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我第一次知道雅兹迪女孩们会被如何发配之后,只希望自己即使被买走,也只需要屈从于一个人。对我们而言,被卖作奴隶,被剥夺人格和尊严已经是十分深重的苦难了;我无法想象自己被不断在武装分子之间转手,被迫在无数不同的房子里供不同的人驱使摆布,更无法想象自己被“伊斯兰国”偷偷运出国境线,带到被“伊斯兰国”武装占据的叙利亚,像一袋卡车上的面粉一样,被他们当街叫卖。

我那时还不知道人究竟可以残忍到何种程度。哈吉·萨尔曼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残忍的人渣。他的那些手下强暴我之后,我便希望自己能被转卖出去。我不在乎下一个买家是谁,也不在乎下一个买家会把我带到哪里。我曾经以为,被送去叙利亚不仅很难逃脱,而且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然而,和继续待在萨尔曼身边相比,即使是去叙利亚我也并不在乎。我幻想着日后在审判“伊斯兰国”种族屠杀的法庭上,我要让哈吉·萨尔曼和萨尔万一样活着站上审判席。我要让他进监狱,让他每天被伊拉克政府军的军官和武装狱警死死地看住。我想看看他没有了“伊斯兰国”给他的虎皮之后,还能不能像往日一样威风。我还想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回忆他对我的暴行,让他知道他将因此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我收拾好行李,跟着司机来到室外。哈吉·萨尔曼还待在屋里,但我直到离开也没有见到过他。经过穆尔塔扎还有其他保镖身边的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向他们投去一丝眼光。我们离开哈吉·萨尔曼的住所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空气却仍然带着白日的炎热,只有一缕微风挟着沙子,吹拂到我的脸上。并没有人提醒我要遮住自己的脸。尽管我已经身在室外,但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自由。我知道整个摩苏尔都不会有人向我伸出援手,这令我感到无比绝望。

一名我不认识的陌生保镖和司机一块坐在我们所乘坐的白色小轿车前排。车子开动的时候,他问我:“你饿吗?”我摇了摇头,可是车子还是开向了一家饭馆。司机进了馆子,买来了一些包在纸里的三明治。他将一块三明治和一瓶水扔向后座的我。透过车窗,我能看见外面的人在四周漫步,他们买了餐食,一边坐着一边吃,一边还用手机打着电话。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打开车门,出现在人群的面前。我希望他们能够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并且对我施以援手。然而我并不相信他们真的会帮助我。纸包的三明治开始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和洋葱味道,车子再次发动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反胃。

我们很快抵达了摩苏尔的第一个检查站。检查站由装备着自动武器和手枪的“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把守。我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像哈吉·萨尔曼之前所说的那样,张贴着逃脱的女奴照片。不巧的是,天色已暗,实在看不真切。一名武装分子问司机:“你的妻子为什么没有戴面纱?”

司机回答道:“她不是我的老婆,兄弟(hajji)。她是个女奴。”

武装分子则说:“那你运气真不错。”说完便挥手示意我们通过。

很快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我们沿着公路向东出了摩苏尔地界,沿途经过了几辆汽车和卡车。在昏黑的天色笼罩之下,一马平川的伊拉克土地似乎望不到尽头。那些女奴们逃跑之后,会往什么方向去呢?她们又是怎么通过检查站的呢?她们通过了检查站,又是怎么知道在田里应该往什么方向跑,又是怎么知道谁会帮助她们,而谁又会将她们扭送给“伊斯兰国”的呢?她们耐着口渴,能走多远呢?她们敢于尝试逃跑,真是十分有勇气的人。

“看哪!”司机指着我们前方不远路边的一个白色盒子。那盒子在车前灯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这是什么东西?”

那保镖则警告说:“不要停车。这有可能是个土制炸弹。这路上到处都有这玩意儿。”

司机自顾自地在那盒子几步以外停下车,一边说:“我可不觉得。”那盒子的侧面有绘画和字样,但是从车里看不清究竟。那个司机兴奋地说:“我敢打赌,这一定是缴来的财物,从某辆卡车上掉下来的。”司机这个行当并没有什么地位,那些“伊斯兰国”高级成员能获得的新鲜玩意,他也许很少有机会接触。

那个保镖还在大声反对:“没有人会把好东西留在路边的!这东西要是爆炸了,我们全都要完!”可是那司机仍然下了车,向那盒子走去。他伏在地上,远远地检视着那个盒子。保镖嘟囔道:“那玩意儿无论是什么,都不值得这么专门停下来跑一趟。”我想象着那个司机贪婪地打开盒子,然后被里面的一个巨大炸弹炸得粉身碎骨的场景。我们的车也许会被炸到沙漠当中,我也许会被炸死,但这些都无所谓。只要我死的时候,能拉这两个男人垫背,我就没什么可在乎的。我祈祷着:“一定要是个炸弹啊。”

一分钟之后,那司机抱着盒子,满脸春风得意地回到了车上。他把那盒子放进后备箱里,一面对我们说:“是电风扇!还是两台,用电池的那种。”

那保镖叹了口气,帮着司机将电风扇盒子塞进后备厢。我无力地枯坐在座位上,心里一阵失望。过了第二个检查口之后,我问司机:“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哈姆达尼亚(Hamdaniya)。”他回答道。很显然,哈姆达尼亚这个位于尼尼微省北部的地区也已宣告沦陷。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哈立德之前就曾随部队派驻在那里。虽然他没有和我提起过哈姆达尼亚,但我知道那里有很多居民是基督徒。如今他们恐怕也是死的死,逃的逃。我们在路上遇到过一辆被翻了个底朝天,烧得只剩骨架的“伊斯兰国”车辆。它应该是此前战斗时留下来的一个见证。

我们被围困在科乔村的时候,非常关注“伊斯兰国”围攻基督徒村落的战事。和我们一样,那些基督徒村子的居民也在“伊斯兰国”的步步进逼之中丢掉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不得不将耗尽毕生积蓄的祖屋抛在身后。伊拉克的基督徒还被“伊斯兰国”强迫改宗,并且他们和雅兹迪人一样,不得不在自己世代生息的土地上屈从于“伊斯兰国”的**威。多年之后,那些基督徒的人数越来越少,大多数基督徒都已经迁往其他较为包容他们信仰的国家去了。

“伊斯兰国”到来之后,很多基督徒都认为,整个伊拉克很快都将找不到一个基督徒。“伊斯兰国”占领科乔村之后,我却颇有些嫉妒那些基督徒。他们曾经获得过“伊斯兰国”的警告,知晓他们的行动。根据“伊斯兰国”的信仰,基督徒和穆斯林一样,都是“有经之民”,和我们雅兹迪人这些完全的异教徒并不可同日而语。那些基督徒可以带着子女安全撤往库尔德斯坦,在叙利亚,甚至有一些基督徒可以通过给“伊斯兰国”缴税的方式,保存自己的信仰。即使是那些空着手被赶出摩苏尔的基督徒,起码也逃过了被奴役的命运。我们雅兹迪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我们很快到了哈姆达尼亚。整个村子因为缺乏电力而一片漆黑,村里到处都弥漫着如同动物腐尸一般的刺鼻气味。街上一片寂静,楼房里也已没有居民的身影。在这里驻留的只有恐怖分子,只有“伊斯兰国”的指挥中心还亮着灯。他们有一台巨大的发电机,机器运转的声音回**在沉默的夜空之中。

“伊斯兰国”初到伊拉克的时候,曾许诺会给城镇提供它们缺乏的基础设施。他们的宣传材料中除了对暴力行为歌功颂德之外,有很大篇幅都是关于他们许下的承诺。例如,他们许诺给城镇提供电力,建立更好的垃圾回收系统,拓宽道路,诸如此类——仿佛“伊斯兰国”是一个普通的政党一样。我们听说有很多人都相信了他们的许诺,甚至都认为“伊斯兰国”会比伊拉克政府更关心民生。然而在摩苏尔的时候,我却并没有看到一丝一毫人民安居乐业的迹象。哈姆达尼亚像是只剩下躯壳的一个村子,躯壳之下是无边的空洞和黑暗,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唯有曾经许下空头支票的恐怖分子们盘踞其间。

我们在“伊斯兰国”的指挥中心门前停下,一行人进了屋。和摩苏尔一样,这里也充斥着武装分子。我安静地坐下,等着别人对我发号施令。一路颠簸之后的我已经筋疲力尽,满心只想睡觉。一名武装分子走了进来,这人身材不高,年纪也已经不小,驼着背,嘴里还剩的几颗牙也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他对我说:“上楼去。”我心中骇然,知道哈吉·萨尔曼把我卖给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在继续折磨我;也知道这个人要我上楼,就是准备强暴我。我打开楼上的房门时,却发现屋里坐着好几个女孩子。我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认出她们来。

她们是我的嫂子和侄女。“季兰!妮斯琳!”我从未因为见到亲人而感到如此开心。我们奔向彼此,互相亲吻,之后抱头痛哭。她们俩和我的装束差不多,看着也像是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合眼。妮斯琳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小,我不知道她被卖作女奴之后是怎么挺过来的。季兰离开相濡以沫的丈夫已有很长时日,我想也许被“伊斯兰国”强暴对她的折磨要比我更痛苦。我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和眼前的亲人分别,因此我们坐在地上,开始互相讲述彼此的经历。

我问她们:“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都是被卖来的。”妮斯琳告诉我,“我在摩苏尔被转卖了两次,之后被带到这里来。”

妮斯琳接着问我:“你知道凯瑟琳怎么样了吗?”

“她也被关在摩苏尔的一个据点里。”我答道。

我将拉米亚描述的瓦拉亚的情况告诉了她们,也说了一些我自己的遭遇。我对她们说:“我被一个非常残忍的人买了去。我试图逃跑,但是被他抓住了。”我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向她们和盘托出,因为其中有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好向她们倾诉的心理准备。我们尽可能地抱紧彼此。我说:“楼下那个面相丑陋的老头应该是把我买到这里的人。”

妮斯琳垂下头:“不。他是我的买主。”

我问妮斯琳:“这么恶心的一个老头晚上和你睡在一起,你是怎么忍过来的?”

妮斯琳摇了摇头:“我没有多想我自己。我想的是罗伊安,她被那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带走了。她走之后,我们都乱成一团,每天没日没夜地哭。我们有一阵连科乔村的事都忘了,一直在担心罗伊安被那个恐怖的家伙带走之后会怎么样。”

“科乔村怎么了?”我抑制住恐惧问道,“你有确切的消息吗?”

妮斯琳答道:“我在电视上看到,所有的男人都被杀死了。所有的男人。都死了。新闻上说的。”

尽管我也曾听到科乔村学校后传来的枪声,但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那些村里的男人已经彻底离开了我们。妮斯琳的话像当时的枪声一样一阵阵打在我的心上,让我脑海中只剩下空白。我们试图安慰彼此。我告诉她们:“不要为他们而哭。我现在也希望当时能和他们死在一起。”就算是死,也要比被当成货物卖来卖去,让人肆意强暴自己的身体要好得多。村里的男人有学生,有医生,有少年,也有老人。“伊斯兰国”行刑的时候,我的兄长们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在科乔村站在一起,然而区区一瞬之后,他们就已经魂归大地。可是我们这些身为女奴的人,每一刻都在经历着不亚于死亡的折磨,并且和那些已经死去的男人们一样,我们也注定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妮斯琳和季兰对我的话表示同意:“我们也希望能和他们一块死。”

妮斯琳的买主,那个烂牙老头这时走到房门口,指着我说:“你该走了。”我们三个一齐向他哀求:“你可以尽情摆布我们,但是请你让我们三个待在一起!”我们一边尖叫着,一边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和我们在摩苏尔的那一晚一样。然而,屋里“伊斯兰国”的爪牙们也和那一晚一样强行拆散了我们,并且拖着我下了楼梯。我仍然没有机会向她们道别。

在哈姆达尼亚的时候,我彻底丧失了希望。这里完全就是一个“伊斯兰国”的村子,插翅也难逃脱。这里的街上也绝不会有人会同情一个身处绝境的雅兹迪女孩,更不会向她伸出援手。哈姆达尼亚除了空****的楼房和战争的气息之外,一无所有。

15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哈姆达尼亚的第二个“伊斯兰国”据点。我悲哀地预感到,我的下一个买主很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拖着缓慢的脚步下了车。我感觉浑身僵硬得如同水泥。这个据点由一大一小两栋房屋组成,当我们的车子停下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较小的那栋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留着很长的黑胡子,身上穿着“伊斯兰国”的制服。司机示意我跟着这个男人进屋。他对我说:“他就是阿布·穆阿瓦亚,他说什么,你做什么。”

那栋房子只有一层楼,里面却布置得非常整齐漂亮。看得出来,这里原本的主人应该是一户非常富裕的基督徒。屋里并没有熟识的女孩,但四周却堆满了雅兹迪人的衣服。这些衣服比伊拉克穆斯林女性平时穿的要更鲜艳,更活泼。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不少原住户留下的东西。整个屋子活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阿布·穆阿瓦亚走向厨房,和另一个稍年轻些的人坐下,开始吃起面包,喝起酸奶和红茶来。

我问他们:“我要在这里待多久?其他据点有我的家人。我能和她们在一起吗?”

两人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阿布·穆阿瓦亚平静地答道:“你是个女奴。你无权发号施令,你只能听从我们的命令。”

另一个人则问我:“娜迪亚,你皈依正信了吗?”

“是的。”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我有多了解。他们并没有问我是哪里来的,也没有问我的家人现在何处,或许这是因为那些细枝末节对他们毫无意义。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我被带到他们的面前,并且成为他们的财产。

阿布·穆阿瓦亚命令道:“你去洗澡。”我好奇萨尔曼把我卖了个什么价钱。我知道,已经失去处子之身的女奴会贬值不少,而且因为之前大巴车上的事情,以及我在萨尔曼的住所试图逃跑,我可能还被他们当作是爱闹事的人。也许萨尔曼把我卖到这里,也是惩罚我逃跑行为的一部分?又或许萨尔曼只是想把我赶走,因此一文不取地把我白送给了他们?又或许萨尔曼找到他所知道的最心狠手辣的人,让他们接手我这颗烫手山芋?这种事情之前确有发生过。雅兹迪女孩被不停地在恐怖分子之间转手,变得分文不值。

“我早上洗过澡了。”我对他说。

阿布·穆阿瓦亚指了指一间卧室说:“那你就到那里等我。”我顺从地沿着走廊向那里走了过去。那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有一张棕色的窄床,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靠着墙的两个架子上摆满了鞋子,而一个大书柜里则装满了书。书桌上有一台电脑,关着机,屏幕是黑的。我猜想这个房间以前一定属于某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也许跟我年纪差不多。架子上的鞋子都是中学生常穿的那种平底便鞋,尺码也不大。我坐在**等待着,一边尽全力不去看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能够钻进屋里代替窗户的一扇通风口;我也没有打开柜子,看看这个男孩留下的东西,了解一下他曾经的生活;我甚至都没有去看看书柜上摆着什么样的书。或许那个男孩还活着,而我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没有资格偷看活着的人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