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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歇尔佩戴着上将军阶的领章,在那笔挺的胸部,还悬挂着一枚几天前杜鲁门宣布授予他的标志着特殊功勋的橡叶奖章,然后迈着矫健的步伐,顺着铺好了红色地毯的舷梯,从那架大型美国空军运输机上走下来。

上海江湾机场上,由美国海军陆战队组成的仪仗队,早已成夹道之势,分站在舷梯的两侧,而军乐刚刚奏响,魏德迈便和美国驻华使馆的代办罗伯逊,一起迎了上去。

马歇尔拥抱了魏德迈。

但,不知为什么,除了微笑而外,他们竟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来到了外滩,进了挂着星条旗的美军驻华司令部设在上海的办事处,并且彼此都坐下来的时候,魏德迈才以这里的主人的身份,微微嚅动了嘴唇:

“特使先生——你不反对我这样称呼你吧——当你因为年龄的关系刚刚把美国陆军参谋长的职务移交给艾森豪威尔将军的时候,我却从我们的电台里,知道了你荣获美国军人最高勋章的消息,于是,除了我能够分享到的光荣而外,我想,这便是杜鲁门总统对你能够出任他的特使,而赠送给你的珍贵的礼物了吧……”

马歇尔听出了魏德迈的阴阳怪气,但,除了个性方面的原因外,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别的,正因为如此,这位满头银发的美军上将,竟谦卑地向对方欠了欠身子:

“将军,谢谢你刚才的话,因为你的话又把我带进了那个最美好的时刻,让我又想起了总统在宣读嘉奖令时,我的妻子的幸福的泪水,我的哽咽,因为他是那样充满了**。”马歇尔陶醉般地闭上眼睛:“总统是这样说的,在一场规模和惨烈程度都是空前的战争中,成百万的美国人以其杰出的服务贡献给国家,陆军五星上将乔治·卡·马歇尔把他的胜利贡献给国家。”

“‘作为政治家和军人,他具有胆略、刚毅和远见,更难能可贵的还具有鲜见的自谦。他作为两位总司令的顾问而被倚为干城。他的品质、行为和效能,鼓舞了全军、全国和全世界。他对美国前途所作的贡献,不亚于任何一个人。在历史上所有伟大的统帅中,他位居于前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魏德迈想来,马歇尔被遴选为美国总统派往中国的最为资深的特使,这一决定固然满足了杜鲁门和大部分内阁成员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国内对赫尔利的指责的反响,但是,在情绪的杠杆上,他这个美国驻华司令官将要受到指责的可能性,就随之而加重了,而且,有理由认为,马歇尔的身份愈高,总统对自己就愈不信任。

这样想时,魏德迈不仅阴沉着面孔,而且用挑衅性的语气道:

“光荣只能属于过去,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个人。因此,特使先生,关于你的现在,我倒想知道你来中国的使命是什么?”

“将军,当我向总统提出辞呈并得到批准回到弗吉尼亚州的利斯堡安度晚年的时候,我确实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因为,我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去过中国,但是,没有想到这个神秘的地方,居然和我的晚年还有着缘分——”马歇尔佯装糊涂地道:“不过,只有当杜鲁门和贝尔纳斯向我交待了一个相同的任务时,我才明白自己责任的重大。那就是,我必须使中共其他持不同政见的党派,与国民党组合成一个统一的政府,这个政府的领导人应该是蒋介石!”

魏德迈冷冷笑道:“那么,倘若共产党作出可以接受的让步,而国民党政府却拒绝让步呢?”

“很好办。我就明白无误地告诉国民政府,我们本来是要给予你们的援助的,诸如经济贷款,武器装备,民用供应品,以及设立军事顾问团等等,但是,实在是抱歉得很,由于你们采取了不合作的立场,所以我们就爱莫能助了。并且,作为我们的出路,至少在从华北撤走日本人的问题上,我们将被迫地与共产党打交道,然后平分秋色,利益均沾了……”

魏德迈吹胡子瞪眼睛地问:

“倘若问题反过来,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政府不接受让步呢?”

“同样很好办。”马歇尔用一种轻浮的口吻道,“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共产党,我们将全力支持国民政府,按照他们的需要把国民党军队运到华北运到满洲,运到他们愿意运到的所有地方,并且,如果国民党军队遭到中共军队的阻击,那么我们将把中共的行动看作是对美国的挑衅!”

魏德迈恼羞成怒地道:

“特使先生,你不会不知道,迄今为止,我已在中国工作了十三个月了。而且,我也不须自豪地表明,我是如何努力帮助中国而又像我认为的那样避免卷入政治冲突。但是,恕我直言,你刚才对你的使命的解释,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因为你在重复赫尔利的道路,一条危险的可怕的道路……”

一言未发的罗伯逊这时依然一言未发,但是他扭过头去狠狠地瞪了魏德迈一眼。在他看来,年轻气盛的美军驻华司令官想要给马歇尔一个下马威,那倒关系不大,然而他不应当借此攻击已经下台的赫尔利,而对原驻华大使的攻击,就是对临时代办的攻击。

马歇尔却冷飕飕地笑了:

“将军,对于我的解释,你确实是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的。但,对于杜鲁门总统的解释,我想,你和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哦,方才你不是说,总统赠送给我的珍贵的礼物便是我胸前的勋章吗?那,我现在告诉你,真正的珍贵的礼物还捏在总统的手中,那就是他的关于美国对华政策的声明!”

“什么声明?我为什么不知道?”当马歇尔终于从腰间抽出“尚方宝剑”的时候,素以雍容镇定著称的魏德迈,此时也不得不大惊失色了,“我是应该知道的呀……”

马歇尔顿时矜持起来:

“是的,将军,你应该知道,你应该和我同时知道。哦,关于总统对华政策的声明,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声明将在你离开华盛顿的时候由白宫向全世界宣告,你的第一站是上海,那么当你进了魏德迈将军的客厅,请立即打开收音机就行了。”

马歇尔话音刚落,罗伯逊便起身直奔客厅角落,拧开了置放在那里的收音机的旋钮。果不其然,一个女播音员,正在宣读杜鲁门自担任总统以来,第一个正式文本的《关于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的声明》:

“为了能完成全中国复归于中国的有效的控制,包括立即撤退日军在内,国民政府军队与中国共产党及其他各种意见不同和武装力量间,应即设法停止敌对行动。这就包括:应召集各主要政治力量的代表的全国会议,筹商早日解决目前的内争的办法——一种足以达成中国的团结的办法……”

罗伯逊慌慌忙忙地记录着,在那位女播音员的声音的间隙,仿佛唯有他在笔记本上的沙沙作响,才能填补这间客厅的沉闷的空间;

“美国与其他联合国家,都承认现在的中华民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它也就是达成中国团结统一这个目的之适当的机构。为了继续和中华民国政府不断的亲密合作,为了执行波茨坦宣言,和清除日本势力保留在中国的可能,美国在解除日本军队武装和撤退日军方面,担负了确定的义务。当然,美国的支持将不致发展为军事干涉,以致左右中国任何内争的发展……”

不知为什么,马歇尔这时突然盯了魏德迈一眼。而作为回敬,作为对这位曾经大力支持过前美军驻华司令官史迪威,从而早就显露出与美国陆军部、海军部的对华政策立场相应的总统特使的回敬,魏德迈禁不住,从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当然,究竟何去何从,马歇尔和魏德迈都竖起了耳朵,静静地等待着杜鲁门对于他的声明的最后的解释:

“美国了解到目前的中国政府是一党政府,同时相信,假如这个政府扩大其基础,容纳国内其他政治力量的分子,那么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的改革才能推进。所以美国坚定地主张,中国主要政治力量的代表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应对于使这些政治力量在中国政府中,都能得到公平和有效的代表权的诸办法,成立起一个具有法律意义的协议。”

“自然,其间的障碍也是严重的,自主性军队的存在与发展,比如共产党军队,不但与中国的政治团结不相符合,而且要在实际上促使它的目标不可能实现。在一个有广泛的代表性的政府成立以后,自主性质的军队应该无条件地取消,而全中国的武装部队,都应该有效地编入中国的属于国家的军队……”

听到这里,魏德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美国新的对华政策打算从比较广泛的干预向后退却,却不打算放弃一切干预。这种继续矛盾,继续混乱的政策,竟使他想起一句刚刚学会的中国话来,那就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眼前的状态不正是这样的么?

马歇尔的笑容则是堆在脸上的:

“我对总统的声明非常满意!因为嘛,要达到自雅尔塔会议以来美国所一直追求的目标,这个声明提出来的那些政策要点是必须加以贯彻的,当然——”

马歇尔摇头晃脑地道:

“最令我满意的,还是这个声明的文本,使我想到了临行之前总统对我们的赠言的重要意义。哦,将军,你也听听这些话吧:你可以用最坦诚的态度和蒋介石对话,尤其是涉及中国在经济方面希望得到的贷款与在军事方面希望得到的援助你可以表明:一个不统一的和为内战所分裂的中国,事实上不能被认为是适合美国的援助和地区的……”

“既然总统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中国呢?”魏德迈脸红筋涨之中,脱口说出这样一句。

马歇尔愣怔住了。但,当他很快便明白了魏德迈的心思的时候,却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亲爱的将军,请你一定不要感到恼恨,因为我进入中国的目的是调停国共关系,而不是来抢你的场面的。作为总统遴选的特使,我自然希望能够在中国有一番新的作为。但是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包括了你的合作,你的支持,以及你的谅解。说句心里话,倘若没有你在军事上的卓越指挥,我又怎么能够在重庆的谈判桌上运用自如呢?”

魏德迈这才顺了顺气道:

“特使先生自然是聪明人。虽然美国的报纸把事情说得很高雅,说你这次使华,将试图说服蒋介石与共产党达成一项专门的协定,使之成为避免大规模内战和实现中国统一的最佳途径,然而,恕我直言,包括我在内的多数在华军人认为,你不过是为着替赫尔利揩屁股来的,而业已公开的总统对华政策之声明,不过是捏在你手中的草纸而已……”

马歇尔显然被激怒了:

“将军,你可以不信任总统,不信任我,但是你不可以不信任由国家制定的对华政策。至少对于我来说,这是总统给我的武器。我的武器虽然与你的武器不同,但是,我在想,它的威力和瞄准的对象应该是相同的!”

“错了,特使先生——”魏德迈愈加反感地道:

“你的武器上面是没有准星的。也就是说,我现在最感到痛苦的,恰恰就是对华政策中那种十分模棱两可的东西。如果事情办成了,职业官员们就会得到称赞,要是失败了,过失就会推到驻华的职业军人身上。哦,对了,你是史迪威将军的保护神,然而你无能为力,因为中国的各种问题大部分是由那些不怎么明智和忠诚的、爱管闲事的外交官造成的!”

罗伯逊终于坐不住了:

“将军,历史有可能重演,但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种景象正在我们的面前发生:蒋介石显然是欢迎美国人的,他读过中国最有名的《孙子兵法》,知道不战而胜,是为上策,所以昨天的《中央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惜别赫尔利,欢迎马歇尔》的社论;毛泽东呢?显然也是欢迎美国人的。如果说他能够赴重庆,完成了《双十协定》的签订,有着赫尔利大使的劳苦功高,那么如何制止共产党所反对的内战,促使中国能朝着和平民主的道路前进,这便是马歇尔特使的历史使命了……”

马歇尔故作谦逊地道:

“这不是个人的事情。任何一个外交官要想在中国取得成就,他都必须紧紧地靠着我们的美利坚。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美国处于了解中国的最佳位置,只有通过我们的工作,才能解决好中国的内部问题。哦,罗伯逊先生,我明日飞往重庆的事,国民政府方面和中共方面都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特使先生。”罗伯逊回答道,“明日重庆的九龙坡机场上,美国大使馆人员,国民政府和中共的代表,都将在那里恭候你的光临。”

马歇尔突然问魏德迈:

“据延安的美军观察小组耶顿上校拍回华盛顿的电报,前次参加重庆谈判的中共代表,不是先先后后全都回到共产党总部去了么?”

魏德迈懒洋洋地道:

“是呀,全都回去了。可是一听说特使先生即将启程赴华,特别是共产党八路军的朱德总司令当着耶顿上校的面,赞扬了美国政策的改变之后,他们索性派了一个代表团去重庆。嗯嗯,成员有吴玉章、叶剑英、陆定一、邓颖超,至于团长嘛,当然还是非中共的首席谈判代表周恩来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