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差不多的姑娘们被带上了其中两辆大巴车上,而像努里和我的侄子马利克那样,因为年纪太小而从科乔村捡回一条命的十几岁男孩子们,则坐上了第三辆大巴车。他们也和我们一样胆战心惊。路边载满了“伊斯兰国”分子的武装吉普车正准备押送这几辆大巴车,那阵势仿佛像是要上前线打仗似的。或许我们真的会被送上战场。
我和人群一起等待的时候,一名武装分子向我走了过来。那家伙就是当时拿枪管顶着我们头巾取乐的那个人,此时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枪。他问我:“你想皈依伊斯兰吗?”和之前糟蹋头巾的时候一样,他的嘴角挂着无比盛气凌人的轻蔑微笑。
我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母亲和姐妹们所在的那栋学校大楼:“如果你改信伊斯兰,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和你妈妈还有姐姐妹妹待在一起。你还可以让她们也皈依正信。”
我又摇了摇头。当时我根本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收起笑意,恶狠狠地对我说:“行。那你就和其他人一块上车。”
那大巴车出奇地大,足足有40排座位,每排6张椅子,中间是一条很长的过道,两侧则是被窗帘遮蔽的车窗。随着人们陆续上车,车里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甚至令人呼吸困难。可是当我们试图打开窗子,甚至只是想撩一撩窗帘,看一眼外面的情况时,一名武装分子就会大声喝令我们坐住不许动。我的座位靠过道,离车头不远,能够听到大巴车的司机正在用手机和什么人通着电话。我琢磨他也许会无意中透露我们的目的地,可那司机说的是土库曼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坐在座位上,望着前面的司机,还有宽阔的挡风玻璃外那条前方的路。大巴车出发离开学校的时候,已是夜里,司机打开照明灯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一小片黑色的沥青路面,还有偶尔闪过的乔木和灌木。车的后面什么都看不见,母亲和姐妹们所在的索拉格学校也因此混在夜色之中,离我远远而去。
我们的车开得很快,两辆载着女孩的大巴车开在前面,而载着男孩的那辆则跟在后面。白色的武装吉普车则分居车队的前后两侧。我所在的这辆车里一片死寂,除了一名武装分子沿着过道前后巡视的脚步声,还有汽车引擎的运转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我开始感到自己出现了晕车的症状,试图闭目养神。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体臭。车后面有个姑娘猛地吐在了自己的手上,被车里的武装分子呵斥之后,不得不拼命压低自己呕吐的声音。她这一吐带出一股酸臭刺鼻的气味,散满车厢,令人难以忍受。离她不远的几个姑娘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呕吐起来。我们不能互相交头接耳,因此她们呕吐的时候,没人敢关照她们。
那个在过道里来回巡逻的武装分子名叫阿布·巴塔特,是个约35岁的高个男人。他似乎非常享受这份巡视员的工作,动不动就站在某一排座位前扫视一眼,找出那些缩着身子或是假装睡着的女孩子们。后来他开始随机从座位上拎出几个女孩子,把她们推到车厢后面,命令她们一个个面壁罚站。他对她们命令道:“给我微笑!”随后他掏出手机,给每个女孩子拍了张照片。那人一边拍,一边还大笑不止,仿佛女孩子们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对他而言非常可乐似的。要是女孩们因为害怕低着头,他就朝她们吼:“头抬起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孩屈服于他的**威,他的气焰也似乎越来越嚣张起来。
我合上眼睛,试图把正在发生的一切隔离在我的脑海之外。尽管我也吓得不行,可我实在是打不起哪怕一点精神,很快就迷糊了过去。然而我也不能够真的安心入睡,每当我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的大脑都会本能地把我震醒。我常常猛地一下睁开双眼,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好一会儿才回想起眼下自己身在何处。
我虽然无从确知此行的终点,但我所在的这辆大巴车,似乎正开在通向摩苏尔的路上。摩苏尔当时是“伊斯兰国”在伊拉克的首都。“伊斯兰国”在侵占摩苏尔的战斗中大获全胜,他们入城占领街道和市政建筑,在摩苏尔周边道路设置路障之后,便开始大肆庆祝胜利。网上流传着许多他们当时庆祝的视频。与此同时,伊拉克政府军和库尔德武装都在枕戈待旦,发誓要从“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手中夺回这座城市,即使要为此花上数年的时间,也在所不惜。我心想:“可我们等不起好几年那么久。”想到这里,我又不免昏睡过去。
突然,我感觉到一双手按在了我的左肩上。我睁开眼,发现阿布·巴塔特正站在我的身前。他绿色的眸子发着幽光,嘴角正挂着一丝生硬的微笑。我的脸正对着他挂在腰间的手枪,我霎时吓得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也不敢出声。
我再次合上眼睛,祈祷他只是路过我身边。那只手却慢慢地从我的肩上开始游走,先是摩挲了一番我的脖子,紧接着顺着我的衣裙往下探去,最后停在了我的左胸上。那只手如同火焰一般滚烫,我生平从未被人这样摸过身子。我睁开双眼,却没有看那人,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阿布·巴塔特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猛地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十分用力,几乎要扯破我的皮肤。片刻之后,他才走开。
和“伊斯兰国”同处的每一秒都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痛苦地折磨着我们每一个人。不只是身体,我们的灵魂也无法幸免。和阿布·巴塔特在大巴车上的那次遭遇,让我失魂落魄,万念俱灰。我生在农村,家教良好,以往我每次离开家门,不管是去哪里,母亲必定会仔细审视我的打扮。她常叮嘱我:“娜迪亚,把衣服上的扣子扣好。要做个有教养的姑娘。”
可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刚才野蛮地猥亵了我,我却根本无能为力。阿布·巴塔特仍然在车厢里来回巡视,并且少不了猥亵其他坐在过道边上的女孩子。他料我们不敢挣扎,也不敢顶撞,便肆无忌惮地到处**,仿佛根本没有拿我们当人看待。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试图用手伸向我的裙底。我拼命抓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可嘴里却仍然害怕的说不出话。我心想:“只有结了婚的恋人之间才可以做这种事情。”自从我懂事,见识过科乔村里大大小小的婚嫁聘娶,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就一直认为爱情应该是这样的,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都应该是这样的——直到阿布·巴塔特的那只手伸进我的衣裙,彻底把我相信的一切打个粉碎。
坐在我身边中座上的女孩子悄悄告诉我:“只要是坐在过道边的女孩子,他都那样摸过。”
我哀求她:“和我换个位子吧。我不想再被他摸了。”
“不行。”她回答道,“我害怕。”
阿布·巴塔特仍然在过道上来回走个没完,时不时地在他最中意的那几个女孩子身边停下脚步。我合上眼睛,耳边传来他那松垮的白裤子摆过带动的风声,还有他那双凉鞋拍打他脚后跟的声音。他一只手上拿着一台无线电,里面每隔一会儿都会传来一个操阿拉伯语的人说话的声音。那无线电杂音太大,没人听得出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
阿布·巴塔特每次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都要伸手顺着我的左肩摸一回我的左胸之后,才会走开。我浑身汗流如注,几乎和正洗着淋浴一样。我注意到他没有猥亵那几个先前呕吐的女孩子,因此我伸手往嗓子伸出探去,想呕出点什么来沾满我的裙子,好让那武装分子不再骚扰我。然而事与愿违,任是我把自己呛得阵阵生疼,也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大巴车在塔尔阿法尔停了下来。那是一座土库曼人占多数的城市,离辛贾尔城约有30英里远。武装分子们开始掏出手机和无线电通话,试图了解“伊斯兰国”指挥者们的意图。那个司机对阿布·巴塔特说:“上面要我们把男孩留在这里。”两人便离开了我们这辆大巴车。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阿布·巴塔特和别的几个武装分子正说着什么,心里琢磨起他们的打算。塔尔阿法尔的居民有四分之三是信奉逊尼派伊斯兰的土库曼人。早在“伊斯兰国”占领辛贾尔城几个月以前,塔尔阿法尔城里的什叶派居民已经逃之夭夭,武装分子因此得以顺利入城。
我的左半边身子被阿布·巴塔特猥亵过后阵阵发疼,心里暗暗向神明祈求他不会回到车上来。可是没过几分钟,他还是回到了大巴车上,车子也重新上路。大巴车将要驶远的时候,我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其中一辆大巴车留在了我们的身后。后来我才知道,那辆留在塔尔阿法尔的大巴车正是载着男孩的那一辆。我的侄子马利克就在那辆车上。“伊斯兰国”的人想要给他们洗脑,让男孩们为他们的恐怖组织作战。战事持续数年之后,他们开始用那些男孩充当肉盾或者人肉炸弹。
回到车上之后,阿布·巴塔特照旧开始骚扰我们。他已经确定了几个他最中意的女孩,并且开始在这几个女孩的身边待得更久,猥亵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仅如此,他下手还特别用力,几乎要扯碎我们的身子。离开塔尔阿法尔10分钟之后,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感觉到他的手又按在我的肩上之后,我尖叫一声,打破了车里的寂静。片刻之后,其他女孩子也开始跟着尖叫,不消多久,整个车厢里的惨叫声,已堪比一片屠杀现场。阿布·巴塔特僵在原地,随后吼道:“你们都给我安静!”然而没有人收声。我心想:“就算被他杀了,我也不在乎。要是能死,也是求之不得。”那个土库曼人司机踩下了刹车,整辆大巴车猛地停了下来,惯性几乎将我甩出座位。那司机朝他的手机里喊了些什么,没过多久,一辆原本开在车队前面的白色的武装吉普车也停了下来。只见一个人下了那吉普车,径直往我们的大巴车走来。
我认得那个人。他叫纳法赫,是个“伊斯兰国”的指挥员,是索拉格人。我们还在索拉格的学校时,他对我们就尤为残酷无情,只知道朝我们恶语相向,呼来喝去,全无一点人性可言。我甚至觉得他和机器没什么两样。大巴车司机为纳法赫打开车门,他一个箭步登上车来,问阿布·巴塔特:“领头闹事的是哪个?”那个猥亵我无数次的家伙便指向我,说道:“就是她。”于是纳法赫朝我的座位走了过来。
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我知道纳法赫是个恐怖分子,但是“伊斯兰国”对女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他们要是真觉得自己是虔信守戒的穆斯林,就应该谴责阿布·巴塔特的丑陋行为。我的手还在因为恐惧而颤抖,但我仍然指着阿布·巴塔特质问道:“是你们把我们逼到这车上,是你们把我们逼到这儿来的,我们别无选择。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摸我们的**,无时无刻不在猥亵我们,是他仗势欺人,不肯甘休!”
我说话的时候,纳法赫一直沉默不语。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会教训那个阿布·巴塔特,可是阿布·巴塔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奢望又落了空。他抬高嗓门,声音大得全车人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你觉得把你们弄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老实告诉我,你们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阿布·巴塔特走到纳法赫身边,拧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抵在座椅靠背上,掏出枪来顶着我的前额。身边的女孩们吓出阵阵惊叫,可我却已是魂飞魄散,发不出半点声音。阿布·巴塔特对我说道:“你要是再闭上眼睛,我就打死你。”
纳法赫向车门的方向走去,下车之前,他转向我们,撂下一句话:“你们自己以为会被带到这里干什么我不知道,但你们的路已经定好了。你们是女奴,必须听我们的命令。要是你们谁还敢叫,你们的下场还会更惨。咱们走着瞧。”说完纳法赫便下了车,而阿布·巴塔特的枪管仍然抵着我的脑袋。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被人用这么个阿拉伯字眼称呼。“伊斯兰国”占领辛贾尔,大肆绑架雅兹迪人的时候,就管被他们掳走的年轻女子叫“女奴”(阿拉伯语sabaya,单数sabiya。——原注),并且公然把她们拿去当性奴买卖。他们就是打算这么处置我们的。“伊斯兰国”这么做的根据,来自某个教派对《古兰经》教义的极端解释。全世界的穆斯林团体都对这一思想严令禁止,弃如敝屣,而“伊斯兰国”却在进攻辛贾尔之前,就已经把这一解释写进公开发布的宣传册和教令(fatwa)之中。雅兹迪的女孩被“伊斯兰国”视为异教徒,根据他们对《古兰经》的解释,强奸奴隶并不是违背教义的罪孽。我们这些“女奴”的用场,就是被他们用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伊斯兰国”武装,然后被作为奖赏派发给那些他们眼里忠诚可靠的士兵。这辆大巴车上的所有人都难逃这一宿命。我们甚至已经不再是人,除了“女奴”,我们什么都不是。
阿布·巴塔特放开了我的脖子,收起了枪。然而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他最首要的玩弄对象。他并没有忘记骚扰其他女孩,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盯着我一个人进行猥亵。他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身边停下,直接用手使劲挤我的**,以至我都能想见上面的瘀伤。我的左半边身子已然趋于麻木。我确信如果我再顶撞阿布·巴塔特,他一定会杀了我,可尽管我拼尽全力保持镇静,我的内心却止不住地发出无声的惨呼。直到将近一个小时后,大巴车抵达了摩苏尔,他才停手。
那是一个天色明净的夜晚,星光从天边照进挡风玻璃。无垠的苍穹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古代阿拉伯爱情故事。那个故事的题目叫“莱伊拉和疯子”,讲一个名叫卡伊斯的男人爱上了一个名叫莱伊拉的姑娘。卡伊斯不仅和莱伊拉十分相爱,还是个有文才的人。他不停给莱伊拉写情诗倾吐衷肠,周围的人都管他叫“疯子”(阿拉伯语Majnun,原意为“着魔的、怪异的”——原注)。那“疯子”后来向莱伊拉求婚,却被姑娘的父亲拒绝。莱伊拉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精神不太正常,恐怕不会是一位好丈夫。
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莱伊拉被迫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之后郁郁而终。“疯子”则离开了本村,一个人走进了沙漠,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沙子里作诗。直到有一天,“疯子”在沙漠里找到了莱伊拉的墓碑,便久久矗立在那里,直到死去。我特别喜欢听母亲讲这个故事,尽管每次听完这个故事,我都忍不住为这一对恋人的遭遇流眼泪。以前的我很害怕黑暗的天穹,可现在我却觉得它颇有几分浪漫的感觉。莱伊拉(Layla)这个名字在阿拉伯语里正是“夜晚”的意思,母亲以前每次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会用手指向天边的两颗星星。她告诉我说:“他们俩因为活着的时候没有和彼此在一起,便许愿能在死后互相厮守。因此神明便把他们俩变成了星星。”
大巴车上的我也低声许起了愿:“神明保佑,也把我变成一颗挂在这俩车上空的星星吧。神明法力无边,以前满足过别人的愿望,如今也会为我显灵的吧。”可是车子仍然往摩苏尔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