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以来,全村的人头一次重新回到了科乔的大街小巷上,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街上的乡亲们,仿佛失魂落魄一般,没有人互相打招呼,也没有人互相亲吻脸颊或是头顶问好。每个人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微笑,又因为大家都长时间未曾洗澡,加上不住地流汗,空气中到处都是刺鼻的馊味。整个村子里只有人们被酷热折磨而发出的呻吟声,以及路边和屋顶的“伊斯兰国”武装分子们的呵斥声。他们冷眼看着缓慢而疲惫地走向学校的人群,不时猛地推搡一把。
我和迪玛尔还有埃利亚斯一块走着。我没有挽着他们一块走,但有他们在身边,我心中的孤独感可以减少几分。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和家人去同样的地方,无论最后会发生什么,起码我们都可以和彼此接受同样的命运。尽管如此,仅仅因为恐惧而不得不离开家门,是我生平所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
我们走的时候,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埃利亚斯的一个朋友阿穆尔突然从我家边上的巷子里朝我们奔来。他初为人父,此情此景之下不免惊慌失措。他大声对我们喊道:“我忘记带婴儿奶粉了!我得回家去。”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仿佛下一秒就要逆着人流飞跑回家一样。
埃利亚斯伸出手,搭在阿穆尔的肩上,对他说:“别想了。你家离这里太远了。去学校吧。到了那里,总会有人带着奶粉的。”阿穆尔点点头,顺着人群向学校走去。
我们在小巷和村里主路的路口见到了更多的武装分子。他们荷枪实弹,眼睛直盯着我们。我们连看他们一眼都会直冒冷汗。女人们裹起头巾,低头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可以避开那些武装分子的凝视似的。我快步走到埃利亚斯的另一边,想着让我的长兄替我遮挡“伊斯兰国”那些人的视线。人们机械麻木地往前走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识。
那条路上每一栋房子我都很熟悉。村里大夫家的女儿就住在那条路上,和我同班的两个女生也是。其中一个女生8月3日被“伊斯兰国”带走了,他的家人试图在他们占领辛贾尔之后逃跑,没有成功。我还记挂着她的下落。
沿路的房屋都修得狭长,有些和我家一样,是用泥砖瓦盖的,有些则是像赫兹尼家的水泥楼。大部分房屋都漆成白色或者保持着本来的灰色,不过有一些屋子则被漆成了很鲜艳的颜色,有的还点缀的精致的彩砖。这种房子造价不菲,可能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劳作,才能够为此存下足够的积蓄。屋主们想必希望让自己的子孙能够在自己百年之后,也能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代代相传。科乔村的屋子通常都住满了人,家家户户的日子虽然少不了喧哗闹腾,可也都过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
可现在,这些房子空空****,一片愁云惨雾。它们的一砖一瓦,都无言地望着我们这些过往的行人。无主的家禽仍然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啄着米,而关在铁门之后的牧羊犬则无助地朝街上狂吠。
离我们不远的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正吃力地走着,不久在路边停了下来,想缓一缓。立刻就有武装分子上前呵斥道:“快走!不许停!”可那个老爷子看上去已经累得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颓然跌坐在路边的一棵行道树下,那树稀疏的枝叶刚好遮蔽住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他的老伴哀求他站起来,可那老爷子却告诉她:“我是走不到圣山了。把我留在这棵树底下吧。我想死在这里。”
他的老伴用力把他架了起来:“不行,你得坚持坚持。”只见那老爷子瘫软无力地靠在老伴的身上,而他的老伴活像一根支撑着他的拐杖。“我们就快到了。”她对他说。
那一对老夫妇颤颤巍巍的身影让我不禁义愤填膺。顷刻间,我突然多了一股无畏的勇气,径自分开人流,跑向一栋房子——有个武装分子正站在屋顶上放哨。我别过头去,用尽我浑身的力气,朝他吐了一口唾沫。雅兹迪人的文化里,吐唾沫是最为不敬的行为。若是在我们家吐唾沫,一定会被严加责罚。尽管那武装分子站得太高,我的唾沫再怎么样也没法飞到他的脸上,但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有多痛恨他们。
“你个小婊子!”那武装分子充满杀气地朝我咆哮道。他看上去就像是要冲下屋顶扭住我脖子一样,“我们是来好心帮你们的!”
埃利亚斯的手掌从后面握住了我的臂弯,把我拽回了人群。
迪玛尔大着胆子颤抖地对我喊:“我们走。你在干什么呀?他们会杀了我们的!”我的兄姊急得直发火,埃利亚斯紧紧拉着我,试图把我藏起来,以免身后那个依旧火冒三丈地朝我们怒喝的家伙瞧见我。
我小声对他说:“对不起。”可这句道歉实在并非出自真心。我唯一遗憾的事情,是那个家伙离我太远,我没法直接啐在他的脸上。
我们已能远远望见狭长的圣山,在燥热的夏天里,光秃秃的岩石**在外。我一直觉得辛贾尔山存在本身,就已称得上是神迹了。要知道,辛贾尔大部分地方都是平原,并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久旱无雨的荒漠;可是位于中央的辛贾尔山上,却有不少人工种植的青翠烟草田;山顶上的高原是野餐的好去处,顶峰则高耸入云,冬天常积着雪。在圣山的最高点,一处绝壁的顶上,有一座仿佛建在云端的白色小神殿。如果我们爬到那里的话,便可以在那神殿里祈祷,在山村里云游栖息,甚至还可以把家里的羊赶到那里吃草。尽管我十分害怕“伊斯兰国”,可心里却还是幻想着,我们最后真的能够被送到辛贾尔山。圣山就应该是为了庇护雅兹迪人而存在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任何的可能。
那天我从村子里步行去学校的时候,对别处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比如说,我不知道当时拉里什山谷的人们已经撤走。然而最受人们尊崇的神职者们,却和神殿里的仆从一块儿留了下来,后者大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负责在神殿里擦拭地板,点亮盛满橄榄油的灯烛。这些人从各处搜集了一些武器,用以自卫拒敌;又比如说,我不知道身在伊斯坦布尔的纳伊夫·贾索正在发了疯地给他的阿拉伯朋友打电话,试图弄清科乔村的状况;我也不知道,那些在美国的雅兹迪人仍然在不断向华盛顿和巴格达发着请愿信——全世界的人们都想帮助我们,但全世界没有一只手够得着我们。
我不知道,在离科乔150英里远的扎霍,赫兹尼接到科乔村的消息之后,惊得魂飞魄散,从我姨妈家直直冲向一眼井口,要寻短见,姨妈全家用尽全力才把他拉了回来。两天后,赫兹尼给埃利亚斯打去电话,没有人接,他就把手机放在那里,任它一直响,一直响,直到有一天,电话线里的声音归于死寂。
我不知道“伊斯兰国”究竟有多恨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心狠手辣。尽管全村人都提心吊胆,但我不认为在结局降临之前,会有人预料到这些武装分子的残忍程度。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伊斯兰国”就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屠杀。在辛贾尔北部的一个雅兹迪村庄,有个妇女住在一幢邻近公路的小泥瓦棚子里。那妇女年纪不大,却因为平生见过太多苦难,看上去饱经沧桑,老得不像样子。她几乎从不出门,因此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几乎透明,眼角的皱纹也因为数十年的悲伤流泪,而密如年轮。
25年前,那妇女的丈夫和她所有的儿子都死在了第一次两伊战争的战场上,从那以后,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曾经的生活了。她搬到如今栖身的那间泥瓦棚,不允许任何来访的人在里面多待一会儿。每天都会有同村的人来到她家门前,给她留些食物和衣服。尽管村民们无法接近她,但都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每天带去的饭菜都会被她吃完,衣服也会被她收走。
她一个人寂寞孤单,每每想起失去的亲人,总会感到忧愁困苦——可起码她还活着。“伊斯兰国”占领辛贾尔之后,在村外找到了她的栖身之所。在发现她无意离开那里之后,武装分子们直接闯进屋里,活活烧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