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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刚入深秋,重庆便是茫茫不见天日的雾季了,在那低矮而又潮湿的云层的笼罩下,切都是这样的暗淡无光,这样的死气沉沉,就连那飘落在大街小巷的蒙蒙细雨,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下半城的军事委员会大礼堂里却通宵达旦亮着雪白的灯。灯光底下,身着黄色呢料军服的国民党所有的高级将领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如今已是第三天了。

休会时分,蒋介石一个眼神把他的参谋总长白崇禧,从会议的主席台上带进了大礼堂背后军事委员会大楼的办公室。

“健生兄,你开会之前说有要事相告——”蒋介石坐在他那把黑色的高背皮椅上,懒洋洋地道,“除了正在举行的军事会议而外,你究竟还有什么要事嘛?”

白崇禧入座之后,有些心神不定:

“报告委员长,我要说的事情,正是有关这次重庆军事会议的哩。昨日接到情报部门的报告说,延安针对我们的会议。还专门由《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题目叫做《再次呼吁和平》。据可靠消息透露,这篇社论是由毛泽东亲自执笔写的……”

“嗯嗯,延安还有个美军观察小组,小组的电台还没有撤除,这就是说,《解放日报》的社论,现在已经一字不漏地拍回华盛顿去了。”蒋介石故作镇静地道。“那么,毛泽东都写了些什么昵?”

白崇禧从衣袋里掏出电文稿纸:

“报告委员长,文章大致有三个内容,第一个内容是这样写的:重庆现在正举行着军事会议,国民党的许多高级将领都到了重庆,路透社记者甘贝尔由重庆报道说:此间的将军们曾告诉我说,政府对共产党的全盘战争,将是最后方采取的手段,但是他们并不否认政府订有作战计划。又说,此间广泛认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偕同美国驻华陆军参谋长麦克鲁中将业已完成的华北之行,不仅限于日常的巡视……”

蒋介石松了一口气:

“哦哦,原来是甘贝尔先生报道出去的。这个英国记者我认识,年轻得很,无知得很,凭着腿长手也长,这里讨点材料,那里做点记录,东拼西凑的真还发表了不少消息,可是,都是些皮毛文章罢了,真正的机密,他哪里可能得到手哟!”

“是的,委员长,记者们的文章总是哗众取宠,浅薄之至的——”

白崇禧紧锁着眉头道:

“但,毛泽东似乎出了问题,用他在社论里的话说,‘这个报道虽然词句含蓄,但是可以看到:第一国民政府已定下了对解放区的通盘作战计划,这一点从前蒋介石先生拼命否认;现在连政府人员也不否认了;第二,国民党军队与美国军队将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这一点从前魏德迈将军拼命否认,现在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重庆的军事会议,如果其所讨论的和所决定的正是这两点,那么,更大的战争因之造成人民更大的痛苦,都将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

蒋介石沉默良久,却忽地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毛泽东果然厉害!过去我一直认为,他这个从来没有进过军事学校的人,是不会懂得打仗的,充其量舞文弄墨,耍耍嘴皮子而已。可是,从一个多月的情况看,在百万进攻解放区的我们的军队中,已有万余人投降,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而且,连高树勋这样的高级将领,居然都向共军举起了白旗,这就是说,毛泽东的嘴巴,是建立在他的实力上的。关于这一点,我们要百倍警惕,不可有半点麻痹大意。健生兄,你知道么?”

白崇禧一时无语。

因为他知道的,蒋介石还不知道,而在转告毛泽东的另一段文章的时候,他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白崇禧现在语意踟蹰地道:

“报告委员长,延安的社论的第二个内容,无外乎是这样几句话:‘我们呼吁国民党当局,不要走内战的道路,而走和平的道路。参加重庆军事会议的各位高级将领,谁无家眷,谁无亲友,谁不吃老百姓、穿老百姓的,你们的兵又哪个不是老百姓出身?你们之中,有许多对于内战毫无兴趣的人,也有许多懂得内战打不得的道理的人,请你们在这紧急关头,把人民的意志反映到会议上,仗义执言,力争停止内战吧……’”

“好了,好了,不要再念下去了!”蒋介石打断白崇禧的话,黑风丧脸地说,“这不是等于在军事委员会大礼堂里散发传单吗?哼,毛泽东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从延安伸到重庆,伸到我们的军事会议,伸到与会的高级将领们的心里头去啦?知道么?这就是共产党的政治手段,这就是共产党的攻心战术……”

白崇禧望着蒋介石怒不可遏的样子,慌忙把脑袋深深地埋下去了。

蒋介石却忽地尖笑起来:

“怎么啦?健生兄,莫非你的心子也被共产党掏了去么?哈哈,不会的,至少你是不会的,我是不会的,我们高级将领中绝大多数都是不会的!至于那个战区副司令长官新八军军长高树勋,据我所查,他正是中了打进该部队的中共地下党的奸计!”

“委员长所言极是——”白崇禧这才抬起头来:“我们得到的情报表明,早在上党战事炽热之时,一个叫做王定南的中共地下党员,从豫西新八军驻地长途跋涉到了山西黎城的刘邓前线指挥部,当面递交了高树勋希望与共军保持友好,决不发生邻里纷争的一封信。可是,这个打进新八军的中共地下党却趁机说,高树勋是如何在国民党军队中受到歧视,受到排挤,使他又是如何感到只有靠近中共才能生存下去云云,这就给中共方面以伺机策反,从而动摇我军心民心的企图……”

“什么企图?中共的目的已经实现了嘛!”蒋介石不耐烦了。“你刚才说延安的社论有三个内容,那么还有一个又是什么呢?”

白崇禧手忙脚乱地拿起电文:

“报告委员长,毛泽东的这篇文章叫做《再一次呼吁和平》,看来以下的文字才算是切入正题了: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包括明令取消‘剿匪’命令,包括明令停止内战,撤退一切进攻解放区的军队,包括停止对解放区的进攻,停止对解放区的侵占,并停止运兵,包括以政治协商的办法解决受降、伪军、与承认解放区人民自治和承认解放区军队就够了,其余问题慢慢再谈,政治解决,岂不甚好?”

“甚好个屁!”蒋介石一巴掌打在办公室桌上,“毛泽东已经吃掉我好几十万人马了,他还来跟我谈这个!记住,今后凡是提议与延安言和者,要么是共产党派来的奸细,要么就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蒋介石的话题被叩门声打断了。

白崇禧开门看时,却是驻防新疆迪化的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郭寄峤。

“报告委员长……”郭寄峤站在办公室门外,给蒋介石行了一个军礼。

蒋介石“嗯嗯”两声,正愁没法排遣积郁在胸中的闷气:“有什么事情,你就进来谈吧。白总长也在这里,让他一起听听。”

郭寄峤惴惴不安地坐下来:

“报告委员长,情况是这样的,我在启程前来重庆参加军事会议的前一天,正在迪化的张治中部长把我叫去了,他说他现在非常忧虑与焦急,因为虽然国共双方签订了《双十协定》但是,从内地传来的消息,尽是摩擦纠纷时有发生的不详之事,他又苦于和伊犁方面的代表的商谈,已步入最紧张的阶段,所以让我前往重庆开会的时候,给委员长捎一封他花了三天三夜才写完的信来……”

白崇禧接过信,却狠狠地盯了郭寄峤一眼,“你是军人,说话办事都应当干脆果断。你只消说有一封信张部长请面呈委员长就行了,结果啰啰唆唆地说了这么多。”

蒋介石反倒客套起来:

“这不能怪郭副长官。张部长的这封信,就是如此这般写出来的,你有什么办法?嗯嗯,白总长,还是请你把这封信先拆开,然后念给我们听听吧。”

“报告委员长,这是一封万言书哩。”白崇禧从信封里抽出厚厚一叠信笺,“好在张部长已在好些段落下面,用红铅笔作了重点符号。哦,我是说,鉴于时间关系,马上又得开会了,我就先把这些段落念出来,好么?”

蒋介石点头之后,白崇禧便像黄门官那样,作古正经地扯起嗓门道:

“‘……关于中共问题采取政治方式解决钧座与中央曾一再宣示,此为国人所共同确认与热烈拥护之方针,盱衡当前局势,似仍宜尽量予以最大之容忍。倘问题能适当解决,固所愿望,否则亦不妨转为等待,以俟时间之转移。不宜遽行变更方针,采取其他解决方针也。倘为一时感情之愤激所冲动,或为任何个人与某一地区目前之利害,而放弃政治解决方针,使国家蒙受极不利之影响,职殊未敢苟同……’”

“他未敢苟同,那是他的事!”蒋介石阴沉着脸,喃喃自语地“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国家的事,政府的,军队的事,嗯嗯,总之,不关他的事!”

蒋介石的声音不大。

可是白崇禧的嗓门立即小了:

“‘目前国际情形,以常识判断,现在国际关系,虽然复杂若干问题虽未获得解决,但无论何国,似均不愿于此时发生战争,我国欲凭借任何一国之力量,企图促使国内问题之解决自非任何友邦所希望,我国经历八年余之苦斗,始获今日之国际地位。如于抗战甫告胜利结束之今日,内部再有战争,且为一时不易结束之战争,国际友人对我国之观感如何,不难想象。如是则我国现在之国际地位与钧座在国际间之声望,恐均不易保持……’”

“报告委员长——”郭寄峤早已两股颤颤,却蓦地站起身来:“我确实不知道张部长写了些什么。若是早知道这封信的这些内容,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带来面呈委员长的……”

“坐下来,坐下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嘛!”蒋介石朝郭寄峤招了招手,居然怒气顿消地道,“嘿嘿,等会儿军事会议上,就要由我作总结性报告了。可是,正当我还不晓得这个报告怎么才作得好的时候,张部长的万言书给我送来了好材料。就是说,我第一要感谢他,第二要感谢你呢!”

白崇禧头不敢抬地念了下去:

“‘我国经八年之长期抗战,沦陷区人民饱受敌伪之压迫摧残与多方剥削。民穷财尽,无日不在水深火热之中,即大后方民众,亦以物价过高,负担过重,一般生活,备感痛苦。徒以大敌当前,不能不尽最大之坚忍,以其期待胜利之来临。今强敌投降,战争结束。举国人民所欢欣仰望日夜祈求者,厥为迅速恢复秩序,在和平状态之下,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倘战争再度爆发,必益增人民之痛苦,违反人民之愿望。处在革命政府之立场,于心实有所不忍。故今日人民之厌恶战争,渴望和平,将汇为不可遏止之时代巨流,可不待烦言而喻者……’”

“这个张部长,他把我当作黄埔军校的学生,而他倒成了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介石变着声调,又语惊四座地冒出一句。“当然罗,我不怪他,伊犁代表把他围困在谈判桌上,他早已晕头转向,阴阳不分了!”

白崇禧越念越快。手里像捏着一把火,弄得不好的话,是会火烧眉毛的:

“‘以今日之国军士气与态度而论,亦不能继续作战,各将领在钧座之前,或不敢显然作厌战之表示,甚至有自告奋勇,坚持以武力解决中共者,然以职所接触之若干将领中,其不愿战争之心理,甚为普遍,且今日多数之国军,实亦不能作战。吾党革命,历五十余年之苦斗,千百万先烈流热血,掷头颅,以获取革命之政权,至今日始奠定建国之初基,方翼黾勉从事于亿万斯年基业之缔造,决不能轻率从事,作孤注之一掷,必推广老成谋国之心,期立于永远不败之地……’”

郭寄峤忿忿然道:

“报告委员长,张部长不但言之有误,而且言过其实,就拿我所在的第八战区来说吧,早在毛泽东赴渝之日,我全体将士便无一人相信共产党的诚意。如若共产党有诚意,那又如何不接受中央调遣,不交出军队和地盘呢?所以我们从来立足一个‘打’字,因为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呀……”

蒋介石这时才像白崇禧刚才那样,狠狠地盯了郭寄峤一眼,那目光自然是睥睨的:

“好了,好了,看来你只懂军事,带兵打仗,还须仰仗郭副长官的继续努力;至于张部长嘛,他是政治部长,所以看来只懂政治,当然,在目前的局势下,军事是必不可少的,政治也是必不可少的。除此而外呢?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外交,嗯嗯,你们知道么?美国总统又一位特使马歇尔将军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