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 煜
虞美人
李 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依然记得这首词,在我尚且年少的时候就工工整整抄在日记本上。而那时恰值青葱年岁的我不过是为赋诗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不过只是矫情地喜欢极了这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一度喜欢极了邓丽君演唱的这首《虞美人》,她那本是甜蜜圆润的歌喉却把这一阙词唱得悲婉、幽怨、凄凉。身临其境般沉浸在那幽怨的音乐氛围里,仿佛就深切体会到了这位著名的词人那泣血的悲痛和愁情。
他的愁不是晏小山的缠绵爱情之苦,他的愁是那纠缠在心灵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浓烈的亡国之恨。这恨,与他的南唐无限天地山河同在。这愁,新愁压旧愁,牵牵绊绊纠结在他的心底,不眠不休……这一阙词,便是李煜的绝命词。
李煜,生于南唐烈祖昇元元年七月初三,逝于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八,南唐烈祖李昪之孙,南唐中主元宗李璟第六子。字重光,初名从嘉,今江苏徐州人。
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生性多愁善感,出身于帝王之家,有太多的不得已,本是性情仁厚的他给自己取号“钟隐”“钟峰隐者”“莲峰居士”。表明自己一心向往醉于山水之间,而无心与兄长李弘冀争夺皇位。
959年,李弘冀因杀死其叔父李景遂后暴死。宋建隆二年(961年),李璟死,天降大任于斯人,南唐的帝位意外地落在了李煜的头上,25岁的太子监国李煜在金陵登基继位,史称李后主,或南唐后主。
李煜对政治一窃不通,却艺术才华非凡,他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造诣颇高,尤以词的成就最高,为五代之冠,他是中国最不合格的皇帝之一,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流的词人,被称为“千古词帝”。宋太祖开宝八年(976年),宋兵攻克金陵,南唐亡国,李煜肉袒出降,被俘至汴京,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政治上失败的他却在词坛中留下几多不朽的篇章,他的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并流传后世千古传诵。
他的词内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降宋前,他的词内容题材比较狭窄,多反映宫廷富贵闲适生活和男女情爱;另一类是降宋后,亡国的悲痛让他写下一首首泣血的绝唱,十有八九是凄凉悲壮的悲歌,词的意境幽怨深远。
清沈雄的《古今词话》评曰,“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而至于他的词语句清丽,音律和谐,婉曲深致,风格柔靡,辞藻奢华,更是空前绝后。如《浪淘沙》《相见欢》《望江南》《子夜歌》《破阵子》《虞美人》等。此一首《虞美人》便是最典型的代表作。
虞美人,词牌名。唐教坊曲,最初因咏项羽的爱妾虞姬。因以为名,以后作一般词牌使用。
项羽最终没能逃过汉兵的追击,自刎于乌江边。年仅31岁的项羽坠落在大汉的天空,他为之奋斗的大业以失败而告终。其实他不寂寞,他在天堂和他爱的女子相依相伴,再不分离,也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
李煜也是幸福的,他的生命中不乏如虞姬般痴爱他的女子,他和他的美丽的周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谱写一曲爱情的绝恋,周后死后,痴情的李煜竟然想投井殉情。周后故去,他的诗风从以前的旖旎**转向伤感悲切。
这一阙词,五十六个字,题材常见,却因李煜的亡国之恨,却因经了李煜的笔,因饱蘸了李煜的情与恨变得如此的凄婉动人。李煜为俘至汴京开始,被幽禁于一座深院小楼,曾经的帝王沦为阶下囚。远离他的故国,失去了自由,他时常站在这幢孤零零的小楼,遥望着金陵的方向,纵使他这个皇帝做得再不合格,可他也曾贵为九五之尊,曾是万民敬仰的帝王。
什么右千牛卫将军什么违命侯,李煜不稀罕,他本连那南唐帝王的位子也不稀罕,奈何历史就是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硬是把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扶到了那高高的庙堂之上。自从被宋太祖赵匡胤俘获那一天,所有的尊严都一扫而光,他放下曾经的帝王尊严甘心臣服于赵匡胤。
但是赵匡胤对李煜比较宽厚,这个时期的李煜虽为阶下囚,在宋朝各方面的待遇、生活开支用度却和一般的囚徒天上地下之别,他在赵匡胤的眼皮底下,依然过着君主的日子,手下还有一批南唐的亡国旧臣相随。
离开金陵来到大宋,他依然有自己的琼楼玉宇,有自己的小楼风景,有自己众多的嫔妃和深爱的小周,还有众多的侍女。其实那个自己不喜欢的皇位没了,他也没少什么。李煜就这么阿Q般地苟且地活在大宋的屋檐底下。
李煜性情敦厚,优柔寡断也是文人的通病,他依然心怀幻想,许是当初赵匡胤曾允诺下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真会落到极度悲惨的地步。976年,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突然驾崩,赵光义即位。这位宋太宗,性情不像他的哥哥那样仁慈宽厚,赵光义小肚鸡肠爱玩阴招,李煜的日子更是不如从前。囚徒一样的软禁生活,让李煜日夕以泪洗面。
时光是把利剑,豁开一个口子,转眼就到了李煜被俘后的第三个年头,978年八月十三(农历的七月初七),李煜在小楼上与他的后妃们一起庆贺自己四十二岁生日。小楼上歌舞飞扬,李煜一时兴起即兴做词一首《虞美人》,令舞女边舞边唱,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李煜这首词终于冒犯了赵光义的龙颜,他震怒,他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亡国之君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着思国思乡的美梦,竟然毫不畏惧地大书特书他的亡国之情。他认为李煜是“人还在心不死”,认为李煜想复辟变天,想把他这个堂堂的宋太宗踩在脚底下。心机诡异的赵光义本就想除掉李煜,这阙词为他找了一个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终于堂而皇之杀了他。
一阙词葬送了一代词人的生命。七月七日,李煜这个屈辱的亡国之君就这样在他生日那天陨落在无边的银河。那一天,银河水浩**奔流,银河岸奏响了他的这阙亡命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人生,恰是这般美好的时节。如若是在自己的故国家园,携手佳人流连于这绚彩的人生,该是多么的自在与惬意,可是,如今,我偏偏沦为阶下囚,成为任人摆布的玩偶。
往事不堪回首,他本无心做皇帝,他本不喜欢冰冷无情的政治,他不喜欢繁缛的朝政,他不喜欢关心国家大事,他只喜欢遨游在他喜欢的文学世界里,写写曲填填词,做着一个文人美轮美奂的梦。他是那样优柔寡断,他是那样贪恋于声色之中不能自拔,可是他却犯下了那么多无法更改的政治错误。他终日不理朝政,听信一面之辞,枉杀谏臣……
政治不是填词写曲,写错了,可以涂抹了重写,政治是无情的,偏他是有情的。这就是他的致命之处。
词的开篇落墨,宛若李煜心中的无限凄苦与悲凉,只需轻轻一按便汩汩流出。杜鹃啼血的一阙词,从一开始落笔就氤氲着诗人亡国的长泪。
“何时了?”这是他发自心底的对生命、对人生的质问吗?他在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的往昔早已了却在他的南唐,劫后余生,苟且度日,这样的屈辱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优柔寡断是文人的通病,但天生的傲骨却让李煜这样的文人,含羞受辱,他的心是支离破碎的,他在小楼通宵达旦歌舞取乐,那亦是胸中满腔悲愤无以派遣不得已而为之。有时速死亦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一种无言的摧残与折磨。
一年一年春秋交替,一年一年春花开了又凋零,周而复始,永不休止,而这短暂泣血的人生却有尽头。他写下这阙词的时候,是否就已经感觉到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呢?俞平伯在《读词偶得》评论这一句乃“奇语劈空而下”。
他笔尖的墨氤氲着他滴到纸上的泪,“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小楼,在无边的春色中孤单伫立,宛如此时孤单的他。春风飒飒,又一年的春天来临了。春花在黑暗的寂寞夜中孤单绽放。月明千里,人在千里,我的故国又在何方呢?亡国之君、讽刺的违命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时月明星稀,宋国的月亮照着他这个南唐的旧时君王,小楼上银光闪闪,一片凄凉。他久久地站着,远望着故国的方向,月圆想家,特别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多少相思无限恨,让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小楼昨夜又东风”,于小楼思念故国。“月明中”巧妙地合上了首句“春花秋月”的月字。一个“又”字,就会让读者更加了然李煜,在这幽禁他的小楼之上,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这样夜不成寐的长夜,月光如水,长歌当哭,他的泪他的痛他的恨,天上的明月能知晓吗?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一句是李煜心中无法抵制的怆然长叹,亦是他痛断肝肠的呐喊。故国、小楼、以及这苍茫的人生,这无言的痛楚,都铺洒在这明月清风中,清风明月入怀抱,他的路早已在被俘那天就堵上了,他的人生依如这凉薄的月色,渺茫又清冷,他心底的悲哀浓郁得让他几近崩溃。
大自然的永恒浩渺与生命、世事的无常,一个愁肠百结的柔弱的文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南宋的文天祥那样,誓死不屈,慨然长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生命的乐曲被划上终止符时,拼尽全力,把这一阙词唱到极致,唱得让人不忍卒读。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已不存在了,故国已被疯狂地踩踏在大宋的铁蹄之下。明知道,“故国不堪回首”可是忍不住还是要去回首。
这一回首,便会触痛他本已寸断的柔肠,故国易主,往事苍凉,如剑一样刺痛五脏六腑,南唐的精雕细刻的栏杆还在,玉石砌成的台阶依旧,宫女如花的容颜已经憔悴苍老,他的“故国”不再是他李重光的故国而是改名换姓,被历史烙上了赵姓的烙印。
“只是”二字,透着词人的万般无奈和无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物是人非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残酷的现实让他的心在滴血。
春花美景与凄切悲情,让人不堪回首的过往与残酷的当下交织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描摹美景融入人事沧桑,世态炎凉,而且融合掺杂得天衣无缝,这便是李煜妙笔生花所在。让人于无限悲怆中,宛若早春时节骤然淋雨,透骨的冰凉与清冷。屈辱、悲愁、悔恨如淋漓不断的雨,丝丝缕缕、牵牵绊绊、纠纠缠缠,就这么着把他的心给扯成碎片,扔在风中。这无穷无尽的幽禁岁月啊,何时才能了结。
无法挥去的国愁、家恨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在他的心中汇聚成即将喷发的急流,他的心被这挡不住的洪水冲破最后的堤坝,他的情感呼啸着拍岸而来。
那千古的绝唱轰然而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最后两句词,把这阙词推向**,却是他自问自答。很难想象他那生命的琴键,一直弹奏得幽怨的哀歌,却在最后崩弦的瞬间,发生他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此一句语言新颖力度十足。以水喻愁,前人亦有。诗豪刘禹锡的《竹枝词》里有诗曰,“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写得美丽清新,相比李煜的这一句千古绝唱略显得直接了些。
秦观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写道: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这阙词里少游把清泪、流水、离恨交织在一起,在爱的源头融为一江春水,融为感情的汹涌激流,让读者感同身受地融入词人的浩瀚思潮。这阙词不失为一首词中精品,但这末一句较李煜的这一句来说,还是略显逊色不少。
这阙《虞美人》的最后一句,却是李煜于万般悲愁中质问这悲怆凄切的人生,这发自心底深处的诘问,就宛如那滚滚向前的一江春水,刹那间的喷发便把他整颗心田都浇得透湿。国破之愁,家亡之恨。
一个帝王最大的不幸就是亡国亡家。一个失去尊严和自由的亡国之君的处境可想而知,最起码的人身自由也会遭到限制,往日的繁华和富贵都成过眼云烟。
那滔滔的江流,那滂沱的感情潮水,长久地在他的心底奔流不息,他那被河水不舍昼夜疯狂冲刷的心的河床,早已泛滥成灾。
他的哀词里,谱写的是他的一曲曲的生命哀歌,让后世的我们在品读他的词时,含着泪忍着痛,一一细数他的血泪他的伤痕。这一阙词,吟唱一曲泣血的悲歌。李煜首先是一个至性至情的文人,其次才是一个帝王,只是他的忧郁的眉间被永远地烙上了亡国的印记。
其实,抛开沉重的历史,生命还是如此地厚待李煜,如若没有这难捱的亡国之痛,何来这千古绝唱远扬,如若没有这扯不断的悲愁、离恨,哪来他最美诗词传承千载,万古流芳。
历史的尘烟弥散了南唐的整个天空,被幽禁的岁月,他的悲愤、他的愁苦无人可以诉说,他只有把这些蔓延至骨髓里的痛融入他的词里,他借词抒怀,词中的哀婉与凄楚,字字泣血,语语呜咽,于无限缱绻与纠结中吟唱着他生命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