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江比起来，嘉陵江算不上大河。但它是长江所有支流里泥沙量最大的，它也曾经被误认为是长江的干流。每年夏秋，当它越过秦岭，携四川盆地东北部全嘉陵江流域的暴雨排山倒海而来的时候，它就是条大河了。

那一刻来临之时，完全是场盛大的节日。

这么说吧，所有的狂欢节都会有人不慎受伤，有财物无意损毁对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江河亿万年奔腾，自有它涨跌消落之道。如果人类占了它的道，它例行巡视的时候也会有预告，但如果你连预告都不看，那就真的没有机会参加这个盛大的节日了。

我从来不认为洪水是可怕的东西，猛兽也如是。江边生长的人明白这个道理，面对天地万物，一切都讲的是顺势。江中那些赤身放滩的叔叔孃孃，于秒速3米的江心激流中可以逆流悬停，胜似闲庭散步，令人叹为观止，就是明水势。

遥想每年盛夏，江边那一排排跳水的飒爽少年，年少轻狂，也终归会有一些再也没有起来。在记忆里他们永远活在了少年的最后一天，而不似我们终究会被时间之河冲刷成沙砾。

住在江边的日子，在洪水到来的时节，那种末日到来但又不会真的到来时抓紧时间安全狂欢的感觉非常强烈。狗儿们每天自己出门去游泳，每次游完还会带些浮财回来，就是那些上游冲下来的蔬菜瓜果。等洪水涨到离家里地面只有一米的时候，狗儿们就可以直接在家门口跳水了。而浮财，早已自动停泊在家门口，这使我们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各种瓜，顿时成了大户人家。

洪水涨到离家一米也不会成为恐慌的理由，因为有水文站，那是比气象站靠谱很多的一个专业机构，不专业就要遭灭顶。每当洪峰来临，给水文站打过电话的街头情报联络站，也就是杂货店的叔叔就会说洪峰几点到，大河涨几米，小河涨几米，综合水文数据一算，并与上次洪峰的水位一对比，最后结果就是都回家睡觉吧！

河床是V型的，即使后来洪峰流量再大，江面越往上容量越大，涨势越缓。没得事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看着门前那根电线杆进行这种高级的水文计算。之前一小时涨了一米，后一小时涨了半米，现在没涨了，一看时间，洪峰已然过去。那就赶紧把那些被洪水逼到我家来的青蛙、癞蛤蟆和蛇都送出去，不然我家都没法落脚了。当然，我说的这个经验只对山城有效，山城是深V，没得深V的平原城市就像没得战略纵深的小国，分分钟遭灭。

入夜时，渔船就停在我家坝子外，渔民的视线跟我一样平行。这是个魔幻的视角，无数陌生人开放的家庭生活无缝衔接在自家坝子外漂动着。最后只好把银幕面对他们张起，给他们放一场洪水之上的露天电影，这是这个盛大的节日里最如梦似幻的节目。

即使深夜，江边也是灯火如织，探照灯一直扫视着江面，沿江停泊的轮船和趸船上的水手都要彻夜值班，时刻根据水位调整锚与固定缆绳。调整不及的，瞬间翻没，一艘五层的大船，沉底也就两分钟，所幸洪水期船上没有人。

深夜的江面，黑得望不到边，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到江心洪流传来的巨浪翻滚的低沉而荒蛮的能量，跟远古时一样。当它以每秒3米以上的流速分分钟抵达下游不远处的朝天门，汇入携岷江与金沙江的浩**水势而来的长江以后，一路汹涌向前劈开三峡、横扫平原、轻取荆州、直下东吴，直至冲出一个富饶的三角洲。这就是一个神明的职责，赋予生命也带走生命，周而复始。一切又归于宁静，涓流清澈，万物生长，江山形胜，明媚如诗。直到下一次疾雷过山，暴雨倾注，天地昏黄，洪水又至。

我至今记得1981年的大洪水。

那时候我很小，我决定去看我这一生遭遇到的第一次大洪水。

一路上，逃命的虫子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地上，收拾细软拖儿带女，使尽吃奶的力气往高处爬，爬呀爬呀。

就是那种灰色的、软软的、形状像橄榄球一样的虫子，平时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而此时，它们却铺天盖地的来了。

我的思维没有经过大脑就将它们命名为了“涨水虫”，我希望它们不要怪我。

江面前所未有的辽阔，漂浮物浩浩****纷繁夺目。

死人，我期待的死人却一直没有出现，我确实没心没肺地期待过看到死人，但现实总是令我失望。

只看到无数的木制家具、草席、茶瓶、尿罐、死猪……被江水挟裹着气势磅礴地冲向下游。

真是便宜湖北佬了！我确实这样小气地想过。

那些沿江的房子，都被淹没在了洪水之中，场面一片混乱。

人们和虫子一样，收拾财产拖儿带女，使尽吃奶的力气往高处爬，爬呀爬呀。

而我却站在江边想象如果能住在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房子里会是怎样的一种乐趣，至少不会再日复一日地在门口重复进出，终于可以从窗户出入了，甚至还可以在屋顶上生火做饭，多么有趣。

我确实有过这样视人类财产如粪土的想法。

基本上由此可以看出我对洪灾的态度，没心肝得很！

不是不是，其实我没有这么坏，其实我把洪水当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我想很多小孩子都跟我一样，我们不关心淹没的田地，我们更不关心失去的房子，我们只是在下意识里期待一次突然而至的意外，这个意外要大到足以改变我们沉闷的生活。我们便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用重复成年人那套枯燥的成长过程，而是把自己流放到剧烈的灾难中去，感受它巨大的力量，由此在动**流离中见多识广，在一个接一个的冒险中勇敢地长大，而不是在屋子里软弱地面对失败的成年人无聊的废话，接受他们为我们安排的灰暗人生。

于是我们多么渴望一场巨大的洪水，多么渴望在某一个早上醒来它便已经涨到了我们床前，我们立刻按照从传说中得来的知识坐在早已准备好的洗澡盆里，理所当然地离开这些大人，随波去逐流。

为家产泡汤而流泪是没得追求的大人们的事。

我们没有财产，自然不会成为守财奴。我们只是小孩子，我们想去冒险。我们因此而快乐，就是这样。所以，我亲爱的洪水，请带我们走，用你最大的力量，送我们去最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