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下信任票的组织领导当中,有一位萨达姆部队的前任上校,此人名叫萨米尔·赫里法乌里(Samir al-Khlifawli),也是“伊拉克伊斯兰国”的军事委员会负责人。2003年后,赫里法乌里加入“叛乱”集团。后来,根据解密文件证明,他鼓励巴格达迪接受领导职位,还承诺自己会全力予以辅佐。后来,赫里法乌里在叙利亚战死。赫里法乌里的“圣战名”是哈只·巴克尔(Haji Bakr)。他留着白胡子,被情报人员认为智谋高超,“伊斯兰国”前期的几场胜仗,绝少不了他的功劳。

巴格达迪缺乏军旅经验,但也拥有其他成员没有的优势。他熟知宗教法律,自然可以巧用“教义”,为种种暴行找到合理的解释。当然,他的谰言早就遭到全球各地伊斯兰学者的批判。学者们认为,他那些暴行,同样属于违背教法的不端行为。不过,“伊斯兰国”施行的种种暴行—斩首、自杀式袭击、绑架、折磨、宗派斗争,还有因他们而流的无辜穆斯林的鲜血,统统得到了巴格达迪的认可,而且,他还将这些行为认证为“符合教法”。

巴格达迪的出身,让他有权成为“哈里发”。既然巴格达迪一伙如此重视“伊斯兰国”的名号,“哈里发”的尊号自然具有同等的重要性。而且,巴格达迪的宗教知识与地位,可以帮助组织提高地位,摆脱扎卡维留下的旧有印象。

接下来的几年,巴格达迪似乎有意想要证明自己坐上领袖的位置乃是得自神授,因此,他必须努力做好准备。一位熟悉巴格达迪个人历史的美国官员指出了这一点。“他完成了宗教上所有的必为程序,还特别注意个人形象。他谨慎挑选衣着,对于自己走路的姿势、言谈的话语也都万分挑剔。”官员表示,“他为了证明自己,可花了不少时间。”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目标,巴格达迪才在2011年8月向叙利亚派出了一支远征小队。尽管他的“哈里发国”当时仍然偏安于伊拉克的乡村地带,巴格达迪却已经着手在叙利亚为“哈里发”寻找踏脚石。他觉得,此事一旦成功,自己的组织可以获得多年的生存之机。而且,如此一来,“伊斯兰国”可以打破殖民者为中东各地划下的边界,并一点一点使之消弭。

“我们必须跨越所谓的边境。这些边界,都是邪恶的手强加在‘伊斯兰国度’之上的。它们严重危害了我们的运动。”提起自己的叙利亚计划,巴格达迪如是说,“我们的国度,由阿布·穆萨卜·扎卡维奠基。我们的国度,不会限于任何疆界,必将扩张与壮大。”

几个星期过去了,奥巴马和其他欧洲领导人的呼吁犹在耳畔。不过,巴沙尔并没有听从美欧诸国的意见。相反,他对这些“殖民者”加以谴责。而后,叙利亚当局仍在镇压示威人群,所谓的“民兵组织”[4],也成了政府的打击对象。

叙利亚的局势,白宫方面很是关心。不过,美国政府并未真正予以重视。奥巴马总统的几位国家安全顾问已经达成共识,觉得巴沙尔一定会下台。同样的观点,得到了两位相关专家的首肯。当年秋天,这两人刚刚去过叙利亚访问,那时,巴沙尔政权看起来已是风雨飘摇。叙利亚政府军的不少官兵早就投奔了所谓的“叙利亚自由军”(Free Syrian Army),政府控制的不少区域,也已成为“自由军”的领地。总之,专家们表示,巴沙尔气数已尽,无须美国方面大费周章横加干预,他也会自取灭亡。

“巴沙尔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而美国政府只需袖手旁观就好。”专家中的一位谈起了自己当时的看法,“我们真不觉得巴沙尔能够渡过那个难关。”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专家们的意料。这道难关,巴沙尔挺过来了。他的政权顽强地生存了下去。而后,叙利亚局势步步升级,冲突演化成为全面内战。奥巴马当局试图找到一根杠杆,迫使冲突双方走向谈判桌。找来找去,美国总统一无所获。埃及与也门爆发示威游行的时候,美国方面大可以挥舞厚厚的账簿,确保自己的意见得到倾听。毕竟,美国政府长期向上述两国提供经济援助,并给了两国政府和安全部门很多支持。在利比亚,联军的军事行动得到了联合国决议的首肯,奥巴马政府自然不用担心法律和道德问题,可以放手支持反对势力,同时也向平民提供庇护。不过,叙利亚的事例实在特殊。美、叙之间并无经济援助,也没有军事合作,美国也不是叙利亚的重要贸易伙伴。在联合国上,虽然美国一再以巴沙尔政权虐待平民为由要求对叙利亚进行制裁,不过,俄罗斯仍然愿意向长期的盟友提供庇护。即便最为温和的制裁,也无法落到实处。通过投票,欧盟决定抵制叙利亚石油,这时,巴沙尔的另一个盟友伊朗挺身而出。他们拨出的几百亿美元借款,填补了巴沙尔的损失与亏空。

正因如此,巴沙尔坚持了下来。他在首都附近布下重兵,建起了牢固的壁垒。同时,他还不时出击,向反对派盘踞的领地发动突袭。一场战斗中坦克和炮火的交锋,往往可能摧毁整个居民区。时至今日,已有4000多名叙利亚人死于战火,其中,更有300余名不幸夭折的儿童,更多的人背井离乡。那些留守本地的人,除却身边了无灯火、残缺破败的社区外,只剩下了心中的绝望与恐惧。

公开场合里,美国人取得了不少进展。联合国与阿拉伯国家联盟(Arab League)当中,对巴沙尔的非议越来越多。私底下,白宫及其盟友也在加紧劝说,他们希望巴沙尔能够主动下野,寓居外国。但是,大家都有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战争持续,似乎可以带来一点好处。只要争斗不停,战争继续下去,伊朗的经济和道德负担都会日渐加重。给巴沙尔的头号盟友放一放血,似乎也不错。这点共识和默契,当然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可以肯定,即便是奥巴马身边那些极力叫嚷的鹰派顾问,其实也不准备对叙利亚局势进行真正的军事干涉。美国政府甚至不想出动空中力量庇护反对派,也对小额的军事援助没有兴趣。毕竟,俄罗斯方面一再否决针对叙利亚的制裁决议。没有联合国议案的掩护,所有对反对派的援助谈何容易。现实中的障碍同样不小。叙利亚反对派与利比亚的同类完全不同。前者没有像样的根据地,自然难以安然组织战线。他们的手中只有小型武器,所有大型武器都掌握在政府军手里。巴沙尔垄断的武器储备,反对派远远不及。奥巴马当局只能给予反对力量一些人道援助和非杀伤性装备,比如药品、电脑和手机。反对派要想抵挡巴沙尔的进攻,只能寄望他人以寻找枪械、装备与弹药补给。而且,美国方面不愿再在中东重蹈覆辙,再卷入一场战争。如此情形之下,就连美国人自己也认为,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武装毫无意义。

一名资深情报官员曾经参与过关于巴沙尔问题的讨论。他表示:“事实就是,反对派根本没有威胁巴沙尔的能力。2011年,也没有几个人觉得反对派可以凭借外来军援取胜。其实,他们不是没有武装。当时,美国方面真应该呼吁各方克制、制止事态升级,而不是竭力鼓动叙利亚内战。”

2011年6月的一个下午,罗伯特·福特正在为哈马的乱局思虑烦心。同一时刻,许多美国议员和官员聚在华盛顿某处,准备出席一场听证会。听证会事关叙利亚局势,主讲人是3名美国公民。对于叙利亚的未来,3人都怀着浓厚的兴趣。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只有27岁,原本就是叙利亚移民,他已在国会工作了不短的时间,已经是不少在座来宾的熟人。他叫穆阿兹·穆斯塔法(Mouaz Moustafa)。对他而言,当下的这份新工作,可能非常刺激,但也有些令人伤感—他要劝说这些美国高官,请他们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支持。

一个小时之内,穆斯塔法和同事们回答了不少问题。看起来,各位议员不但非常关心叙利亚事务,还很愿意提供帮助。其实,参与听证会并唤起民选官员的兴趣正是穆斯塔法的专长所在。眼见对方如此热情,穆斯塔法深受鼓舞。

“一切才刚刚开始,国会的诸位非常关心局势的下一步发展。”谈起那次听证会,穆斯塔法表示,“他们提出的问题很有意义。希望他们的情绪能被我们调动起来。”

为了达成目的,这样的听证会穆斯塔法还会组织许多次。如此的作为,他觉得是自己的使命。穆斯塔法出生在叙利亚,目前定居于阿肯色州温泉城(Hot Spring,Arkansas)。他精通英语和阿拉伯语,为此深得国会山诸位议员的青睐。在华盛顿,还居住着一些来自中东诸国的流亡人士,他们对于穆斯塔法也是赞赏有加。2011年,穆斯塔法走到了聚光灯下,他直截了当向美国政府提出要求。毕竟,许多叙利亚人都把美国政府当成了最后的救星。其实,穆斯塔法也不认识叙利亚国内那些巴沙尔的政敌,但是,作为职业说客,他要为他们的利益辗转奔走。由此一来,他可以见证两个国家就此问题产生的各种变化。这样的人,在华盛顿可不多见。

“整个局势好像‘车祸现场’,我们要指挥司机慢慢逃离困境。”穆斯塔法打了个比方,“我们要他们‘往前挪一点,但不要挪得太多’。毕竟,大家不用同归于尽。”

对于美式民主,穆斯塔法的信仰一贯坚定。不过,他参与政治却并非完全出于自愿。穆斯塔法的父亲是飞机技师,在他11岁那年,全家移民美国。当时,穆斯塔法对于英语近乎一窍不通。唯一熟识的几个单词,还是来自动画片《能量超人》(Power Ranger)。阿肯色州的高中里,白人同学占据绝对多数,穆斯塔法这种皮肤黝黑的外国面孔,自然是同学们无情欺凌的对象。进入青春期后,事情有了改观。穆斯塔法的体格变得强壮起来,他的足球才能也在同一时刻展现出来。从高中到大学,穆斯塔法都是个明星球员。毕业之后,他的去向却有些出人意料。民主党议员维克·施耐德(Vic Snyder)同样来自阿肯色州,还是众议院武装事物委员会的一员。穆斯塔法来到华盛顿,成了施耐德身边的一位实习助理。老板对他印象不错,于是,原本的暑期临时工作换成了一份正式合同。一开始,他为施耐德鞍前马后地打理工作,后来,布兰切·林肯(Blanche Lincoln)当选参议员,这也是阿肯色州人第二次坐上这个位置,穆斯塔法也追随他而去。2010年,林肯败选,穆斯塔法改行当了电视记者。一次采访中,他结识了利比亚某反对派的高级干部。对方正需要一个精通阿拉伯语,又对华盛顿官僚的第一语言比较熟悉的人。于是,穆斯塔法开始为他们工作。2011年,作为职业说客的他又有了新主顾—叙利亚流亡者。

不久之后,穆斯塔法常常造访国会和白宫发表演说。他的身份,也变为“叙利亚危机救援队”(Syrian Emergency Task Force)的主管。穆斯塔法旗下的这家非政府组织旨在提供消息,介绍叙利亚国内的最新形势,同时,也为反政府势力的思想和计划做推荐。穆斯塔法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可以为美国的决策阶层提供帮助,而后,美国政府也能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帮助。

当然,美国人大可不必帮这个忙。

“我们要摆出事实,求得大家的同意。”穆斯塔法表示。他觉得,一般而言,美国人“对于寻求国家解放的斗士抱有天然的同情心”。而且,“对待叙利亚问题,‘民主信仰’和国家利益同等重要。”穆斯塔法表示,“我们坚信,美国的叙利亚政策会兼容考虑这两个方面的问题。”

时不时,穆斯塔法还会造访白宫,与总统身旁的叙利亚问题专家们商量切磋。有时候,他会主动提出会面。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主人向他发出邀请。萨曼莎·鲍尔(Samatha Power)当时任职总统的人权事务顾问,后来又出任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她曾和穆斯塔法一起出席过许多次记者招待会。奥巴马那位口无遮拦的国家安全顾问丹尼斯·麦克唐纳修(Dennis McDonough)也是穆斯塔法的亲密伙伴。此外,穆斯塔法还与许多国务院高级官员有过交流。面对穆斯塔法,高官们的态度很统一。提起叙利亚反对派,他们深表同情。但是,话题一旦转向,说起叙利亚问题的解决方案,他们就只会大谈特谈各种困难,同时反复强调美国政府需要担心的法律事宜和风险问题。

“白宫人士经常会说‘这件事情已在处理’‘那件事情已经摆上日程’,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穆斯塔法谈起了自己的官场见闻,“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倒是变得爽快了些。总之,他们告诉我,总统刚刚发表了讲话,美国将逐步撤出目前涉足的各个战场,所以你看……’”

回到办公室后,穆斯塔法打开可视电话(Skype),与叙利亚的“抗议”领袖们展开了一次长谈。他在华盛顿与叙利亚两地来回穿梭的过程中,还会与几位领袖见面切磋。有的领袖相当高调,他们似乎觉得,美国人最后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奥巴马已经向巴沙尔下了最后通牒。后者辞职,好像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美国政府已经做出反应,而国际社会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总之,叙利亚现政权似乎即将覆灭,巴沙尔必然辞职。久而久之,反对派有了这样的想法—‘咱们终于可以浮出水面了’。”穆斯塔法分析道,“因此,他们不再低调。对此,我觉得有点大事不妙。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暴露身份了吗?绝对不行!但是,接下来他们仍然如此张扬。他们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叙利亚国内众多的“抗议者”中,有一位普通的逊尼派女性,她名叫努拉·阿梅厄尔(Noura al-Ameer),来自霍姆斯。穆斯塔法与她在网上结识,两人最终成了好朋友。“抗议声”初起的时候,阿梅厄尔才23岁,正在大学读书。她个子娇小、一头黑发,特别热衷于政治辩论,头脑也非常聪明敏锐。走上哈马街头,阿梅厄尔真是吃惊不小。她发现,这里的示威人群真是包罗万象。其中,不但有各种宗教信仰和种族的代表,还有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群众。有时候,游行中的人们还把《古兰经》和十字架并排高举。那种景象,无疑象征了信仰的平等。

“游行队伍里有商人,也有一般工薪阶层,有医生和工程人员,还有学生和记者。”追忆往昔,阿梅厄尔记忆犹新,“自然,示威人群有了团结一心的感觉。由此,他们的恐惧也消除了些。”阿梅厄尔声称,即便在安全部队冲击人群、拿起棒子想要驱散大家的时候,相邻的人们仍然手挽着手,不肯放弃—哪怕一个是信仰逊尼派的商贩,另一个则是出身阿拉维派的法学学生。这样的场景前所未见。有段时间,阿梅厄尔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但是,她当时并不吝于献出生命。

“哪怕我死了,也算死得其所。”阿梅厄尔表示,“我们的生活本就不容易,也许死了还好一些。或许,这就算重获新生。为了所谓的理想而献身,真是如梦似幻的事情。”

后来,阿梅厄尔的身未死,心却死了。团结的局面很是短暂,宗派仇杀的消息开始慢慢流传。阿梅厄尔所在的社区里,居民大多属于逊尼派。有一段时间,各家各户都收到传单,声称此地很快将遭到阿拉维死硬分子的袭击。她也有几个亲近的阿拉维派朋友,同一时刻,她的这些朋友也听闻了类似的消息—据说逊尼派即将要收拾他们。这时,所谓的“幽灵帮”[5]似乎得到命令,变得活跃起来。这些阿拉维派死硬分子开始袭扰街区,绑架妇女儿童。有时候,受害者会被他们打得半死,有的甚至直接横尸野外。到了2011年,街头口号中又增添了一条新的内容:“基督徒滚回贝鲁特,阿拉维分子直接去死!”

终于,厄运降临到了阿梅厄尔的头上。那天,她准备去看望母亲。几位警察突然蹿上公共汽车,把她拖进了大马士革的一间审讯室。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死定了。不过,他们只是把她锁进一间小小的囚室,整天逼迫她面对审讯中的朋友的哭号声。一开始,阿梅厄尔拒绝服软。审讯人员只得把她拷在椅子上面,又用电棒触烫她的额头与胸口。她感觉全身火烧一般疼,而对方只是笑嘻嘻地在一旁观看。

“逊尼分子,我们要把你们斩尽杀绝!”审讯期间,一名什叶派军官曾经激愤地朝着阿梅厄尔等人大声呼喝。他的言辞实在恶毒。时至今日,阿梅厄尔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难以启齿去复述一遍。

85天过后,阿梅厄尔的家人找上了审讯中心的狱卒。他们付了贿款,而她也重获自由。不久,阿梅厄尔逃到了土耳其,并一直在当地隐居。叙利亚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男女老少携手并肩,拿着鲜花与橄榄枝齐齐游行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宗派仇恨与种族仇杀。这样的丑陋现实,是阿梅厄尔未曾预料到的。

“一开始,我加入抗议队伍的时候,身边都是一样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和我一样,向往一个更好的未来。”阿梅厄尔说,“现在,我的伙伴已经不见了。巴沙尔离间了我们的关系。”

[1] 努斯拉阵线(Jabhat al-Nusra):又称作“胜利阵线”或“大叙利亚人民阵线”。

[2] 伊赫瓦尼匪帮:以沙特阿拉伯为活动基地的宗教极端武装,曾于20世纪20年代多次袭扰约旦。

[3] 迪士达沙(dishdasha):一种白色长袍。2 卡巴天房(Kaaba Shrine):位于沙特阿拉伯麦加城禁寺中央的一处石殿,为穆斯林礼拜的正向。3 哈只(Haji):又译“哈吉”,一种尊衔,专门授予前往麦加完成“朝觐”的穆斯林。

[4] 民兵组织(volunteer brigades):指叙利亚反对派的武装组织。

[5] 幽灵帮(shabiha):阿拉伯语,意为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