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学校里听见了男人们被处决的枪声。枪声震天动地,持续了足足一个小时。窗边张望的几个女人说,她们甚至能看见学校后面激起阵阵尘埃。枪声平息之后,武装分子便准备对付我们。科乔村已经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每个人都惊慌无助,但大家都竭力保持安静,避免激怒眼前的武装分子。母亲坐在原地,朝我低语道:“咱家的祖屋没了。”这是个雅兹迪人的俗语,用来描述丧失一切的绝望处境。母亲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到哪怕一点点希望。我猜想,埃利亚斯和马苏德被押上卡车的时候,她应该还是亲眼看见了吧。
一名武装分子命令我们下楼,我们跟着他到了学校的一楼,那里已经只有“伊斯兰国”的人了。被押去处决的人群里,有一个名叫努里的12岁男孩,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稍高些,因此和其余的男子一起被枪杀了。努里的哥哥叫阿明,本来也要被处决,可武装分子命令他举起双手时,发现他尚未长出腋毛。武装分子的首领便说:“那还是个孩子。把他带回去。”阿明回到学校之后,立刻被家里心焦如焚的婶婶阿姨们迎了过去。
我看见凯瑟琳在楼梯上弯下腰去,捡起了厚厚的一卷美元纸钞。那钱应该是从谁家的行李里掉出来的,看着足有几百块钱。凯瑟琳痴痴地盯着手里的钱,我告诉她:“这钱你留着,藏在身上。咱家别的家当都已经交出去了。”
可是凯瑟琳却没有胆子把钱藏在身上。她以为如果我们对武装分子们表现出顺从,他们就会对她和她一家额外开恩。她对我说:“说不定如果我把钱交给他们,他们就不会害我们了。”随后她就把那卷钱交给了正巧路过的一个武装分子,那人伸手把钱取走,什么话也没有说。
卡车回到学校门前时,大家都已无暇再为自家丧生的男人哭泣,而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惊慌尖叫。武装分子们推搡人群,试图将我们排成队列,但是眼前的场面早已乱作一团。每个人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妹。我们不停地质问他们:“你们把我们村的男人怎么样了?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武装分子丝毫没有理会我们,只顾着拽着我们的手,将我们拉上卡车的货厢。
我拼命想拉紧凯瑟琳的手,但是武装分子强行将我们俩扯开。我和迪玛尔,还有其他十六七个女孩子,被带上了第一辆车。那是一辆红色的皮卡,而且和我以前喜欢坐的皮卡车一样,车后的货厢是露天的。同车的姑娘们无意间将我和迪玛尔挤开,她被推到了车前面的一个角落,在一群姑娘和妇女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盯着车厢的地板出神。我留在车厢后面,还来不及看一眼其他人的状况,车子就起动了。
卡车高速驶离科乔村,将狭窄而粗糙的村间小路抛在身后。开车的司机似乎憋着一肚子火,一心只想快点赶路,因此不断地在路上左冲右撞,车厢里的我们也少不了一次次来回剧烈翻腾,撞在同伴和车里的金属杠上。我感觉自己的背部已经撞伤了。30分钟之后,车子开始放慢速度开进了辛贾尔城近郊,全车的人这时都已经疼得叫苦连天。
辛贾尔城里如今只有逊尼派穆斯林居住,然而城里的光景一如往常,令我颇感惊讶。主妇们仍然忙着在集市上买菜,她们的丈夫则在饮茶店里抽着烟。出租车司机们沿街搜索乘客,农民们则往牧场的方向驱赶着羊群。我们的身前和身后不断来往着此地平民的车子,那些司机在经过这辆载满妇女和姑娘的卡车时,几乎都不曾投来过一瞥。我们挤在卡车货厢上,紧紧地搂着彼此哭成一团,样子在这街上无论如何都不算寻常。为什么没人帮我们呢?
我仍努力试图保持一点希望。这城里的景象一如既往地熟悉,令我稍稍安心。我认出城里的几条街道,那里开满了杂货店和正卖着香喷喷三明治的饭馆;那些修车店门前的车道也和以前一样,总是洒满了机油;堆满五彩斑斓蔬果的菜摊,也照旧开着。说不定我们确实正是在去圣山的路上。说不定武装分子并没有向我们撒谎,他们没准只是想把我们赶得远远的,赶到辛贾尔山脚下,在那里网开一面,让我们自己爬上条件艰苦的山顶避难。他们可能认为我们在山顶上难以久存,无论事实如何,至少我希望他们真是这样想的。我们的村庄已被占领,村里的男人已被屠戮殆尽,可起码在辛贾尔山顶上还有我们的雅兹迪同胞。若是能到山上去,我们就能找到赫兹尼,就可以有时间哀悼我们死难的亲人。也许假以些许时日,劫后余生的族人们还能在山上再组成一个聚落来。
圣山平顶而高耸的轮廓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我满心祈祷卡车司机会一路向圣山方向而去。然而卡车却转了个弯,改向东面行驶,离圣山越来越远。迎面刮向卡车的风声十分凄厉,我想即使我放声尖叫,恐怕也不会有人听见。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出声。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并不是去圣山。我伸手在包里摸索那块从家里带出来的面包,心里悲愤不已。为什么没有人对我们施以援手?我的兄长们现在如何?那块面包眼下已经变质发硬,上面洒满了灰尘和棉屑。那面包本是用来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无事的,如今却一点也不灵。卡车已将辛贾尔城远远抛在身后,而我也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块面包,往卡车侧面扔了出去,望着它落进路边的一片垃圾堆里。
* *
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我们到了索拉格(Solagh)镇,武装分子们把车停在了那座镇子外不远的索拉格学校门前。学校的大楼附近影影绰绰,鸦雀无声。我和迪玛尔是最先被押下车的人之一,筋疲力尽的我俩下了车,便一屁股坐在学校的院子里,望着余下的众人在别的卡车停稳之后跌跌撞撞地走出货厢。我家的女孩们被押下车之后,双眼无神,直直地往校门处的我们俩走来。妮斯琳不住地流眼泪。我对她说:“我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等等看吧。”
科乔村的人都知道,索拉格的手编扫帚出了名的好。以前,母亲或者别的家人每年都会去一次索拉格买一把新扫帚。“伊斯兰国”进村之前不久,我就来过这里一回,那会儿这镇子里绿意盎然,一派美景,我还觉得能和家里人一起来这里是件难得的乐事。如今的索拉格在我眼里,却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母亲是从最后几辆卡车上走下来的。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模样。她的白色头巾在脑后迎风飘**,而她原本梳理整齐的中分发型,已是一团乱麻;她的围巾仅仅能盖住鼻子和嘴,白色的衣裙上落满了尘灰,被武装分子押下车的时候,她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一名武装分子朝她吼道:“快走。”说完他便一边将母亲推进院子里,一边还嘲讽着别的老太太们走不动道。母亲神志恍惚地穿过校门向我们走来,她一句话都没说,径自坐了下来,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母亲从未当着别的男人的面躺下来过。
一名武装分子猛砸学校紧锁的大门,大门被砸开之后,那人便命令我们进去,还说:“进去之前给我把头巾摘了,都放在门边。”
我们都照做了。人人都不得不把头发披在肩上,那些武装分子们因此更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一阵,然后把我们押进了学校大楼里。整整好几辆卡车的妇女和姑娘们一个个走进那扇大门,她们有的是怀抱孩子的母亲,有的是因为丈夫被杀哭得两眼通红的年轻妻子。门边的那堆头巾里,有的是传统的白色头巾,有的是年轻的雅兹迪姑娘喜欢的彩色头巾,都杂放在一处,越堆越高。太阳就要没过地平线的时候,所有的卡车都已开到学校门口。一名留着长发,用白色头巾蒙着半边脑袋的“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把他的枪管顶在那堆头巾上,朝我们大笑道:“你们谁有250迪纳尔,就可以把这玩意儿从我这里买回去。”他知道,250迪纳尔的价钱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然而他也知道,即使是250迪纳尔这样的价钱,身无分文的我们也绝不可能出得起。
我们所有人被押到了一个房间,里面酷热无比,难以忍受,我甚至以为自己发起了烧。孕妇们热得叫苦不迭,忙寻个靠墙的地方坐下,将两腿伸在身前,闭上双眼,仿佛在拼命忘记自己身处此地。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衣裙摆动的声音,还有捂着嘴偷偷啜泣的声音。突然,一位比母亲稍年轻一些的妇女哈拉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你们杀了我们村的男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句话,屋里的人群也渐渐被她的愤怒所感染,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哭泣或呐喊,有的是在向武装分子讨要说法,有的则只是跟着哈拉拼命地尖叫着,仿佛这样就能发泄自己的心中的痛苦。
武装分子们被人群的哭叫激怒,其中一人用枪指着哈拉,并且往她的额头上扇了一巴掌,嘴里说道:“不许哭,否则我当场杀了你。”哈拉整个人却像发了疯一般,根本止不住。有几个女人不顾那武装分子的枪口,走上前去安慰她,其中一个女人对她说:“别去想男人的遭遇了。现在我们得自己努力活下来。”
武装分子给我们发了口粮,有薯片和大米,还有瓶装水。尽管屋里的人们早晨离家的时候几乎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可此时没有一个人吃得下东西。况且,我们也没胆子吃他们发的食物。他们见我们无动于衷,似乎有些恼怒,便将食物硬塞到我们的手里,命令道:“吃!”随后他们又把几个塑料袋递给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子,要他们负责在屋里清理垃圾。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个个都疲惫不已。母亲仍然枕着我的腿躺在地上。她来到索拉格之后就没有说过一个字,却睁着双眼,毫无睡意。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武装分子会不会允许我们睡觉,即使可以,恐怕我们也只能在这个学校楼里挤地铺勉强过夜。我想和我母亲说说话,问问她怎么想,但看着她的样子,我实在无从开口。我真希望当时我给母亲留下些什么话。屋子里的人吃过东西之后,武装分子们便开始把我们分成一个个小组,然后他们下令要大部分的人离开房间,分成两组,站在学校院子的两侧。他们指着房间里的一面墙朝我们呼喝着:“结过婚的女人,带你们的孩子到这里来,但只许带小孩子。年纪大的和没有结过婚的,到外面去。”
我们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因此不免慌成一团。做母亲的紧紧拉着自己年纪稍大些的孩子不肯松手。武装分子们则忙着在屋里粗暴地拆散一对对亲人,把年轻未婚的姑娘从人群里挑出来,赶到门外去。我和凯瑟琳在屋外的花园里,紧紧牵着母亲的手,而母亲则照旧坐在地上。凯瑟琳比我还害怕离开母亲,她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一名武装分子走向我们,向母亲指了指花园的南墙,嚷道:“你!到那边去。”
我摇了摇头,俯下身搂紧母亲。武装分子蹲下来扯我的毛衣,嚷着:“别找事儿。”可我并没有理他。那人扯得越来越用力,我一不留神,他便用手拎住我的胳肢窝,把我拖开,将母亲硬生生地带走了。我拼命嘶喊,他却径直把我推到院墙边。凯瑟琳也和我一样,原本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仿佛两只手长在了一起似的。她哀求那些人不要带走母亲:“让我和她待在一起吧!她身体不好。”武装分子并没理会她的哭告,也把她生生从母亲身边拽开。我俩只有哭天抢地。
我听见母亲对武装分子说:“我动不了了。我觉得我快死了。”
那人则不耐烦地催着母亲:“快点走。我们会把你们带到有空调的地方。”母亲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步一停地跟着他们走,离我们远去了。
有些上了年纪却从未婚嫁的女人为了活命,开始向武装分子们撒谎,说自己结过婚,还牵过熟识的小孩子来,冒称是自家的孩子。我们对武装分子的企图虽然毫无头绪,但他们看上去对已婚有孩子的女人们并不十分在意。迪玛尔和艾德琪从身边拉来我家的两个外侄,告诉武装分子说:“这俩是我们的儿子。”武装分子瞧了他们一眼便走开了。迪玛尔离婚之后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可是她的相貌举止,确实一看就是已为人母的样子。艾德琪从来没结过婚,看着也不像是当妈的岁数,却也装得非常逼真。只有人的生存本能才能激发出那种瞬间到位的演技。我还来不及向她们姐妹俩告别,她们就牵着那两个小男孩被带上了楼。
一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女人都被分入各自的组里。我和凯瑟琳、罗伊安和妮斯琳一块坐在屋外,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武装分子此时又来向我们分发薯片和水,虽然我们仍然害怕他们在食物里做什么手脚,我还是喝了两口水。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我担心着楼上的母亲和姐妹们,不知道“伊斯兰国”是否会对她们网开一面,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如何对待她们。围在我四周的女孩子们个个都哭得脸色通红,她们都散披着头发,紧紧地握着最近之人的手。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甚至恍惚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落进腔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昏过去,可即便如此,我仍然保持着最后一点希望。然而,等到学校门前突然停下三辆大巴车的时候,我知道连这最后一点希望也已经不存在了。那几辆大巴车个头大得出奇,像是旅游观光车,或者以前那些用来载伊拉克朝圣者去麦加的车子。我们都清楚,这些车就是来载我们走的。
凯瑟琳带着哭腔问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虽然凯瑟琳没有说出口,但人人心里都在害怕同一件事——“伊斯兰国”要把我们带到叙利亚去。我们心知“伊斯兰国”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一度以为,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叙利亚。
我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包。面包被我扔掉之后,那只包稍许轻了一些。我开始后悔自己扔掉那块面包。浪费面包可是一桩不小的罪过。雅兹迪人相信,神明并不会要求我们必须勤于朝圣或祷告。我们雅兹迪人不必建造富丽堂皇的大教堂,也不必在宗教学校上好几年学才能做个虔诚正直的信徒。只有家里不缺钱,还有足够闲工夫的雅兹迪人才会组织洗礼一类的宗教仪式。
我们雅兹迪人都是用身体力行的方式遵循着自己的信仰。我们打开家门收容外乡人,用钱和粮食接济穷人,亲人下葬之前,我们也会和他们的遗体坐在一起,以示哀思。我们相信,只要是好好过日子,哪怕只是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或者在家里和配偶相敬如宾,都和念经祈祷一样有功德。凡是能让我们这些穷人繁衍生息,互相扶持的东西,对我们而言都无比神圣,即使是一块面包,也不例外。
然而是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因此,每个雅兹迪人都会与族内的一名教长结成教亲,由他们来教授我们有关信仰的知识,并且在来世指引我们。我的教姊是一个比我年纪稍长些的姑娘,她精通雅兹迪信仰的各种掌故,相貌也生得落落大方。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后来离异,回到娘家之后,开始潜心事神,研究雅兹迪人的宗教。“伊斯兰国”迫近时,她设法从自己家逃了出去,如今平安地居住在德国。教亲们最重要的使命,是在族人死亡之后,在神和塔乌西·梅列克的面前为你一生的事迹作证明。他们会对神明说:“这人生前与我熟识。她是个好人,她的灵魂应当回归大地。”
我知道,等到我百年之后,我的教姊将要在神明的面前为我活着的时候犯下的错误作辩护——比如说,我在科乔村的杂货店里偷过糖果,有时我还犯过懒,不愿意和哥哥姐姐们一块去地里干活;而眼下,我那教姊需要为我辩护的罪责又多了一大桩——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擅自留下了那些新娘的照片;我在路上丧失了希望,扔掉了那块面包;如今我还默默登上了大巴车,任凭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我由衷地希望我的教姊能够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