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福特虽有大使之名,却没有大使之实。表面上,他仍是美国派驻叙利亚的头号外交官。不过去年10月,大使就被召回了国内,据说,这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7月那次“屋檐危机”实在令人心惊。尽管事后叙利亚政府曾派人登门道歉,而且承诺一定会保证外交使团的安全,但接下来又发生的几次事故,却让福特大感寒心。他觉得,叙利亚方面并不打算保护自己。
最让福特后怕的事件,发生在他的一次出行期间。当时的叙利亚国内,仅有少数反对党获得政府承认,属于合法组织。那天福特来到大马士革某地,正是要拜会其中一派的领导人。美国大使带着助手,出现在了主人的办公场所之外。没想到,那里早有一群人在等候他的到来。对方一行约有75人,都是巴沙尔总统的民间支持者。大使和手下迎着劈头盖脸而来的西红柿与鸡蛋,艰难而狼狈地钻到了办公楼里。一进大楼,福特等人就用桌子堵住了大门,这才挡住了示威的人群。面对不知所措的主人,福特只得惨然一笑以缓解尴尬:“我们刚刚从美国大使馆赶过来。”会面结束后,美国大使走出大楼,竟然发现自己和随从的座驾已经遭了秧。汽车的损毁程度十分严重,几乎无从修理。看着汽车,福特不禁后怕起来。照这样下去,迟早他会赔上几根骨头和好些牙齿。“他们肯定不至于要我的命。”福特表示,“不过,一顿痛打大概是免不了的。”福特的担心并未成真,因为紧接着他就被召回美国国内了。3个月后,美国大使馆也关门大吉了。
福特遇上的倒霉事,希拉里·克林顿当然心知肚明。5月的这个下午,两人的话题也将会围绕叙利亚近来的种种大事展开,比如,伊朗方面对于巴沙尔的支持、最新的战果和战局、反政府武装的分类与各自的支持者等。福特刚想细细陈述这些情况,希拉里就打断了他。
“你知不知道这场内战的后果?说不定,临到最后,这就是一场地区灾难。”希拉里表示。然后,她把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历数了一遍—内战变成外战,影响黎巴嫩、约旦乃至伊拉克局势;大批难民出逃;宗派战争爆发,并且把“从黎巴嫩到伊拉克的大片地区都牵连进去”。
国务卿的观点,福特非常同意,不过,他打算表现得积极一些。他说,联合国特使科菲·安南刚刚提出了新的和平倡议,也许,倡议会得到叙利亚各派的一致支持,这样危机也许可以得到遏制。“通过协商,也许叙利亚能够建立过渡政府。或者,我们可以向反对派提供支持,让他们有资本在谈判中获益。当然,我们也可以做出其他选择。”福特继续说道。
国务卿沉默了。她和福特都清楚,叙利亚的前景有100种可能,唯有一种最不可能发生,那就是巴沙尔愿意参加谈判,而且主动提及自己的去留问题。
“国务卿觉得,阿萨德不可能接受那样的提议。”福特表示。
那年夏天,在联合国的组织下,叙利亚各方势力进行了初步接触。为了促成谈判,福特费了不少心力。不过,谈判持续了两年半,仍然毫无进展。谈判总是卡在一个问题上—叙利亚政府强硬声明,一旦反对派要求巴沙尔辞职,那么他们就会退出谈判。
对于白宫的叙利亚问题专家而言,除却这些烦恼,还有一个新问题在徐徐凸显。此前势单力孤的几家“圣战”团体,如今已经集结成为一股统一的武装势力。国家安全委员会摆出的叙利亚地图上早已画满各种圆圈,每一个圆圈都代表着其背后的宗教极端势力。“基地”组织的下属团体“努斯拉阵线”,也在其中占了一块地盘。
叙利亚反对派的营盘就像流水,结构复杂、变幻无常。其中,有的团体出自本土,听从信奉世俗主义的“叙利亚自由军”的领导,另一些则属于宗教极端组织,“努斯拉阵线”就是其中的代表。在那个时候,宗教极端组织已经成了叙利亚反对派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了解这些宗教极端组织的情况,华盛顿方面举办了不少研讨会。“叙利亚自由军”的领导地位,绝不会得到宗教极端组织的认可。每天都有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来到土、叙边界,争相成为宗教极端组织的成员,这一点,实在让人心惊。十几年前,也有无数宗教极端分子聚集到伊拉克或阿富汗,踊跃参加当地的“圣战”。为了招纳更多新人,“努斯拉阵线”的领导层特地在“推特”和“脸书”上开设账号,发布“教学”视频。“课程”的内容既有宗教哲学,也包括战地装备的介绍,以及实战训练。
外籍“圣战”狂徒当中,有几个人还是情报部门的“熟人”。他们中一些人曾在中东其他国家大展拳脚,还有一些人曾遭到美军关押,由此留下了案底。
“有时候在研讨会上,”一名资深情报顾问回忆说,“主持人常会开开玩笑说:‘猜一猜,接下来哪位老朋友会在叙利亚亮相?’一轮介绍完毕,他会再抛出一个更出名的人物,然后打趣道:‘现在,还有人觉得刚才那个组织可怕吗?’”
当然,叙利亚的极端武装新兵当中,有不少人毫无案底。美国方面对他们一无所知,由此也生出了新的疑虑。这些新兵有不少都来自欧洲,最初大概只有几百人,但很快人数就过了千。他们大多出身穆斯林家庭,拥有欧盟或北美国家的国籍,正因如此,他们可以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每次介绍到这里,与会人员都不禁忧虑,原来美国需要担心的不只是叙利亚内战和中东形势,还要考虑这股横越大陆、投奔宗教极端组织的新生力量。也许,还有更多的“极端主义胚子”正在孕育。顾问觉得,这个事实足够让最为老练的国家安全顾问夜不能眠了。
“我们并不认为‘努斯拉阵线’会立即发动袭击。但是,我们担心那些持有欧洲护照的‘还乡老兵’。他们回国之后会有怎样的作为,谁都不知道。”顾问表示,“提到这一点的时候,战略情报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中央情报局到五角大楼,所有的官方报告都提及了这一层忧虑。福特和他的馆员们饱经劫难回国后,加入了国务院的叙利亚问题小组。他们也合力撰写了一份报告,交给副国务卿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进行研究。伯恩斯很想把当时的各种时事总结分析一番,然后得出国际局势走向的结论。那份报告属于绝密,至今尚未公开,不过,福特记得其中的要点。据他回忆,报告提及叙利亚已经成为一片无法之地,许多危险分子都准备借此地利大干一场—“巴沙尔当局对东部地区已无控制之力,边境地区更是已被他们完全放弃。叙利亚和土耳其边境的许多关卡已被极端组织占据。”福特回忆着报告的要点,“这样一来,极端组织的控制力大大得到增强。这样的情况,曾经发生在阿富汗和索马里,所以我们有必要让温和反对派联合起来,对抗宗教极端组织、对抗巴沙尔。”
福特等人的报告分析认为,“努斯拉阵线”是叙利亚反对派中极端势力的代表。2012年底,“阵线”的威胁日益彰显。这伙人不但与“基地”组织关系密切,而且还在不断扩充势力,同其他“圣战”组织沆瀣一气。此外,越来越多的外籍宗教极端分子正在投奔“阵线”的路途当中。若以“基地”组织作为标准,“努斯拉阵线”的极端程度并不算高。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足以引起警惕。“努斯拉阵线”一旦占据村庄,就会立即着手推行“教法”。“阵线”成员很少对穆斯林平民施以暴力,甚至,他们还会组织人手清理垃圾,并在一些贫困街区发放食物与饮用水。如此举动,为“阵线”赢得了不少尊敬和美誉。
报告中,福特等人还提出了一个疑问:假如“努斯拉阵线”在叙利亚站稳脚跟,那么,该地区的局势将会如何演变?叙利亚和以色列相邻,堪称中东的“锁芯”。如果这样一个国家落入“基地”组织之手,会不会让其他那些“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地方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暴乱发生之初,白宫的诸位安全顾问一致反对美国方面直接介入叙利亚事务。但到了2012年的夏末,顾问们的观点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奥巴马的几位亲信都觉得,向叙利亚的“温和”反对派提供武装,已经势在必行。扶持“温和派”打击“极端派”,已经是华盛顿满手烂牌中为数不多能打的一张了。
内阁中,支持这种建议的人并不少见,74岁的国防部长帕内塔(Leon Panetta)就是其中之一。帕内塔的工作经验异常丰富,这一点,让他在有关政策得失的争论中占了上风。出任国防部长之前,帕内塔曾在中央情报局担任局长。比尔·克林顿执掌白宫的时候,他则是陆军的总参谋长。他曾与伊拉克和“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斗智斗勇,也曾在利比亚的反政府势力起事期间,前去协调局势并为反对派提供援助。帕内塔出身意大利移民家庭,喜爱社交活动,人缘很好。从头到脚,他都没有一丝“鹰派”政客该有的气质。不过,主政五角大楼和中央情报局期间,帕内塔对打击恐怖势力毫不手软。许多作战方针,都是经由他的倡导而得到贯彻,比如无人机的使用和有针对性的突袭行动。在他的指挥下,许多藏匿在荒山野岭的恐怖嫌犯丢了性命。一年之前,帕内塔的功绩又添上了一笔—因为他的协调指挥,美国军队成功处决了世界头号恐怖分子奥萨马·本·拉登。
“阿拉伯之春”过后的混乱中东,为恐怖分子提供了新的避难场地。这样的形势,也让帕内塔非常忧虑。对于叙利亚问题,帕内塔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曾经担心叙利亚内战会危及地区稳定,宗派斗争会扩散到土耳其、黎巴嫩乃至其他临近地区。不过,帕内塔现在认为,外来“圣战”武装介入叙利亚局势才是最值得有关部门关注和警惕的。
“实话实说,有关情报让人非常焦心。”帕内塔表示,“叙利亚反对派之中,宗教极端分子越来越多。他们的组织结构日渐严密,效率也在稳步提高。万一他们在叙利亚站稳脚跟,并以此为基地扩张势力,这将会成为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当时,白宫方面始终坚持只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非致命性武器”。同时,总统认为,应该利用外交手段迫使巴沙尔辞去职务,让叙利亚反对派组建临时政府。不过这些手段最后被证明并未奏效。眼见调停无望,科菲·安南辞去了特使职务。之前,尽管这位联合国前任秘书长费尽心力,但叙利亚的局势还是没有任何改善。联合国大会上,美方竭力主张对叙利亚进行制裁,无奈俄罗斯坚决不同意。叙利亚内战还在升级,不过双方都未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在巴沙尔的政府军现出疲态之时,真主党分子成为了他的新援军。叙利亚政府军不断派出军机,对反对派的据点进行空中打击。同时,土耳其和海湾国家对于叙利亚反对派的援助也是源源不断。渐渐地,反对派似乎被宗教极端分子渗透。至于美国方面,国务卿的一句话最能体现当时美国的困境:“我们眼前的选择一个比一个烂。”
私下里,希拉里正准备推行自己的一项政策。她觉得,美国“应在叙利亚扶持与训练温和反对派”,这些“‘温和派’值得美国信任”。国务卿在自己的著作《艰难抉择》(Hard Choice)中披露,2012年7月,她曾邀请中情局局长彼得雷乌斯来家中餐叙。其间,两个人大发畅想,立志要招募并组建一支叙利亚“温和反对派武装”。希拉里认为:“如果美国必须介入战争,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孤立宗教极端分子,然后在叙利亚培育温和中正的反对派势力。”
那年夏天,希拉里和北约各国外长频繁会面。此外,她也接触了不少叙利亚反对派领导人。而后,国务卿变得“信心满满”,坚信自己的“温和派政策”能有效改善叙利亚局势。彼得雷乌斯也协同手下制订了一整套方案,准备为“温和派”提供训练、武装和组织方面的帮助。根据他们的构想,这支“温和派”武装不仅足以推翻阿萨德政权,还能深入宗教极端分子的地盘并取而代之。8月底的一次会议上,希拉里向奥巴马提交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不料,一些资深顾问却觉得国务卿的计划并不可行。帕内塔也对该计划提出了质疑。
“我们恐怕无力干涉。”帕内塔表示,“叙利亚哪里还有秉性温和的反对派?就算有,恐怕也不愿投入美军麾下。温和的势力已经濒临覆亡,我们的政策根本无法做到有效扶持。”
帕内塔的看法不无道理。按照当时的局势,任何得到美国支持的反对派团体都有可能突然反叛。美式装备到了他们手里,更有可能成为杀戮的工具。之前的实例已经表明,即便是那些貌似友好的反对派团体,也在偷偷地贩卖美国提供的装备。
不过,面对总统,国防部长却对希拉里与彼得雷乌斯的计划表示了赞同:“凡事皆有风险,我觉得不妨一试。”毕竟,任由战局自由发展,未来同样不可预测。帕内塔最担心的,莫过于极端分子会趁乱攫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根据出席会议的官员回忆,当时,奥巴马听得非常认真。然而,总统一开口,就在希拉里的计划之中挑出了很多毛病。国务卿本人还记得,总统当时表示,历史上,美国政府曾为无数草莽游击武装提供过类似的帮助,但最后却往往遭遇背叛的结局。总统觉得,美国这一次完全没有必要重蹈覆辙。
总统确实不愿介入叙利亚事务。这一点,当天在场的本杰明·罗德斯可以证明。罗德斯表示,奥巴马非常担心,一旦希拉里遂愿,美国又将堕入另一个战争泥潭。
“他更想采用战争之外的手段。不过,大家对总统的犹豫感到不满:‘下一步怎么办?这一次您在叙利亚问题上退缩了,下一次又当如何?’”罗德斯还记得当天的情景,“不过,总统觉得军事干预的前景未可预期。如果再一次军事介入,美国很可能在叙利亚越陷越深。”当然,罗德斯还觉得,总统与各位顾问针对叙利亚问题产生的分歧其实没那么大,媒体在这方面的渲染有些过头了。
“容我大胆地猜想一下,某些人很想利用这次辩论来凸显自己。他们想证明,他们的看法才是最好的选择。其实,就算遵照他们的指示去施行计划,最终结果很可能并无二致。”罗德斯表示。而且,他觉得希拉里等人呈给总统的计划“感觉很不成熟”。要想打压宗教极端武装组织,必先扶持另一批武装组织—这个道理,显然没能说服奥巴马。“10多年来,我们从伊拉克战争中学到了不少教训。当地宗派冲突的现况,也值得我们反思。总之,这个问题太难解决。”罗德斯表示,“有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的力量很大,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最终,奥巴马否决了彼得雷乌斯提出的提议。选举期间,他曾明言要让美国从中东的纷乱中抽身。胜选之后,总统必须遵守诺言。当然,奥巴马也表示,未来,也许情势会有改变。比如万一巴沙尔政权越过“红线”,使用了化学武器,那么,美方也可以考虑利用武力解决问题。不过,在当下,美国不会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任何武器。
争辩并未完结,但美国的政策大局已定。希拉里深感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她只能遵照总统的命令,继续寻找外交途径以解决叙利亚问题。其间,她曾经签署文件,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更多人道主义支援,比如毯子、食品、电脑、手机等。
“这些帮助都是小恩小惠。”希拉里如此评价,“在我看来完全于事无补,叙利亚的冲突还会持续升级。”
5个月后,帕内塔辞去了国防部长之职。回首自己两年半的对叙工作,他如此总结—美国政府在叙利亚耗费了大量精力和资金,最后却换来了失败的结局。
“其实经过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锤炼,我们已经积攒了许多对付‘基地’组织及其分支的经验。”他表示,“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迈出武力干涉那一步。”
[1]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斯林常使用的一句箴言,意即“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个真主”,在“伊斯兰国”所谓的黑色“国旗”上就印有这句箴言。
[2] 推特(Twitter):美国社交网站,是全球互联网上访问量最大的十个网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