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离
又是一年的国庆节了,记得每年的国庆节都来得匆忙,去得快。然而今年的国庆节却那么不同凡响,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庆典、国庆大阅兵、群众联欢晚会,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里,如同一部影片,反复播放,挥之不去。而更让我挥之不去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一位革命者,他15岁参加革命,历经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新中国建设。他一辈子勤勤恳恳,忠于革命、忠于党。此刻,在共和国成立60周年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让我更想缅怀的却是作为一名共产党人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18年了,这18年间,不管在什么场所,只要遇到与父亲相识的人,无论是同代人,或是隔代人,都会听到对父亲或长或短的评价。这18年间,每时每刻都有人提及父亲,并且不是一两个人提及,总的一句话就是,父亲是一个好人。听多了,我就要思考,好人总不至于是老好人吧。我所理解的好人:应该是追求真理的人、热爱事业的人、善良的人、心胸宽阔的人、能够明辨是非的人、在他人有困难时可以把手伸向他人的人,同时是一个可以用行为来做表率的人。
一
1921年8月14日,父亲出生在重庆巴县一个富裕的家庭里,祖父王岳生年轻时做官,当过道台。后来祖父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同盟会参加了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后,祖父曾任国民党四川省财政厅厅长,后因反蒋而弃官经商,担任过重庆商会会长。那时,在白市驿乡下拥有田地,城里(现领事巷)有房产。三十年代初,重庆允丰正黄酒名气很大,祖父曾任这家酒厂董事长。以后,他又与社会名流胡汝航、刘子如等人合伙开办了“三才”“三多”两家砖瓦厂,专聘技师精制中西各式砖瓦,是重庆地区最早开办的机制砖瓦厂。父亲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有用人,有小轿车,有网球场。
祖父是读书人,知书达礼,为人谦和,即便他当官时还乡,离王家大院老远就要下轿,徒步走过田坎进入家门,他极不愿意在农人面前显摆。由于祖父的激进情结,那时熊克武、但懋辛、刘伯承都是王家的常客,就连李大钊都是王家的座上宾。可以说,父亲在很小的时候便受到了革命思想的熏陶,以至他在陶行知办的育才中学读书时,就熟读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1936年暑假,他加入了重庆救国会秘密小组,是活跃分子。抗日战争初期,重建重庆地下党,他被吸收入党,成为了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工作的一名地下战士。
四十年代初,父亲在育才学校教书,著名表演艺术家王晓棠曾是他的学生,父亲用进步思想影响他的学生,致使一些青年学生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期间,父亲在全国文协工作,发表了许多文学评论。1944年,父亲卖掉了祖父遗留的田地,出资在重庆临江门一小巷内创办了新地出版社,积极为进步文艺事业作贡献,同时出版了沙汀的书籍《还乡记》。同年他协助何其芳编辑《抗战文艺、七月、希望、萌芽联合特刊》,因此与何其芳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后,父亲常去北京开会,每次都会专程去看望何其芳。1973年我高中毕业,暑假与大哥一道去北京姑妈家玩,那时恰逢父亲在北京开会,他特意抽空带我和大哥去见何其芳伯伯。我们在何家吃了午饭,两家的孩子聚在一块玩,度过了难忘的一天。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何其芳伯伯家的书,所有的书籍都装在几十口黑漆木箱里,这些箱子编上号,码在他家的过道上。
解放战争后期,由于叛徒破坏了重庆地下党组织,父亲奉命撤到华北解放区,与川东、川西地下党的同志汇集在天津,参加第四野战军南下干部的入城学习,他任军管会文艺处秘书。以后随四野南下,在中南局组织部钱瑛部长的带领下,乘一列闷罐车去武汉,火车上,父亲热心为大家服务,打开水、买食物,照顾一些体弱的女同志,受到众人的称赞。
在武汉,父亲去中南军政委员会的文管会学习接管经验,并任军管会文艺处处长。他负责电影审查,一天要跑好几家电影院,因为他在天津也做过电影审查工作,因此对政治反动、**黄色的影片严格把关,很有经验。那时父亲与川东地下党同志黄友凡(后任重庆市委宣传部部长)常在一起畅谈理想、展望未来,他们一致认为:为革命,牺牲了那么多的好同志,作为幸存者,将来一定要为党努力工作。后来,父亲和李思源又奉钱瑛大姐秘密之命,专程入川,传达党中央关于四川地下党如何迎接解放的指示。再一次深入敌占区,这是一项既艰巨又危险的任务,然而父亲与李思源却不顾个人安危,为革命铤而走险。此后父亲向我们讲述得最多的就是,他和李思源伯伯如何乔装打扮,机智勇敢地与国民党特务周旋的故事。
1949年9月,父亲到了南京,在二野参加学习,准备进军西南。在南京期间,当时二野的邓小平接见了川东、川西的地下党党员,大家备受鼓舞。紧接着,父亲随部队急行军经武汉、长沙,到达常德待命。在常德期间,组织上布置收集有关重庆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资料,父亲对重庆情况熟悉,积极提供了许多资料。随后他同战友们乘坐一辆大型军车,经湘西山区,川东的酉秀黔彭,于12月4日抵达刚解放的重庆。到达重庆后,父亲作为第一批军管会的军代表,接管了重庆的文教系统。
二
解放初期,父亲在重庆市委宣传部文艺处任处长,第一届文代会的工作报告,便是由他执笔、起草、修改的。文艺界各项政治思想运动,以及各项文学艺术活动他都要参与并领导。这期间,他多次下乡,扶植区乡文化,组织开展群众文艺,并亲自审查修改川剧、歌剧、话剧剧本。他尤其关心重庆地方剧种川戏,1961年,时任重庆市委书记的任白戈亲自挂帅,组织重庆市川剧院进京演出,并决定选送《绣襦记》《金钗记》《荷珠配》《红梅记》四部传统古装大戏。排练期间,父亲负责指导审查工作,他几乎每天都去排练场,对剧本、表演、服装、舞美、灯光严格要求,细致得每个环节都不肯放过。当时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袁玉堃、李文韵、许倩云、刘卯钊都参加了这次演出。此次演出轰动了京城,并受中央领导朱德、陈毅特邀进中南海怀仁堂专场演出。
此后,为长篇小说《红岩》早期的写作,四川省文联主席沙汀和父亲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同时也做了细致的指导工作。当时重庆方面的工作由父亲负责,时任省委宣传部部长的马识途也给予了极大的关心和帮助,并将《红岩》三位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刘德彬调进了文联。
60年代初,中国作协重庆分会移去成都,父亲又调到重庆市文联任秘书长、协助邓均吾工作。重庆第三次文代会后,父亲任文联党组书记兼副主席。那时父亲给我们的印象是白天忙碌的身影,晚上夜以继日地在灯下读书、写文章、审查各类剧本、修改各种报告。父亲从不以当官人自居,我们家的大门随时都是敞开着的,谈工作的、谈创作的、汇报思想的,甚至有冤案告状的,都可以在我家吃饭、在我家留宿。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经常是在睡得舒舒服服的热被窝里,半夜被父母叫醒,把床让给客人,我们却在地板上打地铺睡。
1964年,由西南局书记李井泉亲自批示,安排重庆组织慰问团慰问革命老区大巴山知青。重庆当即组成文化工作队,由父亲率队,带领市歌舞团演出队,及剧本、音乐创作者杨世元、李康生、沙子铨前往大巴山南江林场慰问演出。由于大巴山山高路远,向导带领一队人翻山越岭,极为艰辛。但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受到了当地知青和山民的热烈欢迎。此后他们回重庆作了汇报演出,并创作出了话剧《新家岭》,这部由父亲手手抓的话剧因为“文革”爆发,而未能公演。
三
1976年“文革”结束,各项工作开始全面复苏,父亲回文联官复原职。那时他正值壮年,热情高涨,终日为重庆文艺工作四处奔走,文联下属八个协会的活动他都要参与。第一届全国单列城市文联工作会在重庆召开,他嘱办公室起草一篇纪要,总共不到两千字的文稿,父亲字斟句酌地费了大半宿工夫修改。父亲的认真,我们家人深有感触,他为审阅什么、修改什么,或者与人商讨什么,经常废寝忘食,为了工作他从不顾惜身体。他为人、办事、作文是那样认真,但工作作风却十分简朴。有一年,他与罗良德、凌承纬去哈尔滨开会,途经北京已是深夜,为找住宿他和大家从东长安街步行到西长安街,一辆辆出租车擦身而过,他就是不开口叫车,直到午夜一点才坐上了一辆没有遮拦的平板车。当天晚上,他们住在北京市文化局下属单位的招待所,睡在木板**,枕着黝黑发亮的糠壳枕头,父亲却一点不在乎。当时,父亲出差按规定是可以享受乘坐飞机或火车软卧的,但他经常是放弃乘飞机,而坐火车硬卧,为机关节省经费,他的品格就是从来不把待遇放在第一位。
身为文联领导的父亲同是《红岩》文学杂志社的主编,《红岩》每期的稿件他都要亲自过目,重要的文章他要亲自与作者交换意见,并亲自修改、亲自写评论文章。重庆一些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学作品问世,都离不开他的关心和帮助,他为之付出了许多心血。1979年发表在《红岩》上的长篇小说《一双绣花鞋》,父亲就费心不少。父亲与作者况浩文是非常好的朋友,为打磨小说的细节,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长谈。“**”前,这部小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改编成电影剧本《在茫茫的夜色后面》(因“文革”而停拍,“文革”后拍成电影,更名为《雾都茫茫》),剧本在父亲手上辗转往返了许多次,每次父亲都是通宵达旦地阅读和修改。上海知青作家叶辛的长篇小说《风凛冽》在《红岩》上发表前,父亲也经手修改过,为这部小说,叶辛与父亲的通信,父亲存留了许多年。父亲为周克芹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后来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能够在《红岩》上发表,专程去四川简阳与周克芹商讨,并把周克芹请到文联住下修改。小说发表后,父亲写了长达近万字的评论文章,发表在《红岩》杂志上,同时经过删节又发表在《重庆日报》上。
改革开放初期,重庆文艺相当繁荣,父亲对文艺界工作的参与和支持是多方面的,他重视地方剧川剧的发展,对歌舞、话剧、曲艺等剧目的创作和演出都十分关心。市歌舞团自创编导,反映自卫反击战的舞蹈《生命不息冲锋不止》进京参赛前,经过反复排练,父亲有空就去排练场观看,并给演员鼓劲。后来这个舞蹈在全国获了奖,回渝汇报演出,受到普遍好评。
80年代初,为重庆綦江农民版画进京展出,父亲与四川美协主席牛文多次去綦江精选参展作品,此后展出的许多作品都是他和牛文共同拍板通过的。四川美术学院历届画展都要邀请父亲观摩,美院几届老领导都与父亲是朋友。父亲对重庆少儿美术、书法、儿歌朗诵比赛活动也很重视,每次少年宫邀请他,他都不会缺席。
1986年由夏祖生、陈飞、白路平创作的话剧《陪都新闻》,是在父亲的启发、提议和关心下产生的,当时讨论剧本和排练期间都有非常大的争议,但在父亲的鼎力支持下,市话剧团著名导演赵锵成功地将该剧搬上了舞台。这部反映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实事求是对待“李少石事件”的重头剧,在重庆“雾季艺术节”首演,得到了原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的肯定,并受到了著名戏剧作家曹禺的赞扬,该剧的前身《李少石事件》曾也得到过原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的肯定。1987年,话剧《陪都新闻》在市委宣传部的支持下,改编为三集同名电视剧,由上海电影制片著名导演黄祖模执导。在电视剧拍摄期间父亲与黄祖模促膝交谈,对拍摄工作予以了许多帮助。电视剧拍成后,他出席了在大坪红楼举行的首映式,并连夜亲自主持召开了座谈会。随后《重庆日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这部优秀剧作。当年五月一日,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连续播放了该剧。为此,导演黄祖模非常感激父亲,特意精心制作了一本剧照集送给父亲作纪念。
峨眉电影制片厂青年编剧王冀邢每次创作了小说、剧本,都会送给父亲看,父亲非常欣赏他的才气,许多场合都会提起他。他的电视剧《布尔什维克兄弟》在重庆摄制,主要场景选在文联,王冀邢提出要借用我家作拍摄现场(那时父亲已去世了),当他提起这个剧本父亲生前都看过时,母亲欣然同意。这个剧在我家拍摄了很长时间,母亲无条件地给摄制组提供了许多方便。
80年代,文学界非常活跃,这期间,成渝两地作协关系十分密切,父亲经常带中青年作家、编辑去成都。《红岩》编辑李耀国、赵晓玲曾与父亲去成都,与四川许多作家都是朋友。四川省文联党组书记陈之光与父亲友情甚笃,称兄道弟,成都许多老作家都跟着他叫父亲王大哥,而成都的青年作家则跟着重庆的青年作家,亲切地叫父亲觉伯伯。1994年,应《四川文学》之邀,重庆作者赵晓玲、刘凯娟和我,赴成都九龙沟参加小说创作笔会。那次会,聚集了四川许多有才华的中青年作家,阿来、裘山山都在其中。笔会上好几个人都向我提到,1991年10月28日父亲去世的讯息传到成都,那天正赶上省作协开会,大家不由站立起来,集体为父亲默哀,当时一些与父亲感情深厚的老作家都流下了眼泪。
父亲在文艺界任领导,一贯爱才惜才,他对人一片公心,唯才是举,起用了不少人才。他曾举荐了许多中青年作家、诗人、画家、演员,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和给予了帮助。在文联,他对老一辈作家、编辑不但重情重义,而且还时常关怀和照顾他们。文联办公室老主任向晓、作家杨甦生病住院期间,他经常独自去医院看望。他也关心更小一辈的青年,当时和后来在文联工作的陆大献、邓毅、卢德龙、刘阳,他们的成长都得到了父亲的关心和爱护。
父亲一生操劳,临到70岁去世前,都没放下工作,没放下工作中的纷争、工作中的纠结、工作中的牵挂、工作中的乐趣。总结起来,父亲一生对他的五个子女没有任何说教,他期望的是我们能够有所追求,要有好的人品,在事业上有专长。记得他病重住院期间,我们在医院照顾他时,尽管他身体十分虚弱,但他对我谈得最多的就是,讲述作家王火的一部描写革命时期的长篇小说,以致父亲去世后我老是想,父亲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子女告别,同时用这种方式反思和弥补他对家庭的愧疚。确实,他一生对革命、对事业付出得太多,而对家庭、对我们付出得太少。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很短,也许就是弹指一挥间。许多时候就是,前行有声,岁月无言;成就有声,奉献无言。
今天,在新中国60周年生日的时候,我要告慰作为革命者的父亲: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人,在您身体力行、言传身教的教育下,个个事业有成,每一个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做出了成绩。您最调皮的外孙王岷也长大成人,在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任教,30来岁就被授予了中校军衔。记得80年代末二哥王榴火出国时您极为不解,老是说,一个共产党员到外国去干什么!其实现在看来,他是在继承您的遗志,他只身一人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传播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他在芬兰赫尔辛基大学任教授,教中国艺术,并举办了个人画展。芬兰赫尔辛基报等多家报刊,及《人民日报·海外版》对他都有整版和长篇幅的报道。他有意无意地替祖父圆了一个梦,因为早年,祖父一直有送他几个子女去西方留学的愿望,因为抗日战争爆发未能实现。
父亲革命一辈子,对党忠诚、正派廉洁、两袖清风,曾毁家私而奉公,他热爱事业,一生勤谨,为党的事业和重庆文艺事业竭尽全力。他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金钱、房产,但他给我们留下的信念、忠诚、热情、善良,以及做人的态度、做人的品格,让我们享用终生。这些品质将继续传承给王家的下一代,这是一笔难得的遗产,弥足珍贵的无价之宝。谢谢您,我们的父亲,您是我们的骄傲。我永远记得您过世时,挂在您曾辛勤工作过的文联机关大礼堂的一副对联:
献身文坛从未丝毫懈怠鞠躬尽瘁君为表率 挥汗艺苑不敢半点偷闲死而后已你是楷模
写于2009年国庆
备注:
作者王离离系王觉之小女(已故)。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就任重庆少年先锋报报社编辑部主任。
王觉家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