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我们到了埃尔比勒城外之后,爱国联盟开的通行证就不管用了。埃尔比勒的检查站规模很大,每一条车道都用水泥防爆墙隔开,以防汽车炸弹袭击,墙上还到处贴满了巴尔扎尼的照片。等到检查站的卫兵命令我们下车时,我们俩早已经见怪不怪,一路跟着他去了检查站长的办公室。那办公室很小,站长本人就坐在一张木制书桌后面,房间里没有摄像头,也没有拥挤的人群。我们在接受盘问之前,萨巴赫一直发来短信,催问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到,因此我打了个电话给他,告诉他检查站的位置,要他过来接我们——我们并不知道这场盘问要进行多久。

站长和那些爱国同盟的人问了些差不多的问题,我一一对答,这次也依旧没有透露被强暴的经历,也没有透露有关纳塞尔家人的只言片语,此外,我还长了个记性,没有对民主党民兵武装讲任何负面的话。那站长将我的答话一一记录下来,盘问结束之后,他笑了笑,站起身来。

他亲吻了纳塞尔的脸颊,对他说:“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义举。真主必定会赞赏你的行为。”

纳塞尔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平静地说:“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我的家人帮助我们到达库尔德斯坦,也冒生命的风险。不过,只要是心里还有一点善念的人,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检查站的人没收了我带来的那张假摩苏尔身份证,不过纳塞尔的那张则被还了回来。之后,检查站打开了通行门,萨巴赫走了进来。

我们家很多男丁都是天生的战士——我父亲生前就是个老兵,虽然已经不在人世,却留下了许多英雄事迹;贾洛在塔尔阿法尔和美国人并肩作战过;赛义德从小就是个充满勇气的孩子,科乔村的男人被“伊斯兰国”处决之后,他愣是从百人坑里拖着中枪的手臂和腿爬了出来。然而,萨巴赫不过是个比我长两岁,还在读书的学生。他在埃尔比勒的酒店打工,为的是将来能有钱上大学,找个好工作,不必回家务农放羊。“伊斯兰国”来到辛贾尔之前,他一直为着这个目标努力。

然而“伊斯兰国”的种族屠杀改变了一切。赫兹尼开始全身心地帮助组织营救女奴的行动;赛义德每晚都被他那一次鬼门关前的记忆所折磨,变得好勇斗狠;萨乌德在难民营的单调生活中度过一天又一天,试图平复自己心中的幸存者愧疚;而马利克,可怜的马利克,种族屠杀发生之前,他不过是个年幼的男孩,如今却放弃了自己此前的全部人生,甚至放弃了自己对母亲的爱,成了一个效忠“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

萨巴赫从来没有想过当兵或者当警察,但科乔村的惨案发生之后,他离开了埃尔比勒的酒店,也离开了学校,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辛贾尔山上,当了一名战士。他一直都是个内向的人,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今却浑身散发着不曾有过的男子气概。我在检查站搂住他,在他怀里激动地哭泣时,他安抚着我,想让我平静下来:“人家长官都还在这里,娜迪亚。咱们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哭。你经历了太多,现在你安全了,不哭,不哭。”短短几周的工夫,他似乎已经成长了好几岁。转念一想,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

我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萨巴赫问我:“哪一个是纳塞尔?”我便朝他指了指。两个男人握手致意了一下。萨巴赫说:“我们得去酒店,那里还待着其他几个雅兹迪人。纳塞尔,你跟着我。娜迪亚,你到时可以在另外一个房间陪陪姑娘们。”

我们从检查站开车出发,不多时便进了市中心。埃尔比勒的形状呈不对称的圆形,城市的规模很大,中央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城中的道路和房屋都以这座城堡为原点向外辐射。据一些考古专家考证,这座城堡可能是世界上持续至今历史最悠久的人类定居点。从城中大部分位置望去,都能看得见那座城堡高耸入云的沙色墙体,和埃尔比勒新潮现代的街区形成鲜明的对比。埃尔比勒的街上总是能找得到疾驰而过的白色越野跑车,因为交通法规宽松,它们得以在城里纵横驰骋。沿街无数商场酒店鳞次栉比,到处都有新大楼破土施工。我们到达埃尔比勒的时候,很多工地都已被临时转为难民营使用,随着大量的伊拉克和叙利亚难民涌进这一带,库区政府也正在筹划容纳这些外来人口的良策。

我们在酒店门口停下车。那酒店并不很大,平平无奇,大堂里摆着几张深色的沙发。酒店的窗户上挂着轻薄透明的窗帘,地上则铺着用某种亮灰色材料做成的地砖。几个雅兹迪男人正坐在大堂里,朝我问好,可此时的我却只想睡上一觉。萨巴赫把我带到了他之前所说的那个房间,里面还住着一家人。一个老太太带着和萨巴赫同样在酒店里工作的儿子还有儿媳,正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周围,吃着酒店餐厅送来的饭菜,还喝着汤。那老太太见到我之后,忙向我示意道:“过来坐,一块吃。”

那老太太和我母亲的年纪差不多,也和母亲一样,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裙子,系着白色的头巾。我离开摩苏尔的那间“伊斯兰国”房屋之后这么久以来不断建立的心防,在见到这位老太太的这一刻瞬间化为无形。我尽情宣泄着我的情绪,用我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直喊得自己连站直的力气都耗尽。我为至今下落不明的母亲而哭,也为被赶尽杀绝的兄长,为失去亲人之后不得不守着他们的记忆度过余生的家人而哭。我为凯瑟琳、瓦拉亚还有我那些仍然身陷魔窟的姐妹们而哭,也为侥幸逃出生天的自己而哭。我心想,也许即便如今逃出魔爪,自己也很难称得上幸运。

那老太太走过来将我扶起,她的身子和我母亲的身子一样轻盈柔软。我稍稍平复下情绪,却发现她也在滴着眼泪,不仅是她,她的儿子和儿媳也在默默流泪不止。她对我说:“你要耐心。也许你爱的人都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不要苛责你自己。”

我和他们一起在桌边坐下,身子已经因为之前的大哭宣泄而恍惚轻若无物,甚至像是马上就会随风飘走一样。那老太太看上去年岁很大,远比她的实际年龄显老,满头的白发几乎都已掉光。她暗粉色的头皮上长着棕色的斑,在余下的几绺头发中间依约可见。她是泰尔埃泽尔人,近几年的人生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部无比漫长的悲剧画卷。她告诉我:“我的三个儿子,他们都没结过婚,2007年的爆炸把他们全都带走了。我下定决心,从他们离开人世的那天起,直到看见他们的遗体之前,我都不会再洗澡。这些年来,我除了洗脸洗手,从来没有洗过澡。我只想亲手洗净他们的遗体下葬,在此之前,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肮脏。”

老太太看出我已很疲倦。她对我说:“姑娘,睡吧。”我在她的**躺下,合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想的只有那老太太的三个儿子,他们下落不明的遗体,还有我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留在了索拉格。”我告诉那老太太,“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说完我又开始大哭起来。整晚老太太都陪在我的床边,我们相视垂泪,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换上凯瑟琳的裙子,亲吻了老太太的面颊。

老太太又劝导我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儿子死于非命对于我这做母亲的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悲剧。我日日夜夜祈祷他们能死而复生,但如今我很庆幸,他们不必活着亲眼见证辛贾尔发生过的一切。”她紧了紧头上的白头巾,整理了一下残存的头发。她告诉我:“神明保佑,你的母亲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把一切都交给神明决定吧。我们雅兹迪人没有任何人或物可以仰仗,唯一拥有的就是我们的神明。”

* *

在楼下的酒店大堂里,我见到了一个脸熟的小男孩,便走上前去问:“你是海蒂亚的弟弟吗?”海蒂亚是我在科乔村的一个好朋友,眼前的这个男孩长得和她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错。”那男孩回答道,“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海蒂亚,是在摩苏尔的那个奴隶市场上,也就是我第一次被哈吉·萨尔曼带走的地方。我和罗伊安被带走的时候,海蒂亚还没有被任何人挑走,不过我猜测迟早会有人买走她。我告诉她弟弟之后,我们俩不免又抱头痛哭一阵。我对他说:“但愿她有一天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我渐渐意识到,对很多滞留在库尔德斯坦的雅兹迪人来说,我带来的只有坏消息。

“她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海蒂亚的弟弟说。

“那里很难打上电话的。”我告诉他,“那些坏人并不许我们用手机,更不许我们联系他人。我也是等到逃出来之后才打电话给赫兹尼的。”

萨巴赫来到大堂,告诉我是时候离开去扎霍了。“纳塞尔在那个房间。”他指了指走廊远处的一扇半开的房门。“你和他道个别去吧。”

我走向萨巴赫指的那个房间,推开了房门。纳塞尔正站在屋中央,我一见到他,就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我非常同情他。当我还和他的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擅自闯入了别人的生活,和他一起逃亡的这段时间,我的心里曾经燃起过对未来的希望,不过这希望也随着我成功逃脱之后渐渐熄灭。如今我已身在埃尔比勒,和我的侄子以及其他同胞会合在一起,然而纳塞尔还得重新踏上无比艰险的回家之路,并且返回“伊斯兰国”的控制区。轮到我替他担心了。

纳塞尔也开始哭了起来。萨巴赫则站在走廊里,看着我们两个。纳塞尔问他:“萨巴赫,我能不能和娜迪亚单独说两分钟话?之后我就得走了。”萨巴赫点点头走开了。

纳塞尔便转过头来,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对我说:“娜迪亚,你现在要跟着萨巴赫走了,之后你会和你其他的家人团聚。我就没必要再跟着了。但是我还是得问你:你觉得自己安全吗?如果你害怕会出事,或者害怕他们会因为你当过女奴而对你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我还可以陪着你的。”

“不用了,纳塞尔。”我对他说,“萨巴赫对待我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不会有事的。”其实我心底里也不太确定,但我只想让纳塞尔赶紧上路回家。我仍然对爱国同盟录像的事情感到非常自责,也不知道多久之后会有人认出纳塞尔的身份。“千万别相信‘达埃什’说雅兹迪的那些话。”我告诉他,“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是舍不得你才哭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是我应有的责任。”他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言语无法形容我对纳塞尔出手相救的感激之情。过去的两天两夜,无论是惊心动魄的时刻,还是黯然神伤的瞬间,我们都一起体验过;无论是紧张焦虑的眼神,还是咄咄逼人的盘查,我们也都彼此扶持过。我生病的时候,他照顾过我;我们过检查站的时候,他的沉着冷静也给了我莫大的力量,让我能够不被恐惧所蚕食。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和他的家人为我做的一切。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为什么纳塞尔的心地如此善良,而摩苏尔城中的其他许多人却如此冷漠。我以为,如果你本质良善,那么即使你是在“伊斯兰国”的老巢出生长大,也一定会是个好人。这就如同身为雅兹迪人,即使是被强迫改变信仰,仍然可以不改自己雅兹迪人的本色。这关乎一个人的本性。我对纳塞尔说:“一路小心,多加保重,离那些恶棍们越远越好。来,这是赫兹尼的手机号。”我递给他一张写着赫兹尼手机号的纸片,并且附上他家人支付的出租车费。“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打电话给赫兹尼。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

“希望你未来幸福,娜迪亚。”纳塞尔说,“希望你从今以后能过上有奔头的好日子。我们一家以后也会尽力帮助和你一样的女孩。如果摩苏尔城里有其他想要逃脱的女孩,她们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家。我们会想办法帮助她们的。”

纳塞尔又说:“也许某一天,所有的女孩都能重获自由,而‘达埃什’也会从伊拉克完全消失。到那一天,我们可以再见面,聊聊那些往事。”说完,他静静地露出笑容,又问我:“你怎么样呀,娜迪亚?”

我也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回答道:“很热。”

纳塞尔又学着我的话逗我说:“‘很热,纳塞尔,我好热。’别忘了呀。”

最后,他收起笑容,郑重地对我说了一声:“真主与你同在,娜迪亚。”

“神明会保佑你的。”我回答道。他转身走向酒店出口的时候,我在心中默默向塔乌西·梅列克祈祷,希望纳塞尔和他的家人有一天能够在安全的地方团聚。我的祷告还没有念完,纳塞尔的身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