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写 情(1 / 1)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 益

写 情

李 益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曾经天真地以为,为了那致命的邂逅,为了那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这一生,我们就会痴守着我们之间的绵绵情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曾在佛前许愿,祈祷我们相爱到永远,不离不弃,百年好合。

曾经天真地以为,两个人相恋只要有爱情就够了,可是年轻如我们却忘记了爱情不仅仅是两厢情愿,还有许多的不尽人意往往出乎我们的意料。

永远有多远?当时过境迁,当时位移人,当我们的誓言都变成谎言,爱,还能走多远?可能你会说,你不在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世俗的一切。一个月后,你不在乎。一年后,你还会不在乎吗?当世俗的风雨淋湿了我们的爱情,最终,你还是无力抵抗这世间最难的冲突与决裂。

一段爱情,曲终人散。善变的谎言,终于击垮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从没有想到过离别,从没想到过这一别就是永诀。喜欢唐诗里的离情别绪,却每每被诗里的生离死别触痛柔肠,以至于泪水潸然。

慢品着这一首生离的悲歌,仿若看到他正涉着大唐的潮水从彼岸走来,手心里擎着那朵美丽的蝴蝶花。前世今生,她是他的最爱,经年后,依然绽放在他灵魂深处。唇齿间锁着经年的爱恋,轻吟着这离人的诗句,有一抹心碎与心痛正颤微微地在心尖弥散开来,沉醉于他和她之间那一场生死绝恋……

这首《写情》的作者是李益(746~829年),中唐著名的边塞诗人,字君虞,今甘肃武威人,后来迁往河南郑州。大历四年(769年)进士。初任郑县县尉,同科的人都有所升迁,而李益却久不升,干脆弃官在燕赵一带游历,以写边塞将士戍边的思归情怀见长。后来他被幽州节度使刘济辟为从事,居边关十余年,太和初官至礼部尚书。

十年的军旅人生,他熟悉军旅生活,他以七绝见长,他的《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一曲征人望乡,读来让人哀怨不绝,意蕴不尽。颇有王昌龄的边愁之韵味,传说他的绝句之类的诗“每作一篇,为教坊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他的边塞诗雄浑有力,却又简洁空灵,不乏盛唐边塞诗的豪迈。一直以为军旅的男子,只是喜欢铿锵的诗句,却没有想到他的爱情诗亦写得清雅有致。

他是军人,铁骨铮铮;他是诗人,他侠骨柔肠。这一曲爱情的悲歌,就是缘于名妓霍小玉演唱他的诗而起。先爱上他的诗,又爱上写诗的人。于是他和她就结下了一段尘缘。因诗而起的缘,因诗而起的爱情,造就了一对可怜可叹的人。她倾慕他满腹的才情,徜徉在他的诗词里,和他心心相印,熬尽了相思。彼时,她是大历年间长安城里风尘中的一朵芙蓉花。

霍小玉本是官家的女儿,父亲是唐玄宗年间的武将霍王爷,母亲是王府里侍姬,如若不是适逢安史之乱,或许,小玉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女孩儿,每日里吟诗作对,过着自己富贵小姐的惬意人生。可是命运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依如她的爱情一样。母亲怀她的时候,小玉的父亲战死边关。从此,母亲和小玉流落民间,长大后的小玉为了生计才沦落风尘,成为长安城的名妓。霍小玉和李益的遇见,带着宿命的味道。

想来他七尺男儿,却又万般痴情,自是那一回眸的相望,便为她牵肠挂肚费尽思量。他们一见钟情。他们的爱情沿袭了古代文人的路子,落魄公子中状元,才子佳人私定终身后花园。可是痴恋的事,由不得自己。可是他们依然执着地在爱情里沦陷,万劫不复。相恋未必能相守。长相守是一种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李益荣登皇榜,被官派到外地做官。就像46岁登科的孟郊,中了进士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按照习俗他要回故乡祭祖,古代男子进京赶考或是荣归故里,时常是车马劳顿、久经时日,所以她和他不得不面对别离。相亲相爱的恋人,只求能朝朝暮暮,才不会负了这良辰美景,才不会负了这蜜里调油的爱情。

想必李益一定捧着小玉满是泪痕的脸,安慰着她。说着海枯石烂爱你的心永不变的绵绵情话。他一定信誓旦旦地和她说安心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娶她,做他的新娘。而她在欢场看多了世事多变、男人善变。她苦笑砚墨,他挥笔写下誓言: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

女人天生的敏感,她的潜意识里懂得,离别,多半是劳燕分飞,各奔西东。可她依然愿意相信,李益的誓言是真心的,他是从心里爱着她的。

先时,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的心。才子佳人携手私奔,爱得轰轰烈烈,爱得视死如归。他与她当垆卖酒,夫唱妇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就是这样的爱情却以司马相如遗弃卓文君而告终。卓文君的《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爱情里,不计功利得失,简简单单地相亲相悦,不论古今,这样纯粹的爱情究竟有多少?生活不是演电视剧,没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益终究没能拗过父母之命,没能跨过现实这道坎。现实就是李益是诗人、是才子、是官人,是有身份的人,而霍小玉卑微如尘,不过一欢尘中的女子,纵使有才华,到底也抵不过世俗的眼光。这边的小玉望穿秋水,望断青春,痴情地等待着她爱的男子的归来,来兑现他当初的誓言。生与死都是大事,都由不得自己,有时面对外界的力量,爱情的力量显得是那样的孱弱,宛若霍小玉熬尽相思单薄的身体。她想一生一世和他在一起永不分开,可是她做得了主吗?她不能,他也不能。那边李益已娶了官宦人家的小姐卢氏为妻。

可怜,她到底也没有等来李益的身影,他抛弃了她,他背叛了最初的誓言,没有等到地老天荒,没有等到和她相聚的那一天。这场惨烈的情变,梦里的长相守都变成一纸空谈。可叹她还是睡里梦里念着他,爱着他。命运终是对他们还存着一点怜惜,还是安排他们相聚了。

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来了,霍小玉是爱恨交加。他把他们曾经的爱情肆意地撕碎,无情地扔在风中,任凭她的心在一点点支离,淌着新的血。

宛若张爱玲写的《半生缘》里,曼祯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而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现实就是错过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霍小玉知道,这一生她和李益再也回不去了。得知李益已娶了别的女人,霍小玉心灰意冷,心念已决,终于一病不起。《霍小玉传》记载她临终时,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霍小玉这个恨啊,只因为爱之深才恨之切。

这首诗里的“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成为她和他爱情的魔咒。

多情如李益,竟就这样负了痴心守侯的霍小玉,负了她一生一世的爱,负了一世韶华,负了似水流年。他是大唐的诗人,他是风流的才子,他亦是负情的薄情郎。霍小玉的决绝,让人感觉窒息与心痛,让人刹那间心碎如齑粉,痛得喘不过气来,在她留给这世间最后一瞥的时候,她却狠心给他狠狠一击,她这一去,断了他的念想,也毁了他的一生。

虽然在他和她的爱情里,她是占尽了世人同情的目光和怜惜,因为她为爱而亡。而他一世的才名,都因为这一场情变而蒙了尘,他这一生都背负着这一份爱情的债,永世不得安心。

李益的妻卢氏,在这门当户对的婚姻中,她又何尝不是无辜的牺牲品呢?人间自是有情痴,霍小玉在先,然后又青春早逝,她带走了李益全部的爱,面对卢氏时,他只是一具空壳而已,他这一生所有的情和爱都给了霍小玉,他的生命只为她一个人绚烂绽放。是自己一时的软弱才铸成了这样的悲剧,“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如若现世的我们都曾深爱过,都曾心碎过,就会切身地体会到李益的心痛和悲凉,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没有她的岁月里,李益纵使能和他的妻举案齐眉,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种痛,蜿蜒到几时才能休呢?她是他永远的爱,也是他这一生的梦靥,每每午夜梦回,他冷汗淋漓,痛断肝肠。可怜李益,牺牲自己牺牲爱情,他并没有修得婚姻的幸福与圆满。

寂寞画鸳鸯相望,一首情歌两人唱,一曲离歌断人肠。一个“佳期”应对“千里”是因他的无情才把他们隔在了银河两岸。一个“休”字,诉不尽他的无奈与凄凉。明月清辉,低诉离殇。纵使“良夜”又如何,这一生一世,他没有资格再想她,于她的痴爱,他是亏心了。

那一次的相见,佳期成诀别,她心碎神伤,悲恸欲决。她走了,把他的爱也带去了天堂,留在这尘世间的唯有他空空的躯壳。痴守的永恒誓言经不起世俗言语,经不起风吹雨打,而她化作一只为情而死的蝴蝶,来世,她会不会变成一朵美丽的花?在遥远的天国依然深情如斯,低唱着他的诗,婉转低迴,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