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数声笛,巴歌何处船。今宵羁客旧,流落竹枝前。”这是康熙年间著名文坛领袖王士祯的《泊木洞驿》,描写的是诗人羁旅川东、野宿木洞的怅然心情,其意境与张继的《枫桥夜泊》大有同工之处。诗中的木洞,是长江边上一座低调而地道的巴渝小镇,位于重庆主城明月峡、广阳坝下游,距朝天门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水程。 相传,鲁班曾带领当地百姓修建禹王庙,将深山中开采的木料投入一口井中,顺暗河经一处洞口神奇地自动流出到建庙处,人们遂将那里命名为木洞。对我来说,木洞是一份咫尺天涯的回忆,一段童年时代的情牵。我的父亲本是重钢集团的职工,20世纪80年代末被分配到木洞镇上的一间分厂,就在那里认识了我的母亲,然后有了我。我10岁以前的日子,就是在那座小镇度过的。
木洞镇上有两条街,一新一老。新街靠山,连接丰盛、羊鹿这些大场镇,老街临江,直通河滩、码头。 新街主要是医院、学校、车站、菜场、镇政府等,楼房、马路大都是水泥的, 而老街则是清末民初修的了,都是些连成片的土坯木楼和筒子巷,路也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的。胡家洋楼、黄家大院、春园旅社,都是老街上有些年头且保存较好的古迹,却一点没有文物的派头,而与小镇居民最琐碎无奇的日常生活融在一起,成为人们家长里短的一部分 。那时,我母亲在老街上经营一间裁缝店,一楼的堂屋做生意,二楼的阁楼住人。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缝纫机轮盘的转动声里忙来忙去,任由我和街坊们的孩子扑腾在一起,滚铁环、打陀螺、逮蚱蜢、放火炮、跳皮筋、玩溜溜球、过家家酒……
最有趣的是,那时老街上有一间杀猪场,每到傍晚会有人赶着几头猪从街道上经过,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又害怕又好奇地追在赶猪人身后,成群结队地喊着“猪儿啰啰啰”的号子,浩**而欢喜。
我家隔壁是一间茶馆,老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在那里喝茶、摆龙门阵、打长牌、搓麻将,在清净得有些单调的小镇上,算是最热闹的地方了。茶馆的主人是对老夫妻,记忆中,他们总是提着长嘴壶在拥挤的牌桌子间热情而娴熟地穿梭,奔走的身影里仿佛摇动着数十年如一日同甘共苦的温情。现在想来,能够像那样彼此扶持、不离不弃地守住一间小小的铺头,不正是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种理想注解吗?
木洞的水土适合种枣,印象中,漫山遍野都是枣树,所以最有名的特产也就是蜜枣。小时候,一到枣儿熟了的季节,家家户户都会做蜜枣供给镇上的厂子和商铺,算是一种副业。那时候,整条老街上飘满了熬制蜜枣的浓浓糖香,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的石阶上、窗台上都晒着用大簸箕装的蜜枣。我们这些满街疯跑的小孩子,玩累了随便往路边一坐,顺手就抓一把谁家晒着的蜜枣塞进嘴里,甜津津、糯滋滋地吃起来,然后嘻嘻哈哈一通。大人们看见了,也不论认不认识,都不管,吃就是了。
新街背后倚着的山,大家都管它叫“尖山坡”,虽不大,但对那样一座小镇来说,也是足够的了,尤其在我们这些小顽童眼里,那简直是一座魅力无穷的游乐园。尽管家里大人们总是警告我们山上危险,不准去玩,但童心无畏,又有谁真会去听那些说教呢?我们总是偷偷约好,然后三三两两地上山去。在山上,如果季节对了,我们喜欢摸进人家的园子里摘几串桑葚吃,但更多时候是到山顶那株硕大无比、从长江对岸就可以望见的黄葛树下嬉闹一番。或者,到山上的泉沟里捉蝌蚪、搬螃蟹、砸癞蛤蟆。有时,我们也爱到山上搞野炊,大家用石头围成灶,拣来柴火,把挖来的土豆和火葱混在一起烤,然后撒几粒辣椒面和盐一阵胡吃。
20世纪90年代,长江客轮运输十分兴旺,光是经木洞往来朝天门的客轮、快艇,每天就有十几班。
2000年后,由于陆路交通突飞猛进,长江客运迅速没落,经过木洞的最后一条客轮线路也在前几年停运了。而木洞本身,也已开始了整体的改造和开发。一切都在变化,只是不知是人随景变,还是景随人变。兴许有一天,我脑海里那点仅有的关于小镇童年的记忆也会像长江上的客轮一样默然走向衰败和消逝,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一些东西记下来,让它一生一世地流存下去,提醒自己,我的生命中也曾有那样一段古朴纯真的小镇时光,它不是我对丽江、凤凰、婺源那样的浮光掠影、惊鸿一瞥,它是真真实实,是朝朝暮暮,雕铸了我的初心,伏根于我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