知相许,才情般配,柳永写词誓与她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在余杭任上三年,他又结识了很多貌美的妓女,但他对谢玉英难为忘情,柳永任职期满后经过江州去看望谢玉英,不想她接新客陪酒去了,柳永怅然赋词一首,“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感叹柳永多情才子一片情深厚意,卖掉家私去京城,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柳永,二人便在陈师师家东院生活,俨然夫妻。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叫,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当时的汴京城流传着这样的口号,那些倾慕柳永的风月欢场女子,她们心甘情愿陪着自己卖笑卖艺的钱财,争养着柳永,只为与他浪漫活一回。因为柳永,不像别的富贵门第的公子哥那样一边肆意攫取她们的身心,一边瞧不起她们身上沾染了风尘。

而柳永,是爱她们的,在他的心里,这些蒲公英一样飘零在青楼的女子,她们举止轻浮**,终日打扮妖娆,只为博客人一笑。而她们的心里是悲苦又凄凉,她们多半出身贫寒,为了生计而卖身青楼,终日卖笑陪唱,于风尘中,坚强地过活,却无依无靠,四处漂泊。这些惨淡的身世又和柳永一生失意四处萍踪不定的境遇是那样的雷同。所以,他尊重她们,爱她们。

当柳永浪**多年最后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中,一生风流的才子词人,一无家室二无钱财,死后无人过问。谢玉英和陈师师等名妓感念旧日柳永待她们的好,凑钱厚葬了柳永,而痴情的谢玉英为柳永戴重孝,别的妓女也都披麻戴孝,出殡时,满东京的妓女都来了,繁华的大街上,半城缟素,一片唏嘘。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

他的词,是风花雪月,却情深意长。他为那些身处社会底层的妓女写词,聆听她们的苦难与不幸,了解她们在人后的辛酸与委屈。我想,一定是能走到柳永心上的人。才情并茂,温婉可人。她一定拥有谢玉英的色佳才厚,拥有陈师师的风情万种。

雨霖铃,原唐教坊曲,相传唐玄宗为了避安禄山之乱入蜀,恰逢霖雨连日,栈道中闻听见铃声,因悼念自缢在马嵬坡的杨贵妃,而作此曲,曲调自身就含着哀伤的成分,此曲柳永用为词调,又名《雨霖铃慢》。

柳永是一个游子、浪子,其次才是一个词人。他是一叶浮萍,长期萍踪不定的生活,让他长期处于离乡背乡,流落江湖的境地。所以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离情让人心境黯然,离别亦是宋词中永恒的主题。因为离别如箭刺痛多情人的五脏六腑,痛断肝肠,又因了浪漫词人的笔,使得宋词如花,如绽异彩。

这一阙词是柳永描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亦戴着“宋金十大曲”之一的美冠,写在词人即将离开汴京前往浙江之时,留别所欢的作品。但究竟是写给哪一位如花美眷,是谢玉英还是陈师师,亦或是其他歌妓,词里没有明确的记载。

一场骤雨过后,雨洗汴京城,空气中一片清新。江边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凄切的蝉鸣,那天,正值傍晚,他和她双双来到江边。有三三两两的离人正在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散着感伤。她和他隔坐对饮,有晶莹的泪滴滴落在酒杯里,有离别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在她的心里。她心里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她不过一个风尘女子,能得到他倾心爱近,已是一世的幸福和满足。

她也知道,多情的他不会仅为他一个人而留在这个城市,她也没有理由要求他为她留下来。如今站在这里,曾经执手相伴的誓言在这里。他紧紧地把她的手呵护在手心,她分明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泪花。不想说珍重,也不想说再见,她只想就这样默默地陪伴他这临别前短暂的时不我待,她只想把他深深的刻在心里。

泊在岸边的兰舟已经解开缆绳,船家已经频频催促离人,马上就要开船了。离别的旋律铿锵了离人心里不舍的鼓点,分别在即,想要说的话很多很多,两双手深情地交扣在一起紧紧握别,彼此深情凝眸千言万语都化作默默无言。她不想抽出他的手,她想贪婪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

“寒蝉、骤雨”,词人起笔勾勒出一副哀飒秋景图。简单的12个字,就把词人和恋人分别的时间、地点、环境交代得明朗又清晰,把相爱的男女离别时的气氛烘托到极致,这一阙词在开篇就被定下了凄凉哀婉的调子。

长亭,短亭,是古代专门为送别设置的亭舍,供旅人休息,为饯别所用。多少悲欢离合多少难舍难分的浪漫爱情、爱恨别离故事都是在长亭拉开序幕,**上映。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中有这样的句子,“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的《菩萨蛮》曰:“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词人别具匠心地摄取萧瑟凄迷的秋景,罗列这一系列离别的意象,作为离别时的衬托,无形中加重了别离时的愁苦。柳永不愧为写词的大家,在词伊始就运用多种手法,多管齐下,描写的手法、意象的运用,情景交融的渲染,无论哪一种方法都运用得恰如其分。他像一个老道的导演,为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出场作了最出色、最职业的渲染与铺垫。

“骤雨初歇”意味着词人马上就要启程远行。没有突兀的感觉,词人仅用四个字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一句的“都门帐饮无绪……”离别的场景让人心境怆然,离别却又在船家的催促声中一时近似一时,现代电影电视剧中常有这样的送别片段,这边列车拉响凄厉的长鸣,站台边即将分别的情侣忽然紧紧地拥抱着对方,难舍难分,列车启动了,车上的人探出车窗频频挥手,送别的人追着列车边跑边抹腮边纷飞的泪。

而此时,词人却挥挥手中的妙笔,运用白描的手法,“执手、无语、凝噎”这一系列动作,把他和她不忍离别偏又离别时的那种无奈凄楚的心情细细勾勒,一对彼此深情依依的情人分别时的图画便跃然纸上。

那边兰舟催发,这边万般留恋情浓,她和他没有拥抱热吻却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特定场景的设置,离别更加紧迫,促**感的迸射,形象又逼真,柳永执妙笔精炼刻画了人物的心理。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他要走了,他要离开京城离开亲爱的女孩,去遥远的南方。今天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相见,无论是他还是她,此时此刻,心情是沉重的,是不舍的,是万般无奈的。分别后,楚天辽阔,山高水长,千里烟波,一望无际,**漾着悠悠离情。他就要走了,一叶小舟独桨孤帆即将消失在海与天的交接处。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相期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实为到位的点评。这个“念”字用得极好,上承“凝噎”下接“千里”,自然过渡承上启下,两个“去”字叠用,字从口唇中吟出,千里迢迢之路,便于眼前平铺,千里万里暮霭沉沉,一程又一程。

此一句,倒是有了李白的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味道。一个是独一无二的诗仙,一个是空前绝后的词人,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送别饱蘸着感情而写的诗和词到底都是极品,不同时代的诗人和词人各领**。周济《宋四家词选》: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艳,是不可及。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别情,尽情展衍,备足无余,浑厚绵密,兼而有之。

自古多情多愁善感的人最惧怕别离,更何况是离别在这秋意深浓的秋天。似这般浓郁的离愁让我怎堪承受。有谁知道今夜我深夜酒醉,独醒时又身在天涯何处呢?也许,是异地他乡的杨柳岸边,陪伴我的只有他乡的晨风和残月。这一去,经年离别,此生鲜有机会再相见,相爱偏偏不能相守,命运总是无情,爱情总是多艰,每一段感情的开始,于多情的他,总以为能和她携手到老;于她,总以为能与他朝朝暮暮。

爱情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在爱情里除了心心相印,除了两厢情愿,还有物是人非,还有曲终人散,亦还有世俗与时过境迁。也不知道分别后,他或她是否还记得这个他们曾经热恋过的城市,是否还记得这段尘缘。即便是好风好景好天气,怎奈别后的他们会不会还拥有那样的好兴致好心情来欣赏这人间美景,纵使心中有千种风情,万种爱意,又能向谁去诉说?与何人来分享?有谁陪她书旧时诗卷,有谁陪他拨弄旧时琴弦?

在一种全新的锐痛里,在这阙词营造的伤感氛围里,品味她与他的怆然离别。词人作别昔日的恋人,小议人间的离别。天底下有情人的离别,并不是从他或她开始,古来有之。只是作别在这萧瑟的冷秋,离愁更浓。因了柳永的笔,这一阙词,醉倒多少多愁善感的人儿。

清代的纳兰也有一阙词《如梦令·木叶纷纷归路》:

纳兰作别沈婉时写的一阙词,一次萍水相逢,一次浪漫相遇,一次伤感离别。细腻温柔多情的纳兰,一定是精通中国的古典诗词又极喜欢柳永的这一阙词,才活学化用了他的句子,把这一阙词的点睛之句,化成了“残月晓风何处?”纳兰的词缱绻,轻柔;柳永的词缠绵,哀婉。同是一流的词人,写出不同风味的离别情。

别,别吧,只把回忆装进胸膛去燃烧。思未尽,情未了,词人却以问句“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戛然收尾,刹住全词,一任余味袅袅。把爱情交于别后的你我,交与流转在指缝间的岁月。

这少年时就熟记在心的词,直至多年后,细细品读,再一次触摸他与她的爱和相思,让我身临其境他们的伤感。

清丽的景语,发自肺腑的感情流露,词人妙笔一勾,章法多变于无形,情弥漫在秋景里,愁**漾在烟波中,思徜徉在别离时。他,用心化墨,蘸情写。全词情景和谐交融,意与境缠绵交会。柳永的词总是这般的婉约,在不经意间就触动得你我心中伤感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