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致知”,哪儿出了毛病?(1 / 1)

什么是“格物致知”?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讲,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研究事物的表面现象——格物,来穷达现象背后的本质,也就是大道,在朱子那里叫天理。

我们举一个例子吧,人的成长过程中,老年时期、青壮年时期、幼年时期的心态不尽相同。年青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少、经验不足,所以年青气盛,看问题表面化、主观化、理想化,等到不断地经历人事,阅历越来越增加,格的物越来越多,渐渐地人的心智就变得成熟起来了,越来越不容易为外境所动,越来越能够更加深刻、理智、深远地看待一件事情,渐渐地接近和体知了天理、大道,这种理智,就有点儿近乎于天理。这大概就是格物致知。当然喽,各人的人生实践不同,接近天理和大道的程度当然也不一样。

比如说吧,理智告诉我们,饮食要有节制,不能因为好吃、为了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就暴饮暴食,因为事后肚子要痛。

再比如,理智告诉我们不要作奸犯科,因为搞不好有一天要进大牢。

当然,理智还告诉了我们许许多多数不尽的有益于我们身心、有益于我们人生的事。理智告诉我们不要单凭自己的欲望、本能、习性而为所欲为;不要为了一时的欲望冲动,而招来更大的痛苦和烦恼。

这样来解释的话,“格物致知”是不是好懂一些了?“存天理,灭人欲”之类的话,是不是看起来更苦口婆心一些、更好接受一些了?

当然,站在圣贤的立场上,早就把大道、天理这些东西苦口婆心地通过立功、立德、立言的形式书诸于经典、刻在了汗青之上。所以中国传统教育方式就是死背硬记。背不下来?打!看不懂?不要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实践,人就会慢慢理解、验证圣贤言教的真谛,及其对于人生的意义。

好了,朱前辈提出了“格物致知”,王阳明又提出了“知行合一”,他背后的理论背景是“心物一如”。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要提出“知行合一”?“心物一如”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劝大家不要急于先以主观唯心主义的莫名其妙的帽子来扣上去。因为这种扣帽子的方式本身就很“主观唯心主义”。

话说,“存天理,灭人欲”这个话本来是个好话,正如上面所解释的,换个说法就是,“孩子,要理智、理性,不要冲动啊!”问题就在于,这个话传久了,就变了味儿。传到了王阳明先生这个时代,更变成了馊味儿。

何以如此?因为人心在变、社会环境在变,再好的饭菜,放时间长了,也会变味儿。不但吃了不会填饱肚子,还会吃坏肚子。

这可不能怪做这个饭菜的朱老前辈,他老人家完全是一片好心。只能怪环境里细菌太多、社会太复杂、敌人太狡猾。一句好话,传久了会变成坏话。

传到王阳明这个时代,怎么变味儿了呢?

“存天理,灭人欲”这个话的意思,已经从“孩子,要理智、理性,不要冲动啊!”变成了“你敢冲动我就打死你!”,或者“你看人家谁谁家的孩子,那谁谁,就很理智、理性嘛,所以人家不但刚考上了清华北大,昨天刚在市里大马路沿线游行‘夸街’,听说省里还奖了一套房子,明儿教育局领导还要接见呢!”

好家伙,人心不古到了这个程度。本来这一类的圣贤言教,无非是关乎人生的切身幸福和更高层次精神追求的,但是马上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成了变现、套取现实利益的工具了。

再例如《范进中举》的例子也是如此。本来国家施行科举制度,进行统一的规范化考试、标准化答卷,其本意是为了录取有才学之士效命国家,却想不到最后却导致了应试教育,成了削尖脑袋钻进体制内的工具。这究其本质,还是由于人的劣根性导致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出现了“‘天理’,多少‘人欲’横流假汝之名而行之”的现象了。

而这也就是王阳明自打他是一个耿直少年的时候就耳闻目睹的状况,也就是后人常说的“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的局面。这真不能怪朱老前辈。

又由于程朱之说到了南宋以后有了官方认可和推崇。当然,封建统治者这个官方的居心也是有点点儿叵测的。否则,假如程朱之说如果真的是有益身心、利国利民,为什么朱熹老前辈在临终前,他的学问还横遭打压,人一走马上又成了香饽饽呢?这个问题且按下不表。

且说程朱之说成了官方的正统,国家开始提倡了,既给“存天理,灭人欲”的宣扬起到了正面作用,又给这句话的正确理解起到了一定的负面作用,越来越把朱老前辈的本意推向了一个极端。因为程朱之说自南宋以后成为官方正统了,官方一提倡,这可不得了了,当然各种国家资源都要向上靠拢,各种利益也就牵涉进来了,人的劣根性也慢慢就渗透进来了。综合各种因素,也就使程朱之说似乎显得越来越不堪了。

但是,圣贤的精神追求相比于雷锋同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们愿意做许许多多在别人看来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比如这位打小儿就立志要当圣贤的王阳明先生,这时看到了这些现象,他就觉得自己不吐不快,不得不为这个事情做些什么,来解决社会风气的扭曲、正义之士在思想上的困顿。

他眼睁睁地看到很多如饥似渴的眼神和求知欲望强烈的年青学子,不得不跟着老夫子们天天念“存天理,灭人欲”,甚或也满嘴的仁义道德,却不能真正地解精神之渴。为了纠正这种偏差、偏激,王阳明响亮地提出了“知行合一”。

说实在的,从字面上看去,这个说法似乎并不是高明的。不但不高明,也看不出有什么玄机、玄理。

问题在于,这个说法十分的对症。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有这样的经验,生病的时候,花费很多钱、辗转全国各地、看了许多三甲医院的号称高明的大夫,吃了无数的苦药,也未见起效。有一天吃了几毛钱的土方子,大病痊愈的。这真是所谓的“药无贵贱,愈病则良;法无优劣,契机则妙”!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天理”和人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不可攀。让人感到,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情。这事实上就是一种理解上的误区。好了,王阳明先生现在提出了“知行合一”,知道几分,做到几分。知就是行,行就是知。

这首先纠正了一个偏差,那就是弥补了天理和实际做事之间的差距。其次,弥合了“天理”和“人欲”之间的对立。到了王阳明这里,“天理”越来越反映在了“人欲”之中。天理并不见得是作为一种道德的高标,而是人的本性的一种反映。

对于同一个事物,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个标准、有一万种印象、有一万种评价。这是由于各人的背景、所处环境的不同而造成的,而它们都是人内心的贴切、真实的体验。王阳明所悟的道,也正是在这个方面做了具体详细地阐述。

王阳明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这就是说,其实圣人的大道是先天就存在于我的心中,根本不用去外界寻找。王阳明提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是把人心放在了一个高尚神圣的位置,认为人心是天地万物的主宰,世界的本源,是万物的造物主,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心所派生出来的,是内心在外界的显露与表现。

关于“心物一如”,王阳明在他的著作《传习录》中提了一个非常生动形象的事情:

有一天,王阳明同友人一起去南镇游玩,忽然看见在远处岩石间有一株高耸入云的大树,树上开满了娇嫩可爱、清香扑鼻的粉花。同来的友人想难倒王阳明,就问:“你不是说天底下没有不在我心外的事物吗?可这株花树,在少有人烟的深山中自开自落,它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呢?”

友人本以为这一问会难住王阳明。王阳明沉默了片刻,悠悠地说道:“你还没有看这株花时,花同我的心一样归于静寂,与世无争,这是我心的表现;当你千里走来看花时,花的颜色便如同人的心境一样豁然明亮,这难道跟我的心没有关系吗?”

这一番话驳得友人哑口无言,进而也开始神往于王阳明的思想和境界。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认识事物、评价事物的过程中有重要的作用。

那么,具体而言,阳明怎样用“心”来认识事物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格物致知”,“格物”自己心中以往所形成的儒学框架来建构自然物、建构事物、建构自己从事的低层次的活动。“致知”就是在“格物”的基础上达到认识事物的境界。

这有点儿像儿时我们搭积木的过程,先看着图想好框架,然后再一点点搭出美丽的房屋、长长的火车。

在“格物”的活动中,客体(一般无生命的事物)存在的种种属性,哪些可以注意,哪些不予注意,哪些需要夸大,哪些需要缩小,怎样重新组合,就完全可以由主体(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来决定了。

那么,这深奥的思想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在王阳明的早年,已有自我扩张、宰制万物的野心,根据《年谱》记载:他十五岁时“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东和,悉闻备御策”,可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二十六岁时“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他刚中举做官,便立功心切,不顾众人的非议,上奏皇帝“便宜八事”。刘谨权势极大、破坏朝纲,他挺身而出向皇帝进言。

可见王阳明在早年对于事物的认识、对于理想的选择是以圣人为参照,在他心目中,圣人的形象就是文可当治国良臣、武可当安邦的统帅,还要有不惧邪恶、能舍身扶正的一身正气。

然而等王阳明贬官龙场,这些圣人的标准就像色彩绚丽的肥皂泡一样一一破灭了。环境忽然变成虚空,基本生活不能保证,还哪有心思去考虑治国安邦。更何况在这荒山野外,又哪儿有条件让他当文臣武将,哪儿有不平让他拔刀相助呢?

这个时候,一切为了生存才是他的生活的最生动写照。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了人生“五大需求”:一是生理上的需要,即维持生活所必需的各种物质,如衣食、住房、医药、休息的最起码要求;二是安全上的需要,生活上要有所保障;三是感情和归属上的需要,获得纯真的友谊,真挚的爱情;四是自尊的需要,如有职业自豪感,受人尊敬;五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即事业心。

一般来说,这五大需要是逐层递升的。当然,有些人也可以牺牲低级需要来满足高级需要。例如古人不食“嗟来之食”、“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这一切的大道理对于王阳明来说都变得简单至极,那就是,只有生存下去,并且生存的更好,才有柳暗花明、路转峰回的一天。

于是,王阳明放弃了早年形成求圣心切的参照系,另寻成圣的出路。他开始以一种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去面对过去没有遇到的艰难险阻,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精神上更是茅塞顿开,领悟到了真知。

在王阳明看来,这一切好像都是完全触感而发,随事应对,是吾心本如此,是人的本能即这样。

所以王阳明得出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格物致知”的结论。

王阳明的“吾心之道”对于他克服困难起了不可低估的积极作用。早在他读《周易》的时候,就从《周易》矛盾转化的思想中看到,事物不是固定不变的,自己的现状不过是变化中的一个过程,无所谓成与败。他坚信,只要希望没有破灭,只要自己努力,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每当想到这里,他便兴奋得“起舞还再拜”。他曾专门有诗描述自己的心情:

起坐忆所梦,默溯犹历历;初淡自有形,继沦入无极;

无极生往来,往来万化出;万化无停机,往来何时息!

来者胡为信?往昔胡为屈?微哉屈信间,子舞与其屈。

非子尽精微,此理谁与测?何当衡庐间,相携玩羲易。

在万物求变、变中发展的思想中,王阳明又悟到了创新的重要性。

他对于传统的观念、《四书》中的教条开始抱以轻视的态度,对束手束脚、循规蹈矩,只知道读死书、死读书的腐儒们投以鄙夷的目光。他要用自己所学所感标新立异、勇于开拓,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王阳明在龙场的悟道,是他一生思想发展最重要的转变时期。以后王阳明思想的发展只是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完善和系统化。

同时,王阳明开始把思想运用于实践中,用理论去指导实践。虽然日后的困难更多,更复杂,但王阳明扬起他人生的风帆,在惊涛骇浪中自由航行,不仅再没有翻船,而且风浪越大,他前进的速度越快,建立起令人赞叹不已的伟大“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