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决定让纳塞尔陪我上路。我感到颇为开心。纳塞尔喜欢和我说话,我出发前的这几天,他也是让我觉得最温暖的人。出发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把他当作我的哥哥一样看待。
我经常发呆,而纳塞尔也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很喜欢在我发呆的时候逗我玩。我俩之间经常会开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小玩笑。我刚来纳塞尔家的时候,有一次他问我感觉怎么样,而我则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说:“很热,很热。”当时我心里的弦还紧绷着,说不出别的话来,于是纳塞尔一个小时后又跑来找我,问我:“娜迪亚,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我仍旧说:“很热,纳塞尔,很热。”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在重复同样的一句话。后来纳塞尔开始学我的话,开着玩笑地问我:“嘿,娜迪亚,你感觉怎么样?是‘很热’,还是‘很热很热’?”我听出来之后,免不了被他逗得咯咯大笑。
第三天,纳塞尔将那张假身份证取了回来。那张证上把我的名字印成了“苏珊”,而“籍贯”那一栏也写着“基尔库克”。除此之外,证上的其他栏目填的都是萨法亚的信息。纳塞尔叮嘱我:“一定要把这张证上的所有信息倒背如流。如果到了检查站,他们问你出生日期,出生地点,你要是答不上来……我们可都得交待了。”
我每天每夜都在背那张身份证。我背了萨法亚的生日——她比我稍微大一些——还有她父母的名字,还有纳塞尔的生日和他父母的名字。无论是“伊斯兰国”兴起之前还是之后,在伊拉克女性的身份证上,其父亲和丈夫的信息和本人的信息几乎同等重要。
身份证的一角贴着萨法亚的照片。我们看上去并不相像,但是我并不担心检查站的守卫会要我撩起面纱露出脸。“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当着逊尼派男人的面,要他的妻子向生人露脸,更何况她丈夫兴许也是“伊斯兰国”的人。希沙姆告诉我:“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还没有领‘伊斯兰国’的身份证,你就说你一直没时间去领。”我心中对“伊斯兰国”的恐惧仍然难以平息,因此我很快把这些信息全部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我们的逃跑计划很简单。纳塞尔和我假装夫妻,假托看望家人,一路开车到基尔库克去。在基尔库克当地,“苏珊”是个很常见的名字,起这个假名,也是希望我们能比较轻松地通过盘查。一家人告诫我:“你就告诉盘查的人,自己在基尔库克待一周左右。纳塞尔会说他是陪你去的,等你到了之后,当天或者隔天就回来。”这样纳塞尔既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带行李,也可以免于按照“伊斯兰国”的规定,为长时间离境而交一笔罚款。
他们问我:“你对基尔库克了解多少?要是他们问你住宅小区的名字,或者某个地方什么样子,你能说得上来吗?”
“我从来没去过基尔库克。”我回答道,“但是我可以问问我哥哥。”
纳塞尔又问道:“她的包怎么办?”我仍然随身带着那个黑色的棉布背包,里面装着凯瑟琳、迪玛尔和我的裙子,还有那几片藏着首饰的卫生巾,以及我母亲留下的粮卡。“这看着不像是穆斯林姑娘回家一周看望家人的时候会带的包。”
希沙姆出门片刻,带回来一瓶洗发液和一瓶护发素,还拿着几件当地穆斯林女**穿的朴素衣裙。我将这些东西一一塞进包里,心里却不免因他们为我破费而感到有些内疚。他们这一家和我家一样,并不富裕,我不想给他们再增添金钱上的压力。我告诉他们:“等我到了库尔德斯坦,我会给你们寄点东西的。”他们连连告诉我不必在意,但是我内心仍然过意不去。我还担心,要是他们手头的钱越来越少,可能会为了赏金把我交出去。
赫兹尼则告诉我不必多心:“那个5000美元的赏金是骗人的。‘达埃什’放出这个话,只是为了堵死女孩们逃跑的欲望。他们想让你们以为,人人都会为了一笔横财追你们追到天涯海角。可是‘达埃什’实际上并不会出这个钱。”
“不过无论如何,让纳塞尔离开摩苏尔也是一件好事。”赫兹尼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赫兹尼说,“那你去问希沙姆吧。”
那天晚上,我拿赫兹尼的话去问了希沙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纳塞尔本来就想离开这里吗?”
希沙姆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我们其实都很担心纳塞尔。他这样的年轻男人如果留在这里,‘达埃什’迟早会抓他去打仗。”
纳塞尔在美军占领、什叶派政府当权时期长大。他早年目睹过对逊尼派的清算迫害,对那段岁月愤恨难平。像他这样的人正是“伊斯兰国”征兵的头号目标,希沙姆一家人也认为,“伊斯兰国”会招募纳塞尔加入他们的警察部队。纳塞尔当时的工作,就是在摩苏尔周边的“伊斯兰国”建筑里修理卫浴设备。他的家人都担心,即使他的工作不涉及暴力,日后也难免会因此被打成恐怖分子。
他们之前就想尽办法想让纳塞尔离开摩苏尔,正巧那时我敲响了他们家的大门。他们认为,如果他们全家能够帮助一个雅兹迪女孩逃脱“伊斯兰国”奴役的话,库尔德人政府也许会批准他们进入库区。
希沙姆再三告诫我,不要在纳塞尔面前说起他为“伊斯兰国”工作过的事情,也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即使他的工作只是修理厕所。“库尔德人和伊拉克政府军不会管他做什么工作的。”希沙姆说,“只要是给‘伊斯兰国’做过事的,都会被他们关进大牢。”
我答应他一定不会将这件事外传。我很难想象纳塞尔会成为一名“伊斯兰国”的警察,替他们逮捕异教徒,或者那些触犯所谓法律以及反抗过他们统治的人,并且把他们交给“伊斯兰国”处决。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和哈吉·萨尔曼在一块共事?如今我已经把纳塞尔看成朋友。在我眼里,他是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人,绝对不可能去做那样的工作。然而我也知道,我不过认识他短短几天,而之前已有无数逊尼派民众出卖过我们雅兹迪人。我不知道纳塞尔是否曾经也认为,伊拉克除了逊尼派穆斯林以外的宗教信徒都必须皈依或者驱逐出境;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曾认为,这样可以帮助他夺回本属于他的国家。我曾经听我的兄长们说起过,有些逊尼派穆斯林多年以来饱受美国人、库尔德人和什叶派的打压,同时又受到极端伊斯兰思想的挑唆,开始加倍残害起邻村的异教徒。如今向我伸出援手的,又恰恰正是一名逊尼派穆斯林。他是否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才帮助我的?而我如今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 *
过去几年来,我常常想起纳塞尔和他的一家。他们当时确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帮助我。“伊斯兰国”若是知道了他们收容女奴的事情,完全有可能将他们屠杀殆尽,将他家的女儿们抓走,逼他家的儿子们充军。“伊斯兰国”的耳目遍布各地,本来极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行为。纳塞尔一家的勇气应该成为每一个人的榜样。
尽管纳塞尔一家勇气可嘉,但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对“伊斯兰国”种族屠杀的行为袖手旁观甚至鼎力支持的家庭,数目何止千万。他们有些人曾经出卖逃出“伊斯兰国”魔掌的女孩们。凯瑟琳和拉米亚曾六次逃跑,第一次是在摩苏尔,后面几次则是在哈姆达尼亚。然而她们每一次都被她们求救的对象出卖给了那些恐怖分子,每一次都落得个被恐怖分子残忍惩罚的结局。一群被“伊斯兰国”押往叙利亚的女奴原本已在半路上成功脱身,她们冲进当地的一个农家求救。可是农家的主人却立刻打电话通知了“伊斯兰国”的指挥官,使得这些女奴不得不在底格里斯河沿岸的芦苇**里像逃犯一样奔走逃亡,躲避“伊斯兰国”的追捕。
我们被“伊斯兰国”强奸折磨的时候,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很多家庭却仍然过着平静的日子。他们冷漠地看着我们在街上被买主拉着走,也会在“伊斯兰国”公开行刑的时候聚在街上围观。我无从得知他们每个人的心理。2016年下半年,解放摩苏尔的战役打响,这些家庭开始哭诉起“伊斯兰国”治下的民生艰辛。他们指责恐怖分子残忍嗜杀,还描述起战机飞过摩苏尔上空时,他们是多么害怕自己的房子遭到轰炸。他们声称在“伊斯兰国”治下,摩苏尔食物匮乏,电力被切断,他们的孩子也被强迫前往“伊斯兰国”开设的学校学习,并且参加战斗。他们还说“伊斯兰国”横征暴敛,税目繁多,“伊斯兰国”经常当街杀人。摩苏尔在他们的口中,简直是人间地狱。
可是,我在摩苏尔的时候,城里的生活很平静,人们的生活甚至可以称得上安逸。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支持“伊斯兰国”,支持他们建立哈里发国的主张?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伊斯兰国”的这些所谓主张,不过是美军2003年入侵伊拉克所引发的教派倾轧的延续?如果“伊斯兰国”真的能兑现诺言,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他们是不是就会任凭“伊斯兰国”随意杀人?
我试图同情这些家庭。我知道,这些家庭有很多当初都慑于“伊斯兰国”的**威而不得不向他们卑躬屈膝。即使是那些最早真心欢迎“伊斯兰国”的人,在摩苏尔解放之后也对“伊斯兰国”弃如敝履,声称他们无力对抗那些恐怖分子,只能任凭其作威作福。可我却并不觉得他们真的毫无抵抗之力。如果他们团结在一起,拿出武器,直捣“伊斯兰国”那些买卖女奴的据点,虽然最终可能只落得个以卵击石,但是至少这样的行动会向“伊斯兰国”,向雅兹迪人,甚至向整个世界表示,并不是所有的逊尼派穆斯林居民,都支持恐怖主义行径。
如果当初摩苏尔有人能勇敢站上街头,大声呼喊“我就是穆斯林,伊斯兰教义绝对不支持你们的这些强迫行为”,那么伊拉克政府军和美军也许就会明白民心所向,早些下定决心攻进摩苏尔。或许潜伏在摩苏尔的那些地下网络也能够不断扩张,救出越来越多的雅兹迪女孩,而非只能像挤牙膏似的一个一个转移出来。然而这些摩苏尔的居民却个个平静自若,对我们在奴隶市场上的尖叫求救充耳不闻。
我来到纳塞尔的家之后,他们一家人曾告诉过我,他们对“伊斯兰国”统治下自己的行为有过反思,要等到我这个已经濒临绝望的女奴出现在他家门前苦苦哀求,他们才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援手。他们清楚,他们能够生存下来,而且没有遭遇背井离乡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也是通过默许恐怖分子的统治才换来的。我不知道如果“伊斯兰国”占领摩苏尔之后改善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否还会有这样的自省。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彻底洗心革面:“我们发誓,你离开之后,我们会努力帮助更多像你这样的女孩。”
“有很多其他女孩需要你们。”我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