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我和纳塞尔等了几天才出发。虽然我在他家待得很安适,但是我更急切地盼望能离开摩苏尔。“伊斯兰国”到处都是,我也很清楚他们一定仍然在到处找我。我能想象哈吉·萨尔曼那瘦削的身板因为愤怒而不住地颤抖,用他那绵里藏针,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一遍遍地发誓要狠狠折磨我的样子。我绝不能再和哈吉·萨尔曼那样的人待在同一座城市。在巴希尔和米娜的家,我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爬满了红色的小蚂蚁,咬得我生疼。我相信这是神明要我马上动身的兆头。我知道,只有我们过了摩苏尔城外的第一个检查站,我才有安全可言。我也知道,很有可能我们根本到不了库尔德斯坦。

我们到巴希尔家之后的某一天,纳塞尔的父母早上来屋里看望我们。希沙姆告诉我:“是时候该走了。”我穿上凯瑟琳给我的那件粉黄色的裙子,临行前最后一刻又套上了一条黑色的罩袍。

纳塞尔的妻子米娜对我说:“我来为你做个祷告吧。”她的语气很和善,我便答应了,在一旁听着她念祷文。她念完之后给了我一个戒指:“你说‘伊斯兰国’拿走了你妈妈的戒指,请你收下这枚戒指吧。”

我的包里装满了一家人给我买的东西,当然还有我从科乔村一路带着的物件。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我把迪玛尔留给我的那条漂亮的黄色长裙从包里拿了出来,送给了米娜。我亲吻了她的脸颊,感谢她的收留之恩。我将裙子递给她,对她说:“你穿上这裙子一定特别好看。这是我姐姐迪玛尔的裙子。”

“谢谢你,娜迪亚。”她说,“真主会保佑你平安到达库尔德斯坦的。”随后她和纳塞尔的家人便向他道别。我没有勇气看向他们。

我们离开家门之前,纳塞尔将他身上两部手机中的一部交给了我。他告诉我:“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我们坐出租车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事,就给我发短信。千万不要说话。”

我提醒他说:“我坐在车里太久会吐的。”他便从厨房里抓过几个塑料购物袋交给我:“你要吐的时候就用这个吧。我可不想中途停车。”

他接着说:“到了检查站,千万别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尽量保持沉着冷静。我会回答他们大部分的问题,如果他们问你话,你就简单明了地回答一下就可以了,声音一定要低。如果他们相信你是我老婆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多问你什么话的。”

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我会尽力的。”可是我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自己莫名害怕得要晕过去。不过纳塞尔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似乎从来不会害怕任何东西。

那天上午的8点30分左右,我和纳塞尔出了门,一起走在主街上。我们会在那里拦一辆出租车,坐到摩苏尔的出租车场。纳塞尔已经提前在那里订好了另一辆出租车,我们会坐那辆车前往基尔库克。在人行道上赶路的时候,纳塞尔一直走在我的身前,我们并没有说话。我一直低着头,尽量不看路边的行人。我相信万一有陌生人和我对视的话,一定能从我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判断出我是个雅兹迪人的。

那天天气很热。巴希尔家的邻居们都忙着给草坪浇水,试图让枯萎的植物复苏生机。附近的孩子们则在街上骑着色彩鲜艳的自行车来往追逐。他们的笑声让我暗暗发颤。我已经在室内待得太久,外面明亮的街道竟让我感觉开阔,陌生,充满危险。出门之前在心中奋力鼓起的勇气此刻已经消失殆尽。我确信“伊斯兰国”迟早都会抓住我们,我也会重新成为一名女奴。纳塞尔和我站在主街的人行道上等待出租车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没事的。”他知道我仍然在担惊受怕。街上车水马龙,扬起一层黄色尘土,洒在了我黑色的罩袍上。我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纳塞尔拦下一辆出租车的时候,我甚至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上车。

我对逃亡之路设想了很多种情况,可每一种情况在我脑海中都躲不过被“伊斯兰国”逮住的结局。我想象到我们的出租车也许会出故障,不得不停在公路上,而这时说不定会有一整车的武装分子正好经过,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带走。我还想象过,我们或许会不慎引爆公路上的土制炸弹,死在路上。我想起家里、村子里和学校里与我熟识的那些女孩,如今已经分散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各地,天各一方;我想起我那些已经被拉到村学校后处决的兄长。就算我能回家,家里还剩下谁呢?

摩苏尔的出租车场挤满了想搭出租车前往伊拉克各大城市的人群。这些人不厌其烦地和司机讨价还价,而他们的妻子则默不作声地站在他们的身边。小男孩儿们叫卖着冰镇的瓶装水,而车场边上的小贩们则兜售着银色包装的薯片和糖果棒,或者不无骄傲地站在自己用香烟盒摆出的精致高塔旁边。我暗暗好奇这车场里会不会有和我一样的雅兹迪姑娘,我很希望是这样。我也希望她们身边的男人都是像纳塞尔一样的好心人。车场里的出租车都是黄色的,车顶装着小小的标志,分别停在写有目的地的标识牌下面,有去塔尔阿法尔的,有去提克里特(Tikrit)的,也有去拉马迪(Ramadi)的。这里几乎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受“伊斯兰国”的控制,少数不受他们直接控制的也不敢触犯他们的规矩。我的国家看来已经被那些强暴奴役我的人占据了大半。

我们订下的那辆车的司机为行程做准备的时候和纳塞尔聊着天。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长椅上,试图装出纳塞尔妻子的样子来。他们大部分的交谈我都没有听清。我的汗流进了眼睛里,糊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紧紧地将自己的包按在腿上。那个司机年纪估摸着有四十来岁,个子不高,但看着孔武有力,还留着一撮小胡子。我不知道他对“伊斯兰国”态度如何,但眼下我对任何人都害怕得紧很。他们俩商议价钱的时候,我默默地试着给自己打气,然而我还是实在想象不出避开“伊斯兰国”追捕,顺利逃脱的可能性。

终于纳塞尔向我点点头,示意我上车。他坐在司机的边上,而我则爬进他身后的位置,将包轻轻地放在我的身边。我们从车场出发的时候,司机不停地调着电台,试图寻找还在正常播出的频率,可无论他怎么调,电台都是一片寂静。司机叹了口气,关掉了电台。

“今儿天气真热。”他对纳塞尔说,“我们上路前买点水吧。”纳塞尔点了点头,过不多久,我们就停在一间杂货店门前,司机下车买了几瓶凉水和一些饼干。纳塞尔递了一瓶给我。瓶子上的水不断地滴落,洇湿了我身边的座位。饼干太过坚硬,难以下咽,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吃了一块。那饼干简直像是块水泥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

司机问:“你们为什么要去基尔库克?”

“我老婆的老家在那里。”纳塞尔答道。

司机朝后视镜里瞄了瞄我。我见到他的目光,便转过头躲避,假装我正专心欣赏沿途的风景。我知道我的眼里一定写满了恐惧,十分容易暴露。

车场附近的街上站满了武装分子。“伊斯兰国”的警车停在路边,人行道上满是荷枪实弹,来回巡逻的警察。街上的警察似乎比行人都多。

司机又问纳塞尔:“你是打算留在基尔库克还是回摩苏尔来?”

纳塞尔按照他父亲叮嘱的话说:“我们还没决定好。我们先看看去那里要多久,再看看基尔库克城里的情况。”

我心想:“那个司机为什么要问那么多问题?”起码我不用说话,我对此感到颇为庆幸。

“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等你们回来,再送你们回摩苏尔。”那司机对我们说道。纳塞尔朝他笑了笑:“也行,到时候再看吧。”

路上的第一个检查站还没有出摩苏尔地界。那检查站规模颇大,形状像一只蜘蛛,有很多根高高的柱子,支撑着一片金属顶篷。这里曾经是伊拉克政府军的检查站,如今这里则飘扬着“伊斯兰国”的旗帜。而那些原本也属于政府军的汽车也涂上了黑白的“伊斯兰国”旗纹,停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门口。

我们来到检查站的时候,有四个武装分子正在执勤。他们坐在小小的白色岗亭里忙着填写文件证明,以便避开炎热的天气。“伊斯兰国”试图控制所有进出摩苏尔的交通。他们不仅试图确保没有反抗“伊斯兰国”的战士或者营救人员进入摩苏尔,也务求记录下所有出城人员的姓名,出城理由和时长。如果他们离开“伊斯兰国”投奔别处,那么他们的家人就会因此受到牵连。即使“伊斯兰国”不使出血腥手段惩罚他们的家人,也可以逼他们交出钱财抵命。

排在我们前面等待通过的只有少数几辆车。我们很快来到了其中一个执勤的面前。我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泪也不争气地开始掉出眼眶。我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反而颤抖得越厉害。我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暴露。“也许我该下车逃命。”我这样想道。车子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一只手已经扶住了车门的把手,随时随地准备跳车逃命。我心里也清楚,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跳车逃命也根本行不通,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车子的左边是炎热而一望无际的平原,右边和后面则是我原本就竭力要逃离的摩苏尔。武装分子把守着城里的每一寸要道,我这个女奴要是步行逃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抓住。我只能向天祈祷自己可以躲过这样的命运。

纳塞尔感觉到我又开始恐惧,却不能直接和我讲话,便朝车门外的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露出一闪而过的微笑,暗示我镇静。昔日还在科乔村的时候,母亲或者哈伊里也会用这种办法安抚我的情绪。虽然我的心脏还是狂跳不止,但有了纳塞尔的微笑,起码我不再想着跳车的事了。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岗亭边上,只见一个穿着全套“伊斯兰国”制服的检查站卫兵推开岗亭的门走了出来。他的样子和当时在“伊斯兰国”据点里来买女奴的那些家伙一模一样,我此时又因为控制不住恐惧,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司机摇下了车窗,那武装分子便弯下腰探过头来。他打量了一下司机,又看了看纳塞尔,最后朝我和我身边的包瞄了一眼。终于他开口道:“真主赐你们平安。你们是要去哪里?”

纳塞尔回答道:“去基尔库克,兄弟。我老婆是那里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我们的身份证从窗口递了过去。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那武装分子接过了证件。我的视线越过岗亭开着的门,看到里面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文件,那武装分子的无线电也放在上面。桌角的一台小电扇轻柔地吹着风,而一瓶几乎见底的水则在桌子边缘附近来回晃**。然后我就看见了最令我担心的东西。岗亭的墙上,挂着四张照片,其中一张分明就是哈吉·萨尔曼带我去法院时,那个法官给我拍的照片。照片底下写着什么字,可我离得太远,看不真切,我猜测那些字应该是用来记录我的信息,并且注明是万一抓获我应该如何处置。我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快速扫视了剩下的三张照片。有两张照片由于阳光太强烈的缘故,我无法看清楚,而唯一能看清楚的那张照片上,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姑娘。那姑娘看着很年轻,并且和我一样,脸上写满了恐惧。我赶紧移开视线,不想让武装分子注意到自己正盯着那些照片看。这种行为要是被他发现,无疑会露出马脚。

“你们去基尔库克打算见什么人?”那卫兵忙着盘问纳塞尔,几乎完全没有注意我。

“去见她娘家人。”纳塞尔答道。

“去多久?”

“我老婆会去一个礼拜,我当天就会回来。”他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告诉那个卫兵。他镇静自若,毫无惧色。

我不知道纳塞尔坐在前面的位置上是否能看见我的照片挂在岗亭的墙上。我心里认定,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一定会立刻让司机掉头的。我的照片挂在那里,说明“伊斯兰国”的人正在积极地追查我们的下落。不过纳塞尔仍然镇定地回答着卫兵的问话。

那个卫兵绕到车的另一侧,示意我把车窗摇下来。我虽然照做了,却害怕得随时随地都可能晕过去。我还记得纳塞尔叮嘱过我的话,他要我尽力保持平静,回答尽可能简单明了。我从小就会说阿拉伯语,语言水平非常流利,但我并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从我操的口音或者用的字眼里听出我其实是从辛贾尔来的,并不是基尔库克人。伊拉克是个很大的国家,一般来说,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说话方式判断他的籍贯,而我并不知道基尔库克人说话应该是个什么样。

那卫兵弯下腰来,看着车窗里的我。我暗自庆幸自己脸上挂着一层面纱,并且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眨得太快或者太慢,尤其绝对不能哭。罩袍底下的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也在不停地出于恐惧而颤抖,然而那个戴着眼镜的卫兵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穆斯林妇女。我坐直身子,准备好应对他的问话。

他的问话很简略,声音单调,语气中透着无聊:“你是谁?”

“我是纳塞尔的妻子。”我答道。

“你要去哪里?”

“基尔库克。”

“为什么要去基尔库克?”

“我家里人在那边。”我低下头,用平和的声音回答道。我暗暗希望自己能够靠假装谦卑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避免让卫兵听出我的回答有事先准备的痕迹。

那个卫兵直起身子开始走远。

他最后问了那个司机一句:“你是哪里人?”

“摩苏尔的。”那司机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已经被问过无数遍同样的问题。

“你在哪里工作?”

那司机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说:“哪里有活就在哪里干呗!”听完这话,那卫兵也不再说什么,将我们的身份证从窗外递了回来,挥了挥手让我们通过。

我们出了检查站,又驶过一条很长的桥。途中车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在我们的身下,底格里斯河正沐浴在金光之下汩汩流淌。河边的芦苇和草木紧紧贴着河岸,它们离河水越近,就越有机会存活。离河岸稍远的植物运气就要差些。他们日夜受着伊拉克盛夏的骄阳炙烤,只有很少的一些植物有幸获得住在附近的人悉心的浇灌,或是在难得的降雨中捕捉到一些宝贵的水分,得以储存到足够的生机,以供来年开春时抽枝发芽。

我们过桥之后,司机终于开了口:“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桥上挂满了土制炸弹。那些都是‘达埃什’安上的,万一政府或者美国人试图打回摩苏尔,他们就会把桥给炸了。我过那座桥时总是提心吊胆。我总觉得那桥什么时候都会爆炸。”

我回头望了一眼。刚才的那座桥和那座检查站都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我们避开了种种不幸的结局,活着通过了这两重考验。那个“伊斯兰国”的卫兵本可以多问我几个问题,那样的话他应该能听出我口音的怪异,或者看出我举止中的疑点。我设想,当时如果他对我说“下车”,我只能照办。那样的话,我就得跟着他进入岗亭,他若是命令我撩起面纱,一定会发现我就是照片里全城追捕的那个女奴。我还设想过,万一我们在桥上不慎触发了炸弹,那整座桥就会一瞬间爆炸起来,将我们连人带车炸个稀巴烂。有朝一日那座桥真的爆炸的时候,我希望上面站满“伊斯兰国”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