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六祖大师法宝坛经》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诗经·小雅》
智慧的人大有能力,有知识的人,力上加力。
——《圣经·旧约藏言》
夫学道人须识自家本心,将心相示,方可见道。
——《五灯会元》
不朽的两种声名——敢犯“南天王”——做人的原则——唯贤是举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赢得不朽英名的有两种。一种是事业有成者,他们无疑是胜利者,是改变历史进程的伟大人物,地球上处处可见其立下的丰碑。应当说,历史主义是功利性的,历史的目光每每只盯住成功者而置众多牺牲者不顾。另一种,则是道德上或精神上的强者,他们是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来昭示后世的,他们留下的只有精神财富而分文不存。他们道德上的能量,后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熟悉历史的,不难分别找出两个方面的代表人物来。
但是,在两个方面同样都是强者,既事业有成又人格高尚者,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去寻找,却并非俯身可拾的,大多数人,也只能仅仅偏重于一面。
我们无法苛求于历史,但对理想而言,我们却不能不对任何一个历史人物作某种道德上的鉴定,以便对后世有个良好的示范。人类本应日臻完美,只有这样,人格的力量方可与人类理想相联系在一起,作为历史进步的推动力。
20世纪立即就要成为过去了。开创这个世纪的历史人物,我们该从中得到些什么启示呢?
我们可以说,马应彪应属于那种无论是事业上还是在道德人格上,二者皆赢得成功名誉的难觅人杰。
关于事业,我们前边已有所叙述,艰难创业,玉汝予成,一手创建百年伟业先施公司,支行、分庄遍及中国及寰球,且在中国创不二价,开新商业精神之先河。据不完全统计,他在全球、全国兴办的公司、金山庄以及工厂、牧场……等等,刚足一百,除经营百货外,还兴办了保险、旅业、游艺以及制造业、畜牧业等众多行业,可谓功德圆满。
而人格,在前边的叙述中,读者亦早已有所见识,亦已为之叹服。
马应彪自书有云:
人生如朝露,余当届暮年。此日后之境遇事功,虽不可知,然一息尚存,则时于家庭、商界、社会与国家之责任,仍不敢稍懈……
此乃志士暮年之壮心矣。
他本已功成业就,没什么可以挂牵的了。一任后人去继续便是了。但他仍将一切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可见其爱国尽忠之心至死未泯。
前边,我们已写过他任大元帅府庶务时,临危不俱,斥退强徒之壮举,可视其对革命之忠心耿耿。而功成引退实又是实践中山先生“做大事,不做大官”之嘱托,投身于“实业救国”之中,其人格光辉,已够彪炳于世了。
同样,他刚直耿介,不事权贵,也为后世所钦佩。这一条当重笔写之。
他不惜触怒“南天王”陈济棠,以致广州先施公司备受磨难一事,至今,仍为同仁所传颂不已。
应彪平日笑口常开,善待下人,是很有名的,见其遗像,亦一副慈悲为怀的忠实长者的面容,所以大多数人都难得见他一怒。
但他一次破例地冲天大怒,竟是对“南天王”陈济棠之兄,而非对下人。
那是本世纪30年代,陈济棠在粤主政,当然,陈济棠的政绩已有公论了的,他的兄长陈维周,租下了先施公司粤行在第二街的仓库,以作经商储货之用。
租就租罢,在商言商,并非他弟弟的面子,何况此兄还是禁烟督办呢。
没料一日香港总行一友人来访,无意中说及:
——那位维周兄,挂名是禁烟督办,私下里却是走私鸦片大王呢!
——真有此事?
马应彪毕竟是个性情中人,不敢相信。
——这还有假?不信,你到你们粤行在第二街的仓库看看。那里面保证能找得出他储藏的鸦片烟。
马应彪不闻则已,一听,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怎么,我粤行仓库竟成了鸦片藏掖的黑窝,这还得了!
客人一走,他立即给粤行去电:
——限令陈维周即日退租,否则,宁可卖掉第二街仓库,也不容许收藏鸦片纳租的不义之财!
他说到做到。
为此,陈维周怀恨在心, 日后,亦借陈济棠的势力,大加报复,插赃日货,强罚20万元,对先施公司敲诈勒索,甚至设法吃掉这家民营企业,把其变作官僚资本。粤行一度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是马应彪始终不悔,他一直坚持维护自己做人的原则,远远高于生意上的利益。况且先施公司自创立始,就历尽风雨,没什么可惧怕的。终于,公司渡过了难关,再度站稳了脚跟,他这种嫉恶如仇、寸步不让的气概,直到八十高龄亦丝毫未减。
他敢于对社会上的邪恶势力斗争,以至不惜于有伤于自己的生意,凭此可看出他重什么、轻什么,做人的原则如何执著。固然这与他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有关,也与他个人的人格分不开。平日,为人亦是清心寡欲,不事虚荣,衣着朴素,饮食简单,干事却十分勤力、认真、严谨。这位早期连私人小汽车也没有的总监督,对其百万身家,亦不以家族为恃。用人,只惟贤是举,决不搞家族圈子,如果自家人办错了事,他更不讲情面,说撤就撤,哪怕是对儿子也不例外。
在创办上海先施公司之际,他同时在上海江湾吴淞购下大片地,创办了上海江湾畜殖牛奶公司农场,养牛供全市的牛奶。该公司一成立,则为全国华资最大的牛奶农场公司。比当时的香港牛奶公司更大,只略逊于当时上海由汇丰银行所投资的“可的”。该农场营业方式是:讲究实际,且随机应变,十分灵活,所以发展得很快,深受顾客欢迎。
因为是他独资,所以,一度让自己的二儿子经营。二儿子亦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可却无父亲的气度,过于偏执,竟认为,凡是不信该弟兄会的基督徒者,定是不可靠的。这种教派中的相互排斥,是西方的习惯,但在中国却无此传统,但二儿子却固执己见,竟下令将多年来养牛、种草、喂金鱼的农工,以及经理会计部的百数十名伙计,一并辞去,另外再去招聘弟兄会的人。
一时,员工们议论纷纷,表示不满。
正在这时,霍庆棠亦来到了上海,不少老职员便向她投诉。
霍庆棠有是非观念,并不因自己是牧师之女儿,就去袒护自己作为基督徒的儿子,于是,又是信函,又是电报,迅速向丈夫马应彪作了投诉。
马应彪感到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同四儿子商量,觉得非亲临现场具体处理不可。于是,两人亦不辞劳苦,一同前往上海,就地调查,作出解决方案。
霍庆棠见夫君赶到,便迅速作了汇报。马应彪又亲自找了一些老员工,经进一步深人了解,终于认定二儿子此番做得太过火了。
于是,他要求二儿子收回成命,不得遣散原有的老员工。
可二儿子仍以宗教为由,抗命不从。
马应彪双眉一拧,宣布:
——如不收回成命,公司就只能另派别人为经理了。
没料二儿子仍一意孤行。
也顾不得什么二儿子什么面子了,马应彪终于罢免了二儿子的职位。
——每个人信仰什么,有他自己的自由,怎么可以借口信仰不同,而解雇员工呢?这太悖于我们做人的原则了,以后,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上百名被辞退员工,又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原来,他们还担心当父亲的会袒护自己的儿子,复工无望呢?从此,他们更尽职,农场发展得更快了。
餐桌施教——马家不收“利是”之传统——儿女情长——国旗下的八旬老人——国恨家仇
仅上海牛奶公司一端,便可知马应彪待人宽、责己严的品格。所以,在持家上他更是严谨,常用孟子“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的格言,教海儿女自重自爱。
他笃信中国古老的遗训“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如邪”。让儿女们能够成器,从善如流,而不至于成“二世祖”有辱门相。
侮逢餐桌上,他都不放弃施教的机会。教儿女们要有礼貌,逢人先敬,对他人则以身作则,言教不如身教,这本也是近代教育最大的原则。先施公司的宗旨,在家教中亦一般不易,做人要讲信用,要观其言,须先观其行,言行当一致。每每饭余分享水果,他的典故就特别多,如孔融让梨之类,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子女口后成人的作用,便日益显现出来了。
这里不妨提一桩日常小事。
不少与马应彪交厚的友人,乃至于亲戚、长辈,都发现马应彪的儿女们有一个“怪癖”,可谓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们从来不收任何人的“利是”,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派“利是”,是一种礼俗,在广东已流传很久了。凡是春节,长辈都用个红包,装上一点钱,派给晚辈,及至各亲朋好友的子女们,这本身并无可非议,一片长辈之情嘛。
但马家的孩子就是不收。
问及他们,也不说。
问急了,小的才吐露真情:
——爸爸说了,我们是大户人家,人多,孩子也多,来派“利是”,一经我家门,就须封上十多个红包,这样,很难为人家的,这是其一。还有,我们家如今名声在外,来贺岁的人多,东家派,西家派,数额就不少了,养成了我们不劳而获的习惯,不好。所以爸爸都当面说过,我们不能收人家的“利是”,更不问人家要,不能贪心。
众人闻罢,不胜烯嘘。没想到,一个富甲天下的巨商,对儿女要求竟是如此严格。
《圣经·后典》中的名言,马应彪的儿女牢牢记住了:
——贿赂或不义之财是不能持久的,然而忠义的家产却是永存的。
马应彪深知自己这样的人家,如果不自小让儿女养成良好的习性,防微杜渐,就很容易“二世而斩”了,而且,这也预防了外人借用这一礼俗方式图谋不轨。他用心之良苦,实在是教人肃然起敬。
很多事业有成就的人,每每顾不及家教,以至成为终身之憾,但马应彪却坚持了家教,始终克尽一家之长的职责,留下了很多的佳话。
这是1943年,他去世前一年,已八十三高龄了,其时,香港业已沦陷,太平洋战争打得正激烈。港人每每只可经中立的澳门,回到大陆,大陆的的也只可经澳门赴港。马应彪垂暮之年固守香江,心境自是不好。可他仍十分挂念家人。
这年9月1日,他仍亲自给儿媳妇去了一信,关切之情,跃然于字里行间。
这也许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墨宝,珍贵之至。因此,在这里不吝全文照录,以见老人一片至情。
王氏媳妇:
收览,项闻健显赴韶关读书,未知是否?又不知偕何人同去?由澳门出发,路途如何,盘缠若干,殊为系念。文甲子女三人,前月亦赴韶关就学,彼此相叙,不愁寂寞也,我前月呼寄尔母子来港居住,以免久留澳门,拒料批示不许可,甚为失望,今特函知,来港之念暂且搁置。以愚意见,乡间新楼虽有人看屋,究不若自己人之关切,甚欲媳妇回乡居住,一则可享受园林之乐,又可以主持家庭。且太公分我名下祖尝积存有数千元之巨,且有租谷,不至受米贵之虞,聊胜寄居澳地,常恐米荒之虑也,如何之处,复我一音为盼。
家翁 马应彪启
九月一日
儿女读书,媳妇居留,米荒之虞,乡间看屋,乃至于路途、盘缠、寂寞……种种,在这短短不足三百言的家书,竞一一涉及,老人之心细、之心切、之心酸,均不难体察。
短短三百言,也建树了一位忧国伤时的古稀老人的人格形象。其时,日军未能深人到粤北山区韶关一带,国民政府以及在广州的大学及医院,也都一应迁到了那边。当然,信中不可涉及,但心迹自明。
日军由元朗陷港,马公独自留守,历尽艰辛,到老,他仍有遨游故地之壮心。生平除内蒙等边远处,全国各省无不留下过他的足迹。大西北,东三省,云、贵、川……足迹所至,几欲有上千之县。而到垂暮之年,他仍不顾旅途劳顿,执意远游。
这一年,他觉身体稍有复原,便又起旅行之念。久居香港,只见日军的膏药旗,煞是气闷——这也是促成他起程的一大原因。于是,起程后,人寸金桥,猛然见自己国家的国旗在云天间高悬,呼呼作响,不由得精神一振,心境亦为之一畅。
他凝视良久,老泪纵横。
他竟生一念头——我要在此造一茅屋,天天看住自己祖国的国旗。
主意一定,他便不惜大兴土木了。
于是,在寸金桥岗上的海关村,由他的亲友及中国邮政局卢雪局长,还有海关人员的协助,终得在海关村面临大海的高地上建起了一大座茅屋,一开三面,随时可看到国旗。
老人一片爱国之痴情,令人心碎。
茅屋落成,他召同来的子孙,作了一番长谈:
——看到了国旗么?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旅行了,目的亦在此,亲睹每天国旗在此升起。我自小背井离乡,远涉重洋,到异乡去谋生路,而今,叶落归根,当在自己的家乡善终。没料,国破山河在,烽火遍寰中,一份家业都得之不易。至死,岂可再为亡国奴?今天,把你们召来,是让你们亲睹国旗,回重庆陪都,共赴国难,好让你们的爷爷、父亲,不至于为亡国奴而亡……
一番肺腑之言,催人泪下。
儿孙闻之,当即起程,以不负父命。
他久久依恋这个尚能看到国旗的地方,说怎么也不肯走了。
可见国家兴亡,在他心中有多大分量。
他已八十有余了,来日无多。
不防一日,台风袭来,海边更是首当其冲,咫风先卷走了屋上几层茅草,而后,又吹坍了整栋茅屋。
他无法久留了,只好含悲离去,仍嘱长媳与儿子健显留守,代他看国旗每日升起。
回港后,他仍是一贯的作风,不愿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工作的地方——由国民商业储蓄银行改名的南源行六楼。
不久,便传来盟军诺曼底登陆的消息,他大喜过望,算准日本“兔子尾巴长不了”,很快便要败灭了。
及至西线捷报频传之日,他却因操劳过度,思虑过多,竟至脑溢血,中风倒下了。在南源行昏迷了多日。
乡亲侄马亮成及侄媳亲自来为其治理并熬汤药。然而,毕竟年事已高,已不复治了。
为了其终老故土的遗愿,亲人们连夜把他抬出了南源行,抱上汽车,一直开回到他居住多年的半山大屋。
终得寿终正寝。
几天后,诺曼底登陆全胜,德军全线崩溃。
日军在东线亦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年,日本亦宣布投降。
可惜这位终生爱国救国的志士,未能看到这一胜利的日子。
但寸金桥上升起的国旗的印象,始终伴随着老人到最后闭眼的一刻。
他至死也坚信,中国不会亡!
中国当在世界上顶天立地站起来!
他生于患难,却未曾死于安乐,而他一手创建的公司,在他临终前几年,一直在风雨飘摇中,他焉得不心碎?为事业、为民族、为国家。
自1900年起香港先施公司创立,他一直担任总监督、名誉总监督,一直至1940年,凡40年整,直到八十高龄。其间历尽风霜,好儿番挽狂澜于既倒,心血殆尽矣。
尤其是最后十余年,经济大衰退、世界大战、国土沦丧……打击接踵而至。
1930年,他儿子文辉在纽约亲见华尔街股市狂泻,这被称之为“黑色星期五”,他经有关同仁点拨,顿时预感到这种经济不景气会渐及远东,须作出应变措施,立即召省、港、沪经理们来总行商讨对策,虽经监督与经理们力陈,却一一为董事局否决,以至遭到银潮打击,遂于1935年退为名誉总监督。
紧接着,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是年,先施公司沪行又遭大劫,如报所载: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不久,8月23日下午一时许, 日机突然飞临南京路上空,向先施公司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这颗炸弹落在大楼东南角的马路上爆炸,顿时血肉横飞,火光冲天,先施公司二、三楼的楼面及东南角大门被炸A,附近的十几家商店也遭到严重破坏,九子少聪被炸,由三楼映落地下幸及时抢救不死,而我同胞伤亡二三千余人。事后据说这次日机轰炸,是因为日本特务得到国民党将领白崇禧等人这天午饭后将在东亚饭店开军事会议的情报,所以悍然向处于闹事区的先施公司投下重磅炸弹,但这天白崇禧等人已离去,而我千余无辜同胞却倒在血泊之中,先施公司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损失。
上海很快便沦陷了,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向英美宣战,沪、穗行均落敌手,日本军队派出宪兵队进驻了穗行,抓人、搜查,闹得鸡飞狗跳,汉奸趁机将整个企业盘踞,挂上“大东亚共荣圈”的旗帜,纠集日本、台湾浪人与汉奸走狗、流氓地痞,把好端端的公司弄得乌烟瘴气,群魔乱舞;还把公司的售货场,划定摊位,出租给小商人当排档。先施公司粤行也改为“大东亚百货公司”……
而香港总行亦被标封,禁止启门营业。
国恨家仇,无不刻骨铭心!
惟有寸金桥上猎猎之国旗,给他临终以最后的安慰。胸中亦有当年陆游之感慨: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他对国家,对民族之爱,无处不溢于言表,无处不倾泻于笔端,如今见他留下的众多墨宝,均处处可见他一片赤子之心。
还在中山先生去世,香山县改名为中山县之际,他作为辛亥革命的功臣之一,中国有名的侨领巨商,中山籍众望所归的三老,亦以近古稀之高龄,亲书《为倡议建设中山模范县敬告粤人书》。
行文中,至真至切的深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夫吾邑为中国革命之策源地,实负最大之栖牲。光绪中叶,先总理开业于邑城中西药局,筹商革命。邑人之掷金钱,投鼎锅者,不知凡几。广州首义,则有陆皓东、程圭光、杨衡云诸烈士,以身殉难,此乃民国成立之前吾邑之栖牲身命者也。辛亥之役,与夫截定粤乱,邑人追随先总理而殉共和者,海军有程璧光、孙振兴,空军有杨仙逸,警界有陈景华,学界有刘思复,商界有杨乃安父子,杀身求国, 出生入死。此乃民国成立以后,吾邑人之栖牲身命者也。若夫金钱之栖牲,尤为巨数。先总理奔走革命,凡数十年,其在檀香山及南洋群岛南北美洲时,所需之革命运动费,招待费,仰给予吾邑之侨商者,十居八九。辛亥以后,所有军怕之捐助,公债之募集,吾邑民众,慷慨输将,毁家资,抒国难者,何止千数百万……
他以经营为喻,吁请当局请准中山为模范县以实行优惠政策,不要“吝其小而遗其大,明于近而忽于远”:
中山模范之建设,乃吾邑先总理之主张,亦先总理未竟之遗志, 国人当以爱护先总理之故,而推爱其故乡,而推爱其革命之策源地……
一字一句,皆是精诚之血所凝成,古稀老人一片心迹,天地可鉴。
而今,中山市乃成为了20世纪末经济腾飞的珠江三角洲上的“四小虎”之一,名震中华,重读马应彪当日之吁请, 自是感慨万千。马公当九泉下有知,亦应为之笑颜。中山已不仅是模范县,亦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先锋了!
当然,这亦凝有中山先生以及马应彪等众前辈的心血。
不无抱憾——自知之明——无尽的牵念——和光同尘记取历史的足音——经济起飞——先施百年
然而,对于故乡,马应彪亦不无抱憾之处。依一人之长,是不可面面俱到,诸事皆可兼备的,也难免有所贻误。人非完人,孰能无憾。圣人过人之处,乃在知错必改,有自知之明。这里,笔者亦点及他所遗恨,并非损于其光辉人格。
其时,国民政府认为,历任中山县长,大多无善足陈,少有建树,是必愧对先总理中山先生,所以,理应推举一位德高望重者担任,以重振中山的声威。此议一出,众多辛亥元老均提出应另找政界之外的人士担任,可避免政坛丑闻屡出,亦可立信于中山人民。推来推去,惟有一人,可谓众望所归,正合适县长人选。
此人非他人,乃是年近古稀的马应彪。
于是一致推举他出任。
为此,民国政府,特派辛亥元勋、原中山民选县长、国民政府立法委员、上海市长吴铁城——当年亦是马应彪至交,亲自来到香港,说服、劝驾马应彪屈就中山县长,不负百姓重托。
马应彪却迟迟不决,说自己已多年未曾从政了,年纪已迈,不宜于弃商再度从政。其时,中山籍人士唐少川,已是国务院的要人了,他曾一度表示, 自己愿为家乡出一份力,愿出任中山县长,并把这意思转传报载。马应彪很重乡情,去电报欢迎唐回乡就职。
唐少川路过香港回中山,中山侨商会亦开会欢迎,马应彪携儿子亲自赴会并致欢迎辞。
没料到,唐少川竟只顾谋个人利益,在任内劣迹不少,无恶不作,放任其妾贪污舞弊,更臭不可闻。
消息传到了马应彪处,他为之长叹一声。懊恼地说:
——早知如此,真不该让姓唐的上任,还不如我自己去就职,想必会比唐少川任县长的政绩要好,免得同乡遭此苦难。
这当是他一生之憾事。
这亦显示了他嫉恶如仇的性格以及敢于自省的高尚人品。
后来,唐少川在上海,于抗战初期被刺,曾传闻乃日军所为,又传闻为国民政府剪奸。最后,事隔多年方才得知,乃是中山人以赠古玩为引见,以斧头除之。认为他有辱于中山县之名誉。
马应彪闻及,自是磋叹不已。
人生能有儿许圆满,况辞世于兵荒马乱之时,马应彪毕生对国家、民族、事业、家庭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之中,然而,正是这无尽的牵挂,无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均在鞭策、激励后人们更加百倍努力,以竟其未竟之事业,以仿效其崇高的人格。
正是最后在国旗前的凝视——这民族志士、爱国赤子的牵念,最后完成了马应彪之人格,而这,绝非众多事业有成者所能完成的。
凭此,他理应无憾了。
壮哉,马公应彪……当国旗在晨风中冉冉升起,与曙光、霞光交融在一起,不远处的茅屋下,一位八十三四岁的髦差老翁肃然地坐在藤椅上,凝视这一悲壮的情景,每每老泪纵横、不可自已。在国土沦亡、烽火遍地的岁月里,这一幕情景,是足以为任何大画家所动容的。他那闪烁的白发,实令人想起其一世祖直北公所在时代的名句:“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这位“一身报国有万死”的商界巨子就在这“但悲不见九州同”之日含恨而去。与他同时代的香山著名诗人黄冷观为其像题曰:
忠信笃敬,蓄德怀仁。
穆然有容,蔼然可亲。
如竹冲虚,如松围轮。
雍穆康和,于时为春。
真善美爱,于道则神。
能肇能继,秩然不芬。
克刚克柔,磨而不磷。
六窖在手,绝尘祈再。
万流镜仰,咸称善人。
以是她行,麻嘉追臻。
巍巍阁陵,昭昭星辰。
垂垂万年,播馥扬芬。
这首诗概括了他不凡的一生与高尚的人品。
惟有人格的光辉,是不会与躯体同朽的,不仅照耀了他的后代,亦照耀所有矢志报国的来者!
记取历史的足音一经济起飞一先施百年
马应彪与世长辞了,虽然其时已可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曙光,但先施公司却是处在极其艰难的时刻——作为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命运,毕竟是与整个中国命运紧紧相连的。
然而,正是在帝国主义的侵略与掠夺,国内封建势力的压迫与盘剥这样双重的困厄与箱制中,中国民族工商业如同巨石下幼小的树苗,在夹缝中生长,撑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为中国的民族革命打下了初期的物质基础,从而推动了伟大的辛亥革命与新文化运动。
因此,先施公司无论在马应彪生前或死后,都不屈不挠地为中国民族工商业争下一席之地,把马应彪的民族主义精神发扬光大,继续在壮大、发展与繁荣。万难不屈,遂成百年伟业,先施屹立在中国、亚洲与世界。
在今天,当我们来到香港,在号称“石屎森林”的城区中,一眼亦可辨认出位于辅德道中的先施公司总行大厦。
这是一栋高达310英尺的27层新型大厦,实用面积,即百货商场的96000平方英尺加写字楼的190000平方英尺,共达近30万平方英尺,在当日的香港,亦可称之为建筑上的翘楚。其时为1971年,历时10年,玉汝于成,正是香港跃升为亚洲“四小龙”之际。它显示了先施公司雄厚的实力,为今后百年更大的发展落下了大手笔。
而今,如马应彪在天有灵,俯视这海湾畔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看澈瀚波光中岸然之楼影,激赏大厦庄重、雄伟、线条优美的造型,一定会遐想不已,殊觉欣慰。这冲天一厦,不正象征着他胸怀的民族大志,这严谨而又优美的框架,亦可代表他的风度与品格。未来,亦未负他的期盼。
在这巨大的建筑物跟前,谁能不感受到民族工商业崛起的顽强的毅力,与未来发展的不可阻挡的能量?
已经快100年了!
这100年,便是一个辉煌的历史见证。香港的腾飞,是20世纪60年代逐渐开始的。而此时几经曲折,饱经沧桑,先施公司上下同心,兼顾统筹,于动**震撼之秋,力挽颠危倾颓之势,化险为夷,先施公司又一次踏上了大发展之康庄大道。
1960年,先施公司的继任董事们,共同策划发展地产,由于眼光独具,遂开始了大发展的前奏。如当日港行司理所指出的:
——自从香港重光之后,港九两地商业日渐繁荣,尤以九龙旺角区一带,发展最速。崇楼杰阁,高耸云霄,人夜则游人如卿,肩摩毅击,拥挤不堪,其繁荣之速,出人意表。本公司在旺角亚皆老街原有自置房屋17间,占地颇厂,虽然初期该段道路尚嫌僻静,但地处要冲,南接最繁盛之弥敦道,北通何文田,红确及九龙城,且与火车站相距不远,成为旺角之交通孔道,更兼马路宽敞,房屋整齐,一切优势条件无不具备……
于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如当日马应彪要在德辅道中建新铺时一样,及时作出了。
一座17层楼的九龙分行在几年间迅速建成,成为当日九龙之一大景观。建筑雄伟、气派,装饰亦优美、和谐,一时万众瞩目,为华商的百货公司树立了一个崇高的典范。
1963年10月,九龙分行开幕,如所载:
——开幕之日,人山人海门限为穿,顾客如云,由晨至暮,络绎不绝,以后营业日趋蓬勃,成绩超乎理想,而亚皆老街一带房屋,自本公司九龙分行成立之后,纷纷改建新厦,顿使该区面目一新,成为旺角之商业核心,诚属奇迹,足见董事局同人之高瞻远瞩,洞烛先机也。
在1962年,总公司又与先施人寿保险公司合作,将香港西环爹核士街32号自置地产业化妆品厂拆卸,改建为12层新型大厦,定名为“先施西环大厦”,进一步显示了公司的经济实力。
也就是这一年,决定兴建27层的先施公司总行“先施大厦”
直到1964年,先施公司增加资本额,终达到了2000万港币——自1929年的1000万元,经历了漫长的35年之久。
1965年,总行旧建筑物开始分段拆卸改建。
到1968年,27层的新大厦第一期落成。开幕两天之内,全部迁人新厦营业,业务有所进展,推动了第二期工程继续进行。
仅6年后,先施公司资本额再度翻了一番,于1970年达到了4000万元港币。
1971年,新大厦第二期落成开幕。其时,“嘉宾莅止,冠盖如云,花团锦簇,瑰丽满堂”。
1972年,仅隔一年,先施公司资本额亦增至港币1亿元之多。
1973年,新先施大厦全部落成,开幕典礼于27层楼顶上举行,一时盛况空前,该大厦总共斥资达3000万港币,具有最新型的商业楼宇设备。6楼以上,实用面积达19万平方英尺,全部租出与政府机关及国际著名银行。
先施公司75年纪念册的序言中载:
本公司于1900年在香港皇后大道中成立, 当时规模只属苟完苟备,但先贤们的高瞻远瞩,与坚持不懈的信心,70多年来,已从茁壮而致屹然有所成就。
该公司75周年专辑中所载经过史亦云:
先施公司自成立以迄于兹,已有88年矣。在此悠长之营业过程中,其间备受种种时局之影响,遭逢两次世界大战,我国八年杭战及香港沦陷时期之摧残,再加以工潮、学潮、银潮、金融动**之损耗,而先施公司于艰难缔造之中,周旋于动**曲折之局势,卒达坦途,实赖马公应彪之毅力所莫下。
先施公司又一大发展,自然托庇于60年代以来香港作为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起飞,但抓住时机,敢于开拓,毕竟是更重要的,否则,机遇便只会在手心白白放走。在75年大庆之际,国内正经历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以及随后“**”之十年浩劫,与香港几乎隔绝,可见,他们的发展亦在于自身的眼光与决断。
而笔者著文之日,先施公司又已走过了近20年,早过了90大寿,其之发展,更是令人激赏。
是时,《明报》曾加以编者评论:
今日是先施公司90大寿,从1900年成立至今,其历史正紧扣着时代的变动,它是今日香港寥寥可数的华资百货公司之日。在掀开它的历史时,令人匀起好一幅古老的香江岁月。从资本2.5万元开始,到现在,这间“老字号”除不乏忠心拥夏外,更不断地求变,求创新,在迈进90年代之际,它还将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呢。
在90年代来临之前,还在1983年底,九龙亚皆老街75号,又一个分店开幕,与1963年开张的九龙分店毗邻,合其名为“双子店”,分外引人注目。两店相辅相成,业务得以更大的扩展,以满足当地商业的需求。
1986年,《新报》亦报道:
近年来,跟着时代进展,先施公司致力发展海外业务,除了在澳洲、美国等地投资地产外,也是第一间进军台湾的海外投资百货公司。
先施计划投资台湾,主要因为当地居民购买力强。虽然在新地域建立百货业并不容易,但经多番钟旋,位于台北南京东路的分公司终于在本年中落成并开始营业。该公司的经营方针以男女高级时装、进口家庭用品、装饰点缀品及高级家具为主。
在强手林立、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先施公司要求发展,无疑需要更大的实力与更高的智慧。香港报刊更以《先施公司稳步发展不惧挑战》等为题,报道了当今其领导人的雄心壮志。
先施百货公司副总裁马帼英称:尽管英国和日本百货公司近年来在港纷纷引进不同的经营方式,先施公司凭着其雄厚实力及丰富的经验,在百货业中仍站稳一席位,那些外来压力,并没有对先施百货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先施公司庆祝九十周年纪念》一文的报道中,记者是如此记叙的:
迈进90年代,全港历史最悠久之华资百货业先驱——先施公司,亦同时庆祝创业90周年纪念,并于日前(1月8日)在富丽华酒店翡翠厅举行盛大庆贺酒会。各界名贤先进纷纷到贺,场面热闹非常。并由董事局主席与总裁分别致词及代表主持切饼仪式。
创立于1900年1月8日,先施公司已跟香港齐步4进90个年头。为迎接90年代新挑战,数月前先施已展开多项改革计划,其中包括斤资4000万港元进行装修工程,为该公司建立全新形象。港岛总店之工程经已竣工,无疑叫人眼前一亮,对90年代的先施充满信心。
迈人90年代的先施公司如何,笔者毋须再浓墨重彩地加以描绘,因为它正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有目共睹,亦有口皆碑。在亚热带灿烂的阳光之下,崔巍的先施大厦就如中国商业的里程碑一般,伫立于南海之滨,本身就已显示出了一种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昭示着后人更奋发地前进,迈向更新的里程!
而这近20年里,马应彪的祖国——中国大陆,也发生了划世纪的巨变,中国人民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更百倍地懂得了振兴中华、发展经济之重要,他们再也不会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矢志要将中国建设成为当今世界最富强发达的国家,如同中山先生当日所预言的:
十年、二十年之后,不难举西人之文明而尽有之,即或胜之焉。
正是这种决心与意志,使得就在香港之侧,神话般地崛起了一个“一夜之城”,中国的经济特区深圳,它给港澳同胞,以中国经济腾飞一个光辉的印证。
因此,今日写先施公司,尤其是写先施公司的创始人马应彪,写这么一位民族志士、一位杰出的民族革命家兼民族实业家、侨领与一代巨商,就具有不寻常的现实意义,他让今天在从事中国实业的后辈们知道,我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位杰出的典范,他所经历的艰难曲折,较之今日都大得多、重得多,那么,我们今天有什么理由不更以百倍的努力,去建设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以实现先辈百年以来的强国之梦呢?
先施百年伟业也必定在香港回归祖国之日更岿然屹立——因为,这也正是马应彪终身为振兴中华、与外邦争回利权的誓愿!
中国强大之日,当为之不远!
届时,让我们一同告祭马公在天之灵吧:中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是能顶天立地站起来的!并无愧于5000年辉煌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