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的磨难之中,也许一点点的慰籍就能让人满足吧。
王阳明渐渐就和苗人混熟了。
龙场附近的苗民土著们虽然少受王化、粗质无文,生性却淳朴。王阳明初到龙场时,当地苗人初见来了生人,先是躲在山林里探头探脑,像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一样。渐渐他们发现这个动物的品质和大熊猫类似,性情宽和、人畜无害,既不像那些朝廷的官吏般贪婪狡诈、高高在上,不但鄙夷这些土著,而且动辄提着枪炮对土著们喊剿喊杀,更不似那些从汉地流窜到这里避风的作奸犯科之徒。
渐渐地,苗人们便经常聚到王阳明身边,用全然不知所云的语言向他打招呼。王阳明倒也来者不拒,待他们像兄弟一般。
再渐渐地,苗人们发现这个熊猫懂得的东西很多。要知道,出身状元门第、书香之家、成长于文明博大精深的中原腹地、身为知识精英的王阳明,早就在知识经济时代浸染已久,而土著们的生活还处在离石器时代不远的社会。王阳明懂得天文历算、地理堪舆、四时气象、建筑医药,而这些,对于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不过是在圣贤大教以外一些基础性的课外知识而已。
而且,苗人很快发现王阳明的这些知识用处大得不得了,可以在短时间内就使他们的生活品质得到了大大的进化。例如房子怎么盖,粮食怎么种,头疼脑热怎么治。这些还不算什么,王阳明还懂得一件大杀器——圣贤之教。
要知道汉人本来擅长玩儿的就是智商,属于斗智不斗勇的民族,在古代把周边的民族一一斗败,放眼天下、英雄寂寞,于是开始流行起了窝里斗,一斗就是上千年。斗来斗去,汉人中的精英就发现了斗的最高境界,那就是不玩儿心眼儿(因为最后大家发现彼此的智商都差不多,谁也不傻)、更不玩儿横的,而是以德服人,不战屈人之兵。这也就是中国为什么上千年来这么注重圣贤之教的原因。
有了圣贤之教的大杀器,汉民族政权的势力发展到哪里,就在哪里推行“王化”,就是来自王的教化、圣人的教化,用教化来治理。
于是渐渐地,当地人发现,王阳明不但能带来生活的改善,还带来了使大家知书达理的圣贤之教,使土著们开始构建起了一个更加和谐的社会,相互之间能知礼互让、不再打打杀杀,邻里和睦相处,这样以来,更是无不把王阳明看作神人一般。
这一切也真得拜王阳明的怪僻个性所赐。如果没点儿个性,王阳明大概很可能成长为一个两眼戴八百度近视镜的书呆子,只知之乎者也而不知柴米油盐;又或者因为出身优越,早早地成为一个五道杠少年,踏上主流向上运动的轨迹,而难得和群众打成一片。
感恩和崇拜之下,当地人经常送吃的喝的给王阳明,王阳明则和他们一起饮酒,有时大伙儿会在一起喝到酩酊大醉。
关于这段经历,《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有这样的记载:“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
这记载倒很有意思,在皇朝中,上头不是有人要加害王阳明吗?但王阳明上头也有人,这个罩着王阳明的更厉害,它就是皇天神明。
可是要我说,罩着王阳明的,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品质、风范、个人魅力。
王阳明还进一步发挥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要说这种乐观主义精神,怎么看怎么又像是主观唯心主义的阿Q精神。
不久,王阳明在附近山中发现了一处生长着钟乳石的溶洞,于是便将自己的住处搬到洞中。这个溶洞大约能够容纳百人,最初被人们叫作“东洞”,后来王阳明效仿家乡的阳明洞,把它更名为“阳明小洞天”。王阳明家乡的阳明洞并不是一处洞窟,而龙场的阳明小洞天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洞窟。
溶洞的位置偏僻、荒凉不毛,王阳明却不这么看,他觉得这是因为溶洞容不得其他庸俗人物,专等“逍遥任来去,千山我独行”的自己到来。
搬入此洞后的王阳明乐其幽静,悠然自得。
他将洞内平整之地打扫干净,安放好床具,修好灶台,堵上老鼠洞,还作诗三首,题为《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
在第一首诗的末尾,王阳明写道:“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可见,王阳明的心境在当时已经到了《中庸》中提到的“素位”境界,即君子要根据自己所处的地位来行事,而不考虑其他不切实际的事情。
《中庸》中关于“素位”境界的原文是:“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阳明先生行状》等文章中记载,当时跟随王阳明前往龙场的家仆共有三人,当王阳明决定搬进阳明小洞天时,大家看到这样一个天然住处,不但冬暖夏凉、防雨防雷防震,还不用再费力盖房子时,都高兴坏了,在乔迁“新居”的时候,大家着实得意了一番。王阳明是这样描述的:
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
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
清泉傍厨下,翠雾还成幕。
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
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
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由此可以看出,王阳明和家仆都夸赞这天然的住处,并为能够远离俗世而感到高兴。王阳明还为自己能够过上远古时代的生活而欣喜,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
上古处巢窟,杯饮皆污樽。
冱极阳内伏,石穴多冬暄。
是的,这种感受可以理解。中国人向来就有厚古薄今的传统嘛,故而事事爱以古为贵。在王阳明所处的时代,更把上古看做人类的黄金时代,认为那个时候的人更接近圣人的品质。举个例子,那个时代不像后来,大家抢着当皇帝,而是很谦让,抢着不当皇帝:
“这个职务您当吧!”
“不,还是您当吧,您英明神武,更能代表先进生产力和人民的根本利益!”
……
不过,真要说起来,所谓的上古还在这个禅让大位、争着不当皇帝的三皇五帝时代之前。
三皇五帝前是什么样儿呢?答案是没有皇帝。
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人的品质都更加天真、淳朴、知足、寡欲,个个就像圣人一样,以至于根本不需要皇帝这样一个东西来领导和管理大家,因为大家都各自把自己管得好好儿的,还毫不为了个人利益侵犯和伤害他人,而是相安无事,这样以来也就不需要政权、法院、军警、城管,等等。
在那样的社会里也不需要喊构建和谐社会的口号。为什么?因为太和谐了,不必再去强调和谐的存在,就像人们天天生活在空气中一样,不必强调空气的存在一样。
所以王阳明为自己似乎是过上了上古时代的生活而感到庆幸。
要说在龙场万般磨难之中,王阳明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来自哪里?当然也是来自儒家圣贤的教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样的话似乎也正是为王阳明这样的人准备的。
当然,这一类的话还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未知生,焉知死”,等等。
孔圣人是多么懂得珍惜活着的日子,我王阳明又为什么要总是抱怨环境的不好呢?孔圣人还教导人们要“学而时习之”“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贻”,我王阳明在这样的条件中,还可以继续学习、在书中找到乐趣呀!
想到孔子这样的圣贤先辈,苦闷中的王阳明好像突然遇见了春天的甘露一般,抑郁之情渐渐化解。
这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王阳明的时代,人们最主流的教育就是儒家教育。所以碰到问题,就从儒家思想里努力寻找答案和力量的源泉,那比今天的职场励志书籍的激发能力要强很多很多倍。
励志书不过是让大家做一个好员工,以更好地为资本机器运转服务、以当白领和中产阶级为荣。而儒家思想则教人修身齐家,退,至少把自己打理好,进,则治国平天下,做圣贤和人类的导师。这种理念带来的动力,那可真不是盖的。
这样一来,因为善于情绪管理,经过了一番的自我心理调节、心境转换,王阳明顿觉周围的环境也美丽生辉了不少。
春暖花开,树上的柳条不知何时已绿意茸茸,轻盈的黄鹂在树间迎风起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居住的阴暗、潮湿、寒冷的山洞也充满了阵阵暖意。山洞天然雕刻,清泉傍洞而潺潺流动,薄雾是天然的美景。
这一切在王阳明的眼中,俨然已成为人间仙境,以前的忧愁就更是烟消云散了。
王阳明兴致大起,又把其他出入的场所一一赋了新的名字,例如把读《易经》书的山洞命名为“玩易窝”,盖的草房叫“何陋轩”“君子亭”,等等。这些名字,用在比国家4A级自然保护区还要原始、原生态得多的龙场地区,一时间倒也让这些地方蓬荜生辉。
所以人的精神力量确实是不可思议的。
简陋、粗俗的地方,处处被知识分子王阳明烙上了文化的印迹,无比简陋的环境一变而成了他陶冶性情、锤炼意志、通达圣人境界的资粮。
就连平日苦不堪言的种菜这辛苦的体力活,一时间也充满了乐趣,王阳明专门写了一首《西园诗》讲述自己如何种菜:
方园不盈亩,疏卉颇成列。
分溪免瓮灌,补篱防家豕。
芜草稍焚尽,清雨夜未歇。
濯濯新叶敷,荧荧夜花发。
放锄息重阴,旧书漫坡阅。
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
起来步闲谣,晚酌檐下设。
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
这不足一亩的菜园,被王阳明布置得错落有致,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夜下个不停,茁壮成长的菜苗更加清绿,叶片间晶莹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拿着锄头去耕地,累了便坐在山坡上翻书阅读,困了便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下,枕着石头酣然入梦。一觉睡醒,才发现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于是起来边唱着歌谣边向自己的“阳明小洞天”走去,谁知走回去才发现,竟忘了与邻旁的老翁告别。
这与刚来那个苦闷憔悴的服役者早已是判若两人了。
王阳明不断用“心”调节自己,这为他日后的心学打下了基础。
思想上转过了弯,王阳明不仅自得其乐,还把自己所处的困境努力刻上圣人的烙印。他把自己发配到地远偏僻的贵州龙场的经历,与“大圣人”孔子在陈国受缺粮之困相比,孔子毫不悲观畏惧,他王阳明也没有坐地兴叹。而且,王阳明自认为自己至少在吃苦耐劳这方面已经向圣人看齐了。
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活得还怡然自得,不改其志;王阳明也是住山洞、食粗粮、饮天然矿泉水;周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监狱里,还不忘创作,写出了《周易》,王阳明也有自己的“玩易窝”,对着《周易》悟出人生的道理。
越是跟圣人相比,王阳明越是感到艰难困苦算不了什么。他有时暗暗惊奇,咦,我自己的这些行为岂不是与圣人不期而合啊?自恋之余,王阳明得出了结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一旦开始把自己放在了圣人的行列里,王阳明的自信心就止不住地开始爆棚。王阳明在《龙冈漫谈五首》中作了一首诗,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情: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王阳明在诗中的意思是,他已经悟出好与坏这个对立面,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当官可以有机会见皇帝,有机会关心百姓疾苦,替人民伸张正义,可以建功立业,但自身却没有自由,更会受人排挤;而他现在身在夷邦,只要心情豁达、潜心钻研,终有一日,还会报效国家,这正与“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不谋而合。
王阳明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中言,“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什么意思呢?古代通明道法的人,他们取法于阴阳之五行变化之道,行事合乎自然规律。
要知道,王阳明这样的传统高级知识分子精英皆通晓《周易》。
《周易》讲的是什么?《周易》包括《易经》和《易传》两部分,其中的《易经》部分,原是周人问凶吉的卜筮之书,我们今天算卦的道士,手中常拿《易经》作为依据。《易传》则记录了后人对卦辞的各种解释和论述。《易经》的六十四卦,是由八卦重叠演化而来的,而八卦是由阴、阳两面排列组合而成。
“阳”代表积极、进取、刚强、运动等特性;“阴”代表消极、退守、柔弱、静止等特性。
世界万物,往往具有双重特性,就像一个人,他往往集刚强、柔弱于一身,时而刚强无比,有气吞万里河山之势;时而柔弱万分,不堪一击。这“阴”“阳”无疑揭示了事物矛盾对立的两个方面,自然界和社会人事的变化往往蕴藏于两种势力力量的对比。
《易经》还用八卦将力量对比精确化,就是生在现代,有高科技的我们也不禁要佩服祖先的神机妙算。
在《易经》中最关键指出的一点就是,事物绝非固定不变,而是处在不断的转化、变迁之中。当人们踩着地上的严霜时,就预感到结冰的寒冬快要来临了,但寒冬过去,又将迎来新春。其中还以龙为喻,在由潜到飞的过程中,并非直冲云霄,而是有进有退、有得有失、有顺利也有曲折,但它最终是吉祥的象征。
有一天,王阳明在他的茅草棚“玩易窝”中玩味《周易》,陡然感到自己体悟到《周易》的精华所在,禁不住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一个人在“玩易窝”中嚎起歌来。
随后,王阳明飞奔而出,把所有的仆人和从中原流放而来的戴罪之民召集在一起。
这些人正为生计愁得不成,在田间忙活着、挥舞锄头,却见王阳明满脸欣喜若狂的表情,大声地喊着:“我找到了,找到了!”
这可把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中邪了。也好在两百多年后出生的清朝小说家、《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不在场,不然他会以为又一个范进诞生了。
大伙儿急忙凑了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听王阳明兴高采烈地说:
“《周易》中的八卦讲求一个‘变’字,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苦与乐都是相对的,关键看吾心怎样理解。如果我们把龙场看作能培养我们意志的地方,以苦为乐,苦也就不苦了。”
众人看王阳明说得煞有介事,又觉得这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更重要的是都被王阳明的情绪所感染,感到我们现在吃苦头原来是这么伟大、光明的事,干起活来不禁劲头十足起来,本来愁苦不堪的表情也一时间活泛起来。
王阳明待在他的“玩易窝”玩《周易》,用《周易》分析了自己的命运起伏,倒真的玩出了成果。他有一首《读易》诗,诗中写道: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
瞑坐玩曦《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包蒙成为寇,童事宜牿早。
蹇蹇匪为书,吾心未违道。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从《周易》的八卦中王阳明领悟到的是,既然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就不能以硬碰硬,以从前自己的脾气死板固执、傲视一切,当然要被“硬”碰得头破血流。但是,如果改掉自己以往的脾气和作风,转而以柔克刚,反而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此外王阳明反省自己,在处事方面应该善于包容外物,不要一味进取,有时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像龙的腾飞,有进有退。
同时,王阳明在《周易》中体悟到的是,万事万物要用“变”的眼光去看待,既要变物又要变人,才能让自己在大风大浪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看王阳明至此,这个时候我们也不得不感叹,“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王阳明因秉义直言而倒了大霉,但他在简陋的环境里静心思过、借以磨砺,反而磨出了不一样的心光。正是在龙场,王阳明领悟了一生受用的道。没有龙场,很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王阳明。
《王阳明年谱》有这样一段记载:“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真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这其中说,王阳明是在夜晚睡梦中,仿佛有仙人指路一般,而突然悟出的“道”。那么,王阳明悟出的到底是什么道呢?他吃透了格物致知的思想高度之后,又在自心中生发出了哪些新的见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