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8月12日,“伊斯兰国”的指挥官走进村里的议事堂,带来了最后通牒:科乔村民要么改信伊斯兰教,归顺哈里发国,要么准备好面对一切严重的后果。埃利亚斯站在院子里,眼神里写满了躁动不安。他告诉全家人:“之前他们还说,我们如果不愿改宗,只要交一笔罚款就行了。现在,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做决定。”

埃利亚斯转达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浴棚里冲澡。透过浴棚门上的一道裂缝,我瞧见他正在和母亲说话,说着说着,他们都哭了起来。我连冲走头发上的肥皂沫都顾不上,急忙顺手抓了一件衣服穿上,往院子里赶去。匆忙之间,我错穿了我母亲的一条裙子,那裙子大得足够给我当帐篷用,可我担心母亲,管不了那么多。

母亲问道:“如果我们不交罚款会怎么样?”

埃利亚斯说:“他们现在的说法还是,如果我们不交罚款,那么他们就会把我们赶去圣山,自己驻扎进科乔村。”他身上穿着虔诚的雅兹迪信徒才会穿的手织白衬衫,此时那衬衫上却沾满了尘土和污垢,丝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埃利亚斯止住了眼泪,声音也恢复了平稳,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仍然无比不安。辛贾尔从来没有一个雅兹迪人可以因为给“伊斯兰国”交了钱而不用改信伊斯兰教;不只是雅兹迪人,伊拉克的基督徒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埃利亚斯非常确信,那些武装分子的许诺当不得真,他们的那些话里说不定甚至带有一丝嘲讽。埃利亚斯的鼻息变得平缓,他一定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不能让我们慌了手脚。从议事堂回家的路上,他也肯定仔细斟酌过回家之后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伊斯兰国”的消息转达给我们。他就是这么有担当的一个兄长。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情况不妙。”没人知道他对谁说话,只听他又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这情况真的不妙。”

母亲当机立断地命令我们:“所有人,收拾行李。”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先跑进了屋。我们把所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收入行装——换洗衣服、尿布、婴儿奶粉、我们的伊拉克身份证(上面清楚地写着我们的雅兹迪身份)等等。全家上下虽然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我们还是仔细地一一将它们保存妥当。母亲将父亲死后政府发的粮卡带在了身边,而哥哥们则把手机的充电器和备用电池塞进包里。季兰惦记着丈夫赫兹尼,收拾行囊的时候带上了他的一件衬衫——那是一件黑色带排扣的衬衫,“伊斯兰国”围村的那几天,季兰几乎寸步不离地带着这件衣服。

我打开卧室里和姐姐们还有凯瑟琳共用的一只抽屉,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一条长长的银制镶锆的项链,还有一条与之相配的手镯——取了出来。这两件首饰是母亲2013年在辛贾尔城给我买的。那一年,我忙着把干草装进拖拉机的拖车里时,一条履带突然出了故障,猛地飞将出来,狠狠地扇在我的腰上,那劲头就和马尥蹶子一样,一下就把我闷得差点昏死过去。我被送到医院,不省人事的时候,母亲一路赶到集市上,给我买了这副首饰。她来看我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你出院的时候,妈再给你买一对搭配的耳环。”她就是这样激励着我恢复过来的。

我把衣服装进一个黑色的小背包里,把项链和手镯放在衣服上面,拉上了拉链。母亲则忙着把屋里墙上的照片一一取下来。屋里原本挂满了家庭合照——赫兹尼和季兰的结婚照;贾洛、迪玛尔和艾德琪坐在村外农田里的合照;春天明媚动人,风景如画的辛贾尔山的照片,等等。这些照片都是我们家传承的一部分,记录着我们家从原本只能挤在父亲家后面小楼时的艰苦赤贫,到多年奋斗后苦尽甘来的美满生活。可现在照片都被一一取下,留在墙上的就只有薄薄的相框。母亲注意到我垂手站着,便叫我:“娜迪亚,把相簿找来。然后把它们都搬到院子里的‘坦多尔’边上去。”

我照母亲说的,捧着一大堆相簿到了院子里。母亲半跪在炉子前,把哥哥姐姐们帮忙从相框里取出来的照片拿在手里,然后一张张地送入炉口。“坦多尔”炉子是我们家的中心,不论是巴兹米节的圣餐面包,还是寻常餐桌上的面包,对于雅兹迪人来说都是神圣的馈赠。母亲常常会额外烤一些面包,分给科乔村里最穷苦的村民,替我们家行善积德。我们穷困的时候,是炉子烤出了供我们果腹的面包。我记忆中在家的每一餐,都有由母亲切好,堆得高高的一叠扁圆的面包片。

照片在炉火之中化成飞灰,炉子里飘出一股带有化学气味的黑烟。被母亲烧掉的,有凯瑟琳在拉里什山谷的白泉中受洗的照片;有我第一天上学,哭着喊着不肯离开母亲的照片;有哈伊里迎娶他的妻子莫娜的照片——新娘的头上还戴着花冠。

“我们的过去都被烧成了灰。”我这样想道。家人的照片一张一张地被母亲送入火舌,灰飞烟灭;照片烧完之后,母亲捧起她贴身衣服之外所有的白色衣裙,一股脑地扔在了高高的火焰之中。母亲注视着纯白的衣物被火烧黑,说道:“我不会让他们发现一丝一毫关于我们的记忆。他们别想动这一切。”

我不忍心看着照片被烧成灰烬,便退回了屋子里。我来到和其他女孩们共用的房间里,打开了高高的衣柜。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把我厚厚的绿色相簿找了出来,慢慢翻开,盯着里面的新娘们出神。科乔村的女人们出嫁之前,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准备,而她们出嫁那天的倩影,都留在了我收藏的照片之中。她们的秀发被编成复杂精致的发辫,或被卷成卷发;有的被漂成亮金色,有的则用花染剂染成红色,末了施一层发胶,盘在新娘的头顶。她们的眼边也都施了浓重的眼线,抹了亮蓝色或者粉红色的眼影。有的新娘会在发髻上别上小珠子,而有的则头顶凤冠。

新娘准备完毕之后,就会在乡亲们面前亮相。乡亲们则会纷纷赞美新娘的美貌。接下来,村里人都会饮酒跳舞,玩个尽兴,直到太阳升起。那时他们会发现,新娘和新郎已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离席,洞房花烛去了。新娘的好闺友们此时便会争先恐后地跑去找她,要她讲**的经过,听的时候免不了一阵吃吃偷笑。她们还会闯进婚房,看看床单上是不是有办事后留下的一点红。对我来说,婚礼是科乔村最有特色的庆典。村里的女人们个个仔细地涂脂抹粉,男人们则忙着给地面浇水,以便第二天来跳舞的人们不会沾上一脚的尘土。

科乔村的聚会在辛贾尔远近有名,有些人甚至觉得,科乔姑娘的美貌在辛贾尔首屈一指。我翻相簿的时候,看着照片里的新娘们,也觉得她们个个出落得水灵动人。我以后开了美发店,最先带进店里的一定是这本相簿。

我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我们烧掉家里的照片,想到武装分子们进了村,会翻看我们的照片,我也觉得无法忍受。我想他们一定会嘲笑我们,嘲笑我们这些雅兹迪穷人妄想在伊拉克安居乐业,嘲笑我们竟然妄想在这片被我们视为家乡的土地上,上学,结婚,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下去。想象着他们的嘴脸,我就不禁恼怒异常。可是我没有把这本绿色的相簿拿到院子里去烧掉,而是把它放回了衣柜里,关上了柜门。沉吟片刻之后,我给衣柜上了锁。

如果母亲知道我想把这本相簿藏起来,她一定会跟我说,为了不让“伊斯兰国”找到我们而把自家的照片烧毁,却留下别人的照片,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也懂得母亲的道理。把相簿藏进那个衣柜一点都不保险,“伊斯兰国”可以轻易地把它撬开,找出那本相簿来。母亲要是发现了我的行为,问我为什么要藏这些照片,我想不出应该怎么向她解释。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把那些照片看得那么重要,可是当时我确实狠不下心毁掉它们,更不想仅仅因为害怕恐怖分子而毁掉它们。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爬上屋顶之后,哈伊里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他的一个雅兹迪朋友,库尔德工人党掩护难民撤退之后,那人仍然留在辛贾尔山上。尽管山上的条件很艰苦,许多雅兹迪人却依旧选择留在那里。

他们选择留下,有些是因为觉得身处圣山顶上,可以依靠陡峭而嶙峋的山坡挡住“伊斯兰国”的进犯;有些则是出于宗教信仰,虔诚的雅兹迪信徒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神殿环绕的圣山。留在山上的雅兹迪人最后建起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难民聚落,在山顶高原上由东向西延伸,而工人党所属武装的战士们则负责保卫他们的安全。那些战士们很多都是勇敢的雅兹迪人,愿意竭尽所能保护圣山。

哈伊里的朋友告诉他:“看看月亮。”雅兹迪人崇敬太阳和月亮,认为它们都是神的七大天使之一。那天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若是放在以前,这么亮的月光足够我们下地干活,也足够照亮从地里回家的路,让我们不会因为看不清地面而绊倒。哈伊里的朋友说:“我们现在都在向月亮祈祷。跟科乔的乡亲们说,到我们这里来。”

哈伊里把睡着的我们一个个叫醒。他让我们望着月亮,像以往一样站起身来向月亮祈祷,不必为躲避“伊斯兰国”而匍匐在地上。他对我们说:“那些人看见我们又怎么样?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母亲谨慎地指挥道:“别一块站起来,几个几个来。”我们分成好几拨,一一站起身来。温润的月华映照着我们的脸庞,给母亲的白裙子添上一层流光。我和我的嫂子一块祈祷起来,她紧靠着我躺在床单上。我亲吻了手腕上戴着的红白相间的小手串,低声祈祷到:“神啊,别把我们扔给那些人。”说完这话,我便默默地重新躺下,任月光浸润着我的周身。

* *

第二天,仍然希望通过和平方式解决危机的艾哈迈德·贾索邀请了附近一个逊尼部族的五位族长到村里的议事堂吃午饭。当年绑走迪山的那些家伙,正是他们部族的族人。村子里的女人们为到访的族长们张罗了丰盛的饭菜,有煮过的米饭、切好的蔬菜、还用了晶莹剔透的郁金香型杯子盛了几英寸糖,以备他们饭后饮甜茶之用。男人们则宰了三只羊献给这些客人——村子里很少用过这么庄重的礼遇迎接过外族的族长。

午饭的时候,我们的长老贾索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试图说动逊尼派族长们帮助我们。科乔村的所有邻居里,他们这一支部族在宗教上是最为保守的,因此他们的族长也是最有可能和“伊斯兰国”说得上话的人。艾哈迈德·贾索恳求他们说:“你们一定有办法跟他们搭上话。你们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无意反抗,只想保全性命就行了。”

族长们却大摇其头。他们告诉贾索:“我们是想帮助你们,但我们也做不了主。‘达埃什’不买任何人的账,连我们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族长们离开之后,长老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长老的兄弟纳伊夫·贾索之前带着他生病的妻子去了伊斯坦布尔的医院看病。他打电话给艾哈迈德说:“他们周五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我们的长老坚称:“不会的,不会的。他们说会送我们去圣山,既然他们这么说了,肯定会照做的。”直到最后,艾哈迈德都坚信能找到一个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危机。可事实是,巴格达或者埃尔比勒都不愿意出手相助,华盛顿的美国人则告诉海德尔,因为平民受到波及的风险实在太大,美军无法对科乔展开空袭——美国人认为,如果对科乔村周围实施轰炸,我们会和“伊斯兰国”一道玉石俱焚。

两天之后,“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们拖着冰块进了村。8月正是炎热的季节,我们此前已经喝了将近两个礼拜的被阳光蒸得发热的水,看见有冰块送来,自然不会拒绝。艾哈迈德·贾索打电话给纳伊夫,对他说了这个情况。他对他的兄弟说:“他们赌咒发誓说,只要我们服从他们的命令,他们就会保证我们的安全。你看,要是他们想杀我们,何必还给我们弄来冰块呢?”

可是纳伊夫却依旧将信将疑。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医院病房里来回踱步,等待艾哈迈德跟他通报最新情况。45分钟后,艾哈迈德又给他打去电话,说:“他们要我们在村里的小学集合。他们说会从那里出发送我们去圣山。”

纳伊夫警告他:“他们不会送你们去那里的!他们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艾哈迈德·贾索却坚持说:“他们不可能一下杀死我们这么多人吧?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随后,他和全村所有的人一道,遵照“伊斯兰国”的指示,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们接到指示的时候,全家正在做饭。屋里的小孩子们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肚子饿,哇哇哭闹着要吃东西。那天一大早,我们杀了几只小鸡,煮给孩子们吃了。照理说,小鸡是杀不得的,等到它们长大下了蛋,才可以把它们杀了做菜吃。可是除了这些小鸡,我们再也找不到第二样可以给他们吃的东西了。

鸡肉还在锅里煮着的时候,母亲进来喊我们准备好去学校集合。她告诉我们:“尽量多穿几层衣服。他们没准会拿走我们的包。”我们关掉了鸡汤锅下面的煤气,按母亲的话照做了。

我整整穿了四条带松紧带的裤子,一条裙子,两件衬衫,加一件粉色的外套——要是再多穿一件,恐怕我非得在外面被晒到中暑不可。汗珠立马在我的脊背上流淌成溪。母亲对我补充道:“别穿太紧的衣服,也别把皮肤露在外面。尽量穿得得体一点。”

我在背包上系了一条白色的围巾,又系上了两条裙子——一条是凯瑟琳的棉裙,一条是迪玛尔从辛贾尔城买来料子,回家亲手缝制的亮黄色裙子(她自己却很少穿它)。在我小时候,全家人只有在身上的衣服实在破得不像样的时候,才会换新衣来穿。如今我们每年都买得起一条新裙子,我可不想把家里最新的裙子留给别人。随后,我不假思索地把我的化妆用品一股脑地塞进衣柜和那本绿色相簿做伴,然后重新锁上柜门。

此时街上已经逐渐形成了一条向学校去的人流。我能够透过窗户望见他们,人人都带着他们的行李。婴儿们躺在母亲的臂弯里,脑袋探在外面;而小孩子们则疲惫不堪地跟着人流往前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只能坐在独轮车里被别人推着走,他们面如死灰,仿佛已经没了呼吸。天气热得要命,男女老幼的衣衫背后都是一道道湿透的汗迹。村里的乡亲个个脸色煞白,身形瘦削。我能听见他们在烈日下忍不住呻吟,却没力气说出一个字来。

赫兹尼从姨妈家打来电话。我们已然是无计可施,而电话里的赫兹尼仿佛像野兽一般在咆哮,大喊着告诉我们他要回科乔。他在电话里吼道:“如果你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得回到你们身边!”

季兰接电话的时候,不停地摇头,劝慰着她的丈夫。他们最近刚决定要孩子,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实现两人共同的愿望。“伊斯兰国”占领辛贾尔的时候,他们俩刚给家里的水泥新房砌上屋顶。母亲告诫我们要牢记赫兹尼和萨乌德的手机号码,以防万一。我直到今天都能轻易背出来。

我穿过屋朝侧门走去。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充满了生活的回忆,这些回忆甚至比平时还要来得鲜活。我穿过客厅——每到夏天漫长的黄昏,我的哥哥们都会坐在客厅,和村里其他的小伙子们一块儿喝口味浓重的甜茶;又穿过厨房——我的姐姐们以前为了宠我,会在这里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秋葵和番茄;又穿过我的卧室——我和凯瑟琳会在卧室里互相用满手的橄榄油保养彼此的头发,一块在头上扎好塑料袋,一块睡过去,又一块闻着夹杂着胡椒气息的油脂味儿醒过来。我想起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地毯上,把混有稻米的黄油涂在两块面包之间。家里地方不大,常常会因为人多而显得拥挤。埃利亚斯总是宣称自己要带着妻儿搬到外面住,给我们腾点地方出来,可是他始终没有走。

我可以听见我们家的羊群,挤在院子里咩咩地叫着。它们也饿瘦了许多,身上的毛却因此显得更为厚实。我不愿去想象它们饿死,或者被武装分子宰了吃的情形。它们是我们家的全部财产。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家里的所有细节全部记录在脑海中——客厅坐垫的明亮色彩,厨房里沁人心脾的香料、甚至是浴棚里水龙头的滴水声。

可当时的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永远离开这个家。我走到厨房的时候,在一堆面包前停下了脚步。我们原本是让小孩子们就着鸡肉吃这些面包的,可没有人动过面包。它们已经凉掉了,闻着还有点儿不新鲜。我抓过几块塞在塑料袋里带在身边。我觉得应该这么做。说不定晚点我们等的时候会饿——虽然我们也不知道究竟会等待什么;说不定这些神圣的食物可以保佑我们不被“伊斯兰国”伤害。我低声自言自语道:“愿创造了这块面包的神明保佑我们。”说完,我便跟着埃利亚斯走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