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一悟(1 / 1)

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年),王阳明专门为自己做了个石棺材,日夜端直地静坐于棺材内。

几天以来,几个家仆看到王阳明在洞中拿着凿子和斧子大汗淋漓地埋头把一块方形的巨石砰砰通通地凿个不停,早就好奇好已。不过,他们对自己这位主人时不时冒出的怪僻劲儿早就习以为常,寻思着主人可能就此要改行投身雕刻艺术,于是一边各干其事,一边偷偷观察。

等到石头呈现出一块似槽似棺的造型,大家的眼睛瞪大了;等王阳明自己缓缓步入自己打造的石棺盘膝而坐的时候,大家的眼珠基本上掉出来了。

是的,这就是王阳明为自己打造的修心之所。

早在王阳明获悉父亲龙山公被刘瑾罢免之后,便意识到性如豺狼般的刘瑾不知何时就会把魔爪伸到自己头上,于是心中不免涌起生死之念。

王阳明曾经问过自己,你怕死吗?

俗话讲“蝼蚁尚知偷生”,何况人,谁又能不畏乎死呢?

少年时代的王阳明曾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躺在**辗转反侧,脑袋里疑问满满。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人生弹指一瞬间,譬如朝露、生若蜉蝣,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每当这个时候,死亡的恐惧总是会涌上他的心头,使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终于有一天,王阳明毅然决然地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成为一个圣人,解开这些谜题。去他的“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年忧”,我只要明明白白地活,清清楚楚地死,我只要揭开人生的真相!

在中国传统三大圣贤之教中,尤其以释、道两家把面对和解决生死问题看作是一件大事,如释家言“生死事大”、证不生灭之涅槃以了生死;道家则谋求长生、寿比日月以求不死。释家采用明心见性的心地法门;而道家则采用打坐练丹的修行方式。此外,西洋宗教的基督教等则以升天堂得永生的方式来解决生死的问题。

这里再赘述一点儿,就是释家净土宗的极乐世界与洋教的天堂还不是一回事,内含更深远,却往往被误认为是一回事。

例如,一方面,释家认为世上不可能有永远存在的东西,因为一切事物若有生则必有灭,逃不出成、住、坏、空的规律;另一方面,根据释家经典描述,所谓西方极乐世界当然亦不出“有生就有灭”的规律,只不过那个世界存在的时间极长,长到不可思议,足够使往生到那里的人通过久久的修行,在一生之中就能证悟成佛、彻证本无生灭的天然自性而已。乃到释家的禅宗以当下顿悟、顿证本不生灭,当下即是极乐净土,这又是更高的境界了。

儒家对此并非没有言及。王阳明的孔圣先师在回答弟子关于生死问题的提问时,曾这样说,“未知生,焉知死?!”生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死的问题又怎么可能去穷究?话说得相当直率,但也相当于没说。这实际上等于是回避死后是什么样子的问题。

孔子的上述说法,成了儒家对于生死问题的一个经典的回答。所以后世大儒主要是着眼于建功立业、立德立言,着眼于现世,解决好如何“活”得有价值、有意义的问题。至于死后的事,暂时不去想它是最好的办法。

虽然如此,总的说起来,对于后世儒者来说,生死观是修身中的一件大事,如果不能打通生死关节的话,哪怕是闯过了其他所有关卡,也不能成就圣贤之道。

王阳明的老前辈——大儒朱熹认为,生死乃是一种“理”,只有领会了至“理”才能够克服对死的恐惧。如果说,生死真的如朱熹认为的那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如何让一个人理性地去面对突然而至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这的确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明末大儒刘宗周在面对死亡时,内心曾起过大波动,于是痛感自己的学问尚不彻底,转而更加刻苦地修行用功。

王阳明对于这个问题有过这样的反思:

“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这就是王阳明的自我反思。

他认为,人要是对于名、利这些东西还有贪念,那就谈不上能做出真正的学问工夫;那么贪生怕死呢?就更不行了。内心有一丝的生死之念和挂碍,学问就不能真正做通,因为心有杂念、不够纯粹。

可是死的问题,从人一生下来就要面临了,可以说是久久萦怀,很难在一时间消解。但是,只有在这个问题上见得破、透得过,心才能真正地透脱无碍、穷尽天理。

在王阳明看来,儒者做学问的目的,就是要穷尽天下万物之理、探寻天下万物之本源,并将其应用于具体的社会生活中,如果不能超脱生死之念,就不可能实现儒者的理想。

总而言之,对王阳明来说,“格物致知”是超脱生死之念的唯一之道。在阐述超脱生死之念时,王阳明虽然和佛教徒一样,承认生死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他并没有如同佛教徒那样谋求从生死中解脱出来。如果他也谋求从生死中解脱出来,那他就不再是一位儒者,而是一名佛教徒了。

王阳明在龙场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超脱生死之念后,感到愕然。就这样,他自己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石棺,日夜端坐其中,以求参悟死之要义,寻求心之静义,从而能够超脱生死之念。

石棺中静坐的王阳明,就在朝着解决生死这个巅峰级的问题迈进。

风吹草动,雁啼虫鸣,日升月降,斗转星移。

一天夜里,王阳明恍然顿悟,随即发狂般地欢呼起来。

他一跃而出,手舞足蹈,忘乎所以。

这时的王阳明感觉就像云开雾散、豁然见到阳光一样,久久以来未曾参透的“格物致知”之旨在他的心地上露出了真相。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儒家的“心学”就此诞生。

王阳明觉悟到的是:原来圣人之道蕴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即是人欲。这倒颇有点儿“佛即众生、烦恼即菩提”的意味。

这就是后来所谓的“龙场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