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亲眼见到全村人都站在学校院子里之后,我才意识到科乔是个多么小的村庄。大家都瑟瑟发抖地站在干草地面上,有的人交头接耳,试图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余下的人则还没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呆若木鸡地站着。没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如何。从那一刻起,我每时每刻,甚至迈出每一个步子的时候,都在向上天祈祷。武装分子们用枪口指着我们喊道:“女人和小孩,上二楼。男的原地待着。”
那些武装分子仍然试图安抚我们。他们仍然告诉我们:“你们不愿意皈依伊斯兰的话,我们会放你们去辛贾尔山。”我们几乎连和留在院子里的男人们道别的时间都没有,就不得不遵照他们的命令上了二楼。今天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们知道男人们会面临怎样的命运,绝不会有哪个母亲会甘心抛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楼上的女人们三两成群挤在公共休息室的地板上。我在这所学校读了那么多年书,交了那么多朋友,可现在这地方对我而言,却又是如此的陌生。屋里的啜泣声随处可闻,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尖叫或者提出质问,因为要是这么做的话,准会有个“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扯着嗓子咆哮起来,要我们闭嘴,因此屋子里保持着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静。
除了上年纪的老婆婆和还不懂事的小丫头之外,所有人都站着。屋里空气炎热,呼吸困难。
屋里有一排上了栅栏的窗子正开着,以便通气。从窗户缝里往外看,能瞧见学校围墙的外面。大伙都聚拢到窗边,想看清外面正在发生什么,窗前的人太多,我在她们身后也拼命地张望着。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朝村子的方向投去一瞥,而是在楼下的人群之中努力辨认着自己的丈夫、兄弟或儿子,确认他们是否平安无事。有些男人正垂头丧气地枯坐在院子里,脸上找不到一丝希望,我们这些楼上的人们,也同样充满悲伤。一排皮卡忽然拥挤而杂乱地停在学校的前门外,引擎仍然突突作响,吓得我们惊慌失措。武装分子们喝令我们安静,以免我们趁乱呼喊自家男人们的名字。
几个武装分子开始拿着大口袋在屋里来回转悠,要我们把身上带着的所有手机、首饰和钱交出来。妇女们大多因为恐惧而不敢不从命,打开自己出门前包裹停当的家当,取出值钱的东西,投进他们的口袋里。我们尽可能地在身上藏了一点东西,我看到有的女人把身份证从包里摸出来,或是从耳垂上把耳环捋下来,然后悄悄地塞在自己的裙底或者胸罩里头。还有的女人趁武装分子不注意,把值钱的东西拼命塞到家当箱子的深处。我则把项链、手镯和身份证明都裹在撕开一条小缝的卫生巾里,再把卫生巾重新塞回原本的包装里面藏起来。我们当然害怕,但是也在默默地抵抗着。即使这些人真如他们自己所言,会把我们带到圣山,我们也怀疑他们放走我们之前,会把我们洗劫一空。对我们而言,有些东西是比我们自己的身家性命更不能轻言放手的。
不过即使如此,武装分子也收走了整整三大口袋的钱、手机、结婚戒指、手表、政府发的身份证还有粮票等等物件。甚至是小孩子身上稍微值一点钱的东西他们也不肯放过。有一个武装分子拿着枪对准一个戴着耳环的小姑娘命令道:“把耳环摘了,放在口袋里。”小姑娘没反应过来,她的母亲便朝她耳语道:“把耳环给他们,这样我们就能去圣山了。”小姑娘这才把耳环从耳垂上摘下来,放进了敞开的口袋里面。我母亲把结婚戒指缴了出去,那是她平生最值钱的东西。
我顺着窗户,看见有个30出头的年轻男人,正靠着院墙,倚着一棵瘦弱的小树坐在土里。我认出他是科乔村里的人——科乔村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也知道和所有雅兹迪男人一样,他一定是个充满勇气,敢于抗争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像是那种会轻言放弃的家伙。可是,我亲眼见到,一名武装分子走上前去,向他比画了一下手腕,那男人竟什么也没有说,毫无反抗地将手举到武装分子的眼前,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腕上的手表扯下来,扔进口袋里,然后顺从地重新把手垂在身侧。我开始明白“伊斯兰国”究竟有多可怕——面对他们的时候,就连我们雅兹迪的男人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母亲低声命令我:“娜迪亚,把首饰交给他们。”她和我们家的几个亲戚站在角落里,互相依偎着,觳觫不已。“他们要是搜出来你藏着首饰,一定会杀了你的。”
我低声回答道:“不行!”并且抱紧了我的背包。包里正装着藏有我所有贵重物品的那叠卫生巾。我甚至连面包都拼命塞到了背包底部,因为我害怕武装分子会连面包都抢走。
“娜迪亚!”我母亲试图劝阻我,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她不想让我们引起注意。
艾哈迈德·贾索正在楼下和他的兄弟纳伊夫通着电话。纳伊夫还在伊斯坦布尔的医院里陪着他的妻子,后来他跟赫兹尼讲起那几通令人胆战心惊的电话。艾哈迈德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兄弟:“他们把我们的财物搜刮一空,然后他们说会把我们送到圣山。学校前门已经停了不少卡车。”
纳伊夫只得回答道:“说不定是这样,艾哈迈德,说不定是这样。”他当时想的是:“如果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通电话,那么还是尽量说些高兴的话吧。”话虽如此,纳伊夫和艾哈迈德打完电话之后,立刻又给附近村子的一个阿拉伯朋友打去电话,告诉他:“如果你听见枪响,就立刻给我回电。”纳伊夫说完,便挂断电话,开始等待。
最后,武装分子命令长老交出手机。他们问艾哈迈德:“你是这个村子的代表。你决定好了吗?你要皈依伊斯兰吗?”
艾哈迈德·贾索一辈子都在科乔当长老。村子里但凡起了什么争执,他都会把村民叫到议事堂,协商处置;若是科乔村和邻村关系紧张起来,也是艾哈迈德负责来回斡旋,缓和彼此的情绪。整个科乔村都非常尊重贾索一家,我们也非常信任艾哈迈德。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关乎整个村子命运的抉择。
“把我们带去圣山吧。”他回答道。
* *
窗户边的女人们一阵**,我拼命挤回窗边的人群里。窗外的武装分子命令男人们登上学校外面的卡车,他们把男人们排成一列,一个个塞上车去,把卡车的车厢塞得满满当当。楼上的妇女们则相对耳语,她们不敢提高音量,怕武装分子发现把窗户关上,不让我们朝外看。未成年的男孩们也和成年男人们一块被塞上车,他们有些才不过13岁出头,却也是一个个面如死灰。
我来回扫视卡车和院子,寻找着我的哥哥们。我看见马苏德站在第二辆卡车里,和其他男人们一起望着前方,并没有回头看学校的楼上,或者向村子的方向回望。马苏德的双胞胎兄弟萨乌德此时身在库区,性命无虞,而他自己自从“伊斯兰国”围村起,就没说过几个字。他是我所有兄长里最沉默寡言的人,喜欢安静独处,因此机修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马苏德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试图带全家从科乔逃往圣山,不幸被杀,可是马苏德却从未提起一个字。他也不曾提起过萨乌德,甚至绝少说起任何人的事情。“伊斯兰国”围村的那段时间,白天他和全家人一样每天守着电视,收看发自辛贾尔山的新闻报道;到了夜里,他也会和我们一样,爬上楼顶睡觉。然而他极少吃饭,也极少说话,并且和比较感性的赫兹尼和哈伊里相反,他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之后我看见了埃利亚斯,他排着队,缓慢地朝马苏德所在的那辆卡车走去。自从我们的父亲死后,埃利亚斯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来说,真称得上是长兄如父,然而他看上去也十分垂头丧气。我瞥了一圈窗边的妇女,没有发现凯瑟琳的身影,稍稍松了口气——我不想让她看见埃利亚斯这副模样。眼前的一切都使我无比沉重。周遭的一切都似乎渐渐模糊——女人们的啜泣声、武装分子震天响的脚步声、酷热无比的午后烈日,甚至连炙人的热浪,我都几乎感觉不到。我望着我的兄长们被塞上卡车,马苏德坐在角落,埃利亚斯挤在车尾。卡车门随后合上,车上载着的一行人逐渐向学校后的方向远远而去。不多时,我们就听见了枪声。
我从窗边无力地倒了下去,此时屋里的众人早已一片哭天抢地。妇女们尖叫着:“他们被杀了!”武装分子呵斥我们,命令我们不许出声。我母亲此时已瘫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朝她奔了过去。我从小到大,只要感到害怕,就会去找我母亲寻求安慰。无论是我做了噩梦,还是和哥哥姐姐闹得不开心,母亲总是会一边理着我的头发,一边告诉我:“没事的,娜迪亚。”我也总是相信她的话。毕竟,她曾经历过这么多难关,都没有喊过一声苦。
眼下她却枯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抽泣着说:“他们杀了我的儿子。”
“不许叫!”一名武装分子一边在拥挤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向我们发出命令。“要是你们再发出一丝声音,你们全都死路一条。”女人们闻听此话,拼命想压住眼泪,屋里的啜泣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干咳声。我则暗暗祈祷,希望我母亲不曾像我一样,见到她的儿子们被押上卡车。
纳伊夫的阿拉伯朋友从邻村向他打去回电:“我听见枪声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哭泣着。过不多久,那阿拉伯人远远望见一个人影。他告诉纳伊夫:“有个人正朝我们村奔过来。是你表弟。”
* *
纳伊夫的表弟进了阿拉伯人的村子之后,累得直接摔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说:“他们把所有人都杀了。他们把我们排成一列,逼我们爬到沟里去。”田里有很浅的沟渠,本来是用来在多雨季节储存灌溉用的雨水的。“要是看着稍年轻点的男孩,那些人就要他们举起双手,好让他们检查腋下是否有毛。还没长出腋毛的男孩会被带回卡车上,剩下的都被他们开枪打死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当场处决,尸体如被雷击中的一大片树林一样,垒成一堆。
那天被押去学校的男人足足有数百人,而幸运地在枪口下捡回一条命的,只有区区几人而已。我的兄弟赛义德腿部和肩部中了枪,他闭上眼摔进沟渠里,拼命保持冷静,压低自己的呼吸声。一具沉重的尸体随后落在了赛义德的身上,那是一具高大壮汉的尸体,压得底下的赛义德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舌头,避免支撑不住时发出呻吟的声音。他合上眼睛,内心暗想:“起码有这尸体在,武装分子就不会发现我。”沟渠里溢满了血腥味,当时赛义德身边有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在,正不住地因为疼痛难忍而苦苦呻吟,向四周求救。赛义德听见本已走远的武装分子回头走来的脚步声。其中有个人说了句:“这畜生还没死透。”话音落处,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自动步枪开火声。
赛义德的脖子又中了一枪,他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勉强没喊出声。等到听清武装分子们已经沿着这百人坑走远之后,他才大着胆子腾出手来,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止血。他的边上有个名叫阿里的人,原本是村里的老师,也是身受重伤,但一息尚存。阿里低声告诉赛义德:“我估计那些人已经走得够远了,附近有个农棚,我们现在悄悄出去的话,应该能避开他们的视线离开这里。”赛义德强忍痛楚,朝他点了点头。
几分钟之后,赛义德和阿里两人推开乡邻的尸体,慢慢地爬出了小沟。他们警觉地左右张望,确认四周没有武装分子把守之后,才拼尽全力加快脚步,奔向那间农棚。我的兄长中了六枪,幸运的是,子弹全部打在了他的腿上,没有伤及骨骼或者内脏。阿里也只是背上中了枪,不过,尽管他有力气走路,但仍在失血,更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有些六神无主。他不停地对赛义德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眼镜落在那里了。没有眼镜我啥都看不清,我们得回去取一下。”
赛义德则告诉他:“不行,阿里,我的朋友,我们要是回去,准得死在他们手里。”
阿里只得靠在农棚的墙上,答应一声:“好吧。”然而片刻之后,仍然没死心的阿里又转向赛义德,恳求他说:“朋友,我啥都看不见。”他们在农棚里等待的时候,阿里就一直这样求着赛义德帮他回去找眼镜,而赛义德则总是轻声告诉他办不到。
赛义德从农棚的门上刮下一点土,敷在两人的伤口上,权作止血之用。他担心他们俩最后会因为失血过多难逃一死。他自己也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浑身也还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可他仍是强打起精神,凝神细听学校方向和身后的田地里传来的一切声响。“伊斯兰国”已经在给村里的男人收尸了,赛义德担心留在学校里的妇女们将会面临何种命运。有一阵,农棚外传来推土机驶过的声音。赛义德心里知道,那是“伊斯兰国”的人派来铲土,掩埋死者的。
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哈立德则被“伊斯兰国”押到了村子的另一头。那里也有许多男丁被排队处决。和赛义德一样,哈立德也是靠装死骗过行刑人之后,奔向安全地点,捡回一条性命。他的肘部中了一枪,整条手臂因此无力地垂**在身侧,派不上用场。幸而他的腿还好使,因此能够尽快逃离刑场。此时刑场里有一名倒在地上的乡邻,见哈立德要脱身,便挣扎着向他求救。他告诉哈立德:“我的车停在村子里。我中了枪,动不了,请你把我的车开过来,接我一起逃命。我们可以一路开到圣山,求求你帮帮我。”
哈立德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人。只见那乡邻的两腿已经被子弹打烂,若是带他走,势必要暴露两人的行踪;而且除非及时送医,不然以他的伤势,恐怕已经无力回天。哈立德犹豫是否答应他,但终于是会撒谎,因此他只能注视这位落难乡邻一阵,留下一句“实在对不起”,便奔走逃命去了。
把守科乔村学校楼顶的“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见哈立德逃命,便开枪射击。哈立德瞥见百人坑的方向,又有三个科乔村的乡亲爬了出来,往圣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而他们的身后,一辆“伊斯兰国”的卡车正穷追不舍。卡车车顶的武装分子朝他们开枪时,哈立德忙侧身一跃,躲在农地里散落的两捆干草堆里。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几乎痛晕过去,不停地祈求神明保佑,别让一阵强风把干草堆吹走,将他暴露在武装分子的视野之中。哈立德直躲到太阳下山,才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步行穿过农田,望辛贾尔山而去。
赛义德和阿里也在农棚里躲到黄昏时分。赛义德一边等着太阳落山,一边透过一面小窗观察着学校。阿里坐在农棚的一角问他:“女人和孩子们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动静。”赛义德回答道。
阿里琢磨道:“如果那些人想杀女人和孩子,现在为什么不动手呢?”
赛义德沉默不语。他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天色将暗的时候,“伊斯兰国”的卡车又回到村子里,停在学校的前门。妇女和孩子从楼里鱼贯而出,被武装分子一个一个押上卡车。赛义德伸长了脖子,想在人群之中找到我们的身影。他在向卡车移动的队列之中认出了迪玛尔常戴的头巾,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阿里问。
赛义德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说:“他们现在正押着女人们上车。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卡车载满人之后,便扬长而去。
赛义德暗暗告诉自己:“要是我能活下来,我向神明发誓,我要去扛枪当兵,救出妈妈和妹妹们。”太阳彻底西沉不见之后,赛义德和阿里便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竭力向圣山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