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伊斯兰国”的奴隶市场周五开张。我们听见楼下的武装分子们往来收拾整理杂物的声响。第一个“客人”来到房间里时,整个房间里的女孩们都失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凄厉不逊于炸弹爆炸。众人有的开始假装受伤在地上呻吟,有的扶着墙俯身往地上呕吐,但这些都没有让那些前来挑人的武装分子望而却步。他们在屋里来回审视,打量着我们,而我们则一边尖叫,一边苦苦哀求。懂阿拉伯语的女孩们操着阿拉伯语哀哀乞告,而只会库尔德语的女孩则拼尽全力大声呼喊。然而眼前的这些男人们望着慌作一团的我们,全然无动于衷,仿佛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些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儿童,虽然很聒噪,但却压根算不上回事。

他们先是绕着那几个长得最漂亮的女孩,一边检查她们的头发和牙齿,一边问她们:“你几岁了?”他们还问身边的看守说:“这些都是处女?”看守点点头,像是个对自家货色十分自信的店老板一样,不无得意地回答道:“当然!”有些女孩曾经跟我说过,武装分子曾经找过一个医生,检查她们是否确实是处女,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女孩没有接受过这种检查,武装分子们只是口头问过我们。有几个女孩撒谎说自己不是处女,已经有过**,以为这样武装分子们就会嫌弃她们。然而他们看出了那些女孩所说并非实情。那个看守接着说:“这些都是年轻的雅兹迪女人。雅兹迪女人结婚以前都是守贞操的。”前来挑人的武装分子们则开始肆意地揉捏起我们的**和大腿,仿佛是在挑选牲畜一般。

武装分子并没有理会屋里的混乱,他们仍在一个个打量女孩,用阿拉伯语或者土库曼语问着话。奴隶市场刚开张的时候,纳法赫就来了。他挑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其他几个武装分子朝他讪笑道:“我们早就知道你会挑这个。等你玩够了,也交给我玩玩。”

另一边,武装分子们则不停地朝我们嚷:“安静!不许吵!”可是他们的命令却只能适得其反,刺激屋里的女孩喊得更大声。这时,一个年纪较长,体格肥胖,挺着将军肚的人出现在屋里的走廊。他的名字叫哈吉·沙基尔,是摩苏尔当地的几个武装分子首领之一。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和所有生活在“伊斯兰国”统治区的女性一样,裹着罩袍和面纱。哈吉·沙基尔把那女孩推进屋里,向众人说道:“这是我的女奴。让她来给你们说说,当了穆斯林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女孩撩起了她的面纱。她虽然体格羸弱,脸庞却十分美丽动人。她的深色肌肤非常细腻,张嘴的时候,可以看见一颗金牙闪闪放光。我觉得她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16岁。哈吉·沙基尔介绍道:“8月3号,我们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哈尔丹(Hardan)(位于伊拉克尼尼微省辛贾尔地区北部的一座雅兹迪人村庄——译注)的时候,我就买下了这个女奴。来,你给她们说说,皈依正信服侍我之后,你过得多么平静幸福!”

那女孩望着地上的地毯,什么也没有说。看她的样子,也许她本来就是个哑巴。屋里很快再次陷入混乱,当我片刻之后瞥向房门方向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然而哈吉·沙基尔却正凑近打量着一个我认识的科乔村姑娘。

我终于彻底失控了。我心想,要是无论如何我都会被某个武装分子带走,那么我绝对不会让他好过。我发了疯似的嘶吼尖叫,扇走所有伸向我身子的手。其他女孩子也和我差不多,不是在地上把自己的身子蜷成一个球,就是奋不顾身地扑向自己的姐妹和朋友,试图保护她们。我们已经不再害怕被他们打骂,甚至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暗暗试图激怒这些武装分子,好让他们开枪打死我们。一个武装分子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告诉同伴说:“昨天闹事的也是这个小贱货。”可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我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紧接着他又开始揪我的**,这比刚才的耳光要疼得多。等他走后,我瘫坐在地上,妮斯琳和凯瑟琳靠过来,试图安慰我。

就在我躺在原地的时候,另一个武装分子站到了我们面前。为了忍痛我将膝盖抱在自己的额前,只能看见这人的靴子和小腿,那露在靴子外的小腿足有树干那么粗。那人是个在组织中颇有地位的武装分子,名字叫萨尔万,身边也带着一个来自哈尔丹的雅兹迪少女。萨尔万打算把这个少女卖到这里来,再买一个新的女奴回去。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萨尔万这样体格高大魁梧的人,他简直活像是个长着泛红胡子的巨人,而他身上披着的白色长袍(dishdasha)也简直可以用来做帐篷。妮斯琳、罗伊安和凯瑟琳试图用身体做掩护把我藏起来,但那人并没有走开的意思。

他喊道:“站起来!”见我没有理会,他便踢了踢我:“就是你!穿粉红色外套的!给我站起来!”

我们几个尖叫起来,彼此贴得更紧,可是无济于事。萨尔万怒气大发,俯下身来,抓着我们的肩膀和胳膊,想把我们几个拽开。我们则拼命地抓紧彼此,恨不得连肉都长到一起去。见我们这么顽强抵抗,萨尔万彻底暴怒,吼着要我们站起来,还不停地踢我们的肩膀和手。我们的挣扎最后引来了一名看守的注意,他赶来帮萨尔万的忙,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我们的手,直到我们实在耐不住疼痛而放手才作罢。我们几个被分开之后,萨尔万**笑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我也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相貌。他脸庞宽阔,眼窝深陷,眼睛几乎完全被头发盖住。这家伙看着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活脱脱像个怪物。

我们已经没法再抵抗下去了。我对他说:“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必须把凯瑟琳、罗伊安和妮斯琳一起带走。”

纳法赫循声而来,见到我的时候,他的脸因为狂怒而涨得通红。他朝我吼道:“又他妈是你?”话音未落,他便开始一个一个抽我们耳光。我朝他吼了回去:“要我走,必须带上她们一块走!”纳法赫也不答话,而是更快更狠地扇我们的脸。我们几个的脸被他抽得彻底麻木,罗伊安甚至被他抽得吐血。

他和萨尔万随后将凯瑟琳和妮斯琳扔在一边,把我和罗伊安揪起来拖下了楼。整个楼道里都回**着萨尔万沉重的脚步声。我根本来不及和凯瑟琳还有妮斯琳道别,甚至连回头看她们一眼都做不到。

* *

“伊斯兰国”之所以进攻辛贾尔,以及把当地的女孩掳作性奴,并非是因为头脑发热或是贪得无厌。“伊斯兰国”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有计划的——如何冲进村子里掳走妇女,如何判断一个女孩是否“值钱”,如何将所谓女奴分配给忠诚的部下,以及其他组织成员需要如何“购买”女奴等等,“伊斯兰国”都有所规定。“伊斯兰国”甚至还在他们那制作精良的宣传刊物《达比克》(Dabiq)里详细论述过他们的行径。他们的领导者在叙利亚的据点和伊拉克的藏匿点中花了数个月的时间制作奴隶贩卖的计划,运用他们自己的宗教解释辨别其中哪些行为合乎或是违背教法。计划停当之后,他们就会将之传达到“伊斯兰国”各处,以便让每一名武装分子都遵循这份残忍的计划行事。他们还把贩卖女奴的计划公之于众,从“伊斯兰国”所谓的“研究和教法部”印制的宣传手册里,这一计划的全部细节皆可一览无余。而无论是“伊斯兰国”的所作所为,还是他们在宣传材料中冰冷的描述,都足够使人感到面目可憎。他们自诩严守《古兰经》教诲,仿佛觉得他们的一切野蛮行径和其他国家制定法律一样,都是自然而然,无可指摘的行为。

按照他们宣传手册上的描述,只要女奴的主人愿意,女奴便可以拿去作为商品出卖,或者赠予他人,因为“女奴仅仅是财产的一部分”。若是某个女人的子女年纪尚幼,那么母亲和子女就可以互相保全,这也就是迪玛尔和艾德琪被允许留在索拉格的原因。至于像马利克那样年纪稍长的子女,则必须与母亲分开。“伊斯兰国”还为女奴怀孕或者女奴主人死亡的情况作出了规定:女奴一旦怀孕,就不能被出让;而若是女奴主人死亡,女奴将作为他“生前财产的一部分”分配给继承者。“伊斯兰国”的宣传手册上还写明,即使某个女奴尚未成年,只要被认定为“性征成熟,可供**”,其主人就可以合法与之进行**;而即使是被认为尚未成熟的女奴,其主人也可以对其进行“任何**以外的取乐行为”。

“伊斯兰国”这些法律的法理依据,来自他们精心从《古兰经》以及中世纪伊斯兰教法中选取的一些条文。他们删去了对自己不利的内容,并且要求所有“伊斯兰国”的追随者将其奉为圭臬。他们制定的法律读来足够使人心惊肉跳,然而“伊斯兰国”的成员并不知道的是,这些兽行的始作俑者并非他们自己。历史上将强奸用作战争武器的例子比比皆是。当时的我绝想不到,自己的遭遇和千里之外的卢旺达女性们极为相似,事实上,在这一切遭遇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卢旺达的国家。如今我才知道,我和她们同为战争罪行的受害者,彼此间拥有着最令人不堪回首的联系。卢旺达的女性们遭受的伤害是如此惨痛,又是如此难以启齿,以至于直到很久之后,当年施暴的凶手们才缉拿到案;然而,在卢旺达发生的一切,距离“伊斯兰国”侵占辛贾尔,不过16年而已。

一楼的一名武装分子正在一本簿子上写下我们的名字,还有前来买走女奴的武装分子们的名字,用来记录奴隶市场的交易明细。与楼上的混乱相比,楼下的一切都显得平静有序。我和其他几个女孩子坐在一张沙发上,但我和罗伊安都惊魂未定,压根没法和她们搭话。我开始想象起自己被萨尔万带走之后的命运。他看上去是如此强壮,就算赤手空拳也足可以打烂我身上每一根骨头;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反抗,都永远不可能赢过他。此刻他浑身散发着变质鸡蛋和古龙水的味道。

我望向地面,看着来来往往的武装分子的脚,还有经过我面前的那些女孩的脚。我在人群之中发现一双男人穿的凉鞋,那双鞋里的脚瘦骨嶙峋,几乎和女孩的脚一般大小。我甚至都来不及想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就猛地扑向那双脚的主人,哀求道:“行行好,请你把我带走吧!你对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别让那个怪物带走我!”如今想来,我不由为当时每个人作出的决定感到百感交集。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拥有过某种选择的权利,都相信尽管糟糕的选择会使自己万劫不复,但正确的选择也许可以帮助自己脱离苦海。我们那时都没有意识到,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所有的选择都只会把我们带向同一个深渊。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瘦弱的男人会同意我的哀求,但他看了我一眼,便对萨尔万说:“她是我的了。”萨尔万并没有和他争执。那瘦弱男人是摩苏尔的一个法官,城里没有人敢不买他的账。我抬起头,几乎想向萨尔万挤出一点胜利的微笑,却不料萨尔万突然揪起我的头发,猛地将我向身后拽过去,他对我说道:“你现在是他的了,不过过个几天,你还会回到我的手心。”说完这话之后,他松开了手,我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跟着那个瘦弱男人走向一楼的书桌。那个登记员用不温不火却又十分冷漠的声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答:“娜迪亚。”那个男人也转向登记员,登记员似乎立刻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开始着手记下我们的信息。记录我们名字的时候,他一边写一边念:“娜迪亚,哈吉·萨尔曼。”他念出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我恍惚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出于畏惧,居然有些颤抖。我隐隐中感觉到,我也许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