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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又回到重庆。依旧是那件补了衣领的衬衣,依旧是那件灰白的粗布外套。当他顶着萧瑟秋风走下舷梯的时候,还在机场上向记者们发表了谈话:

“中共代表这次来渝,一方面是参加政治协商会议,一方面是继续进行国共之间的谈判。而前者,正是为着履行后者所达成的协议。我想,这应该是有目共睹的吧……”

然而,同样有目共睹的是,政治协商会议虽然如期在国民政府礼堂召开了,但,从第一次会议看,它便完全不具备协议中所规定的内容和意义。那么,第二次会议呢?

周恩来怀揣着一丝希望,走进了他所在的小组讨论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但是不但有着各个方面的代表,而且,代表们有着各个不同的姿势:或挖耳搔腮,或挤眉弄眼,或趾高气扬,或垂头丧气。抽烟的,抽得吞云吐雾;喝茶的,喝得翻江倒海。甚至还有脱掉鞋袜的,先剪脚指甲,后抠烂趾丫,于是又派生出掩鼻而走的,夺路而逃的,反正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乌烟瘴气之中,总算有人发言了。众人定睛看时,却是国民党代表吴铁城:

“昨天听了国民政府蒋主席的开幕词,尤以他的三个'要字,即要真诚坦白,树立民主楷模;要大公无私,顾全国家利益;要高瞻远瞩,正视国家前途。深感鼓舞人心,鼓舞斗志!于是我在想,怎样才能够把领袖的号召,化作一种全民的精神。进而化作一种全民的自觉自愿的行动呢?”

青年党代表曾琦呼应般地道:

“有办法,有办法!各位都知道国民政府从南京迁来重庆那年的五月,在林森路军委会委员长行营广场举行的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的宣誓大会吧。蒋介石先生也是亲自到会讲了话,并且向全国作了实况广播的。当然那时是为了抗战,所以在提法上是‘三大目标’即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军事第一,胜利第一。而现在虽然胜利了,但是国民精神不能丢,因此我向大会建议,我们必须在新的形势下,再来一次总动员运动!”

“好办法,真是好办法呀——”吴铁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次总动员运动宣誓大会我是参加了的。嗯,傍晚时分,夜幕刚刚降临,行营广场四周,灯光四射,如同白昼。工、农、兵、学、商、党、政七界代表,每人手持用纤藤杆做的火炬,反复齐唱《宣誓歌》,不停地在场内就地游行《宣誓歌》用的是耶稣圣诞节《赞美诗》的调子,歌词至今我还记得哩——”吴铁城干咳一声,居然唱了起来:“‘我们各本良心宣誓,遵守《国民公约》拥护国民政府,绝对服从蒋委员长的领导,若有背誓行为,愿受任何处分……’”

“对了,对了,还有《国民公约》!”曾琦大声嚷叫道,“那是国民政府明令规定各机关、团体、街道、学校普遍订立的,根据《国民公约》每月初一和十五举行精神总动员月会,指派专人作‘精神讲话’,唱《精神总动员歌》:‘救国道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要用精神武器,况复有坚甲利兵。国家至上,忠勇为进;民族至上,大孝当行,同心同德,训谕是遵。三大目标,易知易行;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吴铁城朝曾琦摇摇头:

“唱歌好是好,可是再好听的曲子也会随风而去,稍纵即逝的。于是我又在想,重庆市区繁华地带的都邮街十字路口,原来是有一座木板钉的‘精神堡垒’的,以后日晒雨淋,也就慢慢损坏以至全部倒塌了,那,我们在胜利还都南京之前,为什么不可以在‘精神堡垒’的原址,修筑一座永久性的纪念物呢?”

“应该修筑,当然应该修筑——”曾琦如同国民党代表的应声虫一般:“要晓得,抗战胜利结束,我国跃居四强行列,蒋主席亦成为世界四大领袖之一,所以呀,如果这个纪念物叫做抗战胜利纪功碑,那么,在碑座的八面石壁上,就要以重庆各界的名义,镌刻上恭送蒋主席胜利还都的内容。哦,对了,今年适逢蒋主席六旬大庆,那就需要在碑文中,再出现‘嵩祝遐龄,衢歌大业’的字样!铁城兄,你说好不好呀?”

“好,好得很哩!既然曾琦兄已经考虑得如此仔细了,那,你就作为提案人,先把提案草拟出来再说。”吴铁城掉过头来,面朝众人道。“剩下的事情,就需要大家踊跃签字,积极附议啦……”

无人应声。

有的只是交头接耳,只是嗤之以鼻。民主同盟代表章伯钧甚至站起来身来,拂袖而去。对于吴铁城和曾琦的双簧把戏就连邵力子这样的国民党代表也看不下去了。他用胳膊碰了碰邻座冷眼旁观的周恩来,尔后以一种羞涩和歉然的口吻道:

“任他们瞎胡闹去罢。我们,尤其是我和你,现在似乎应该说点什么才是。唉唉,谁叫我们都是重庆谈判的代表,商谈过去,商谈过来,最后商谈出一个政治协商会议呢?”

周恩来表情严肃地道:

“政治协商会议自身并没有错,倘使这次会议开得成功今后全国人民就真能在和平,团结和民主的空气中生存、发展、壮大。作为代表,能够躬与其事,该是多么大的荣誉,多么重的责任呵!可是,错就错在有人在操纵这次会议,利用这个特殊舞台,公演着他们骗人的把戏。老实说,这在我们的会谈之中,倒是始所不料的……”

“这样好不好?”邵力子突然建议道,“下午在国民政府礼堂开大会,为了把小组讨论引向正题,你和我都在大会上发个言,谈一谈国共会谈的经过,当然,根据大会的日程,这个内容的报告由我来作,而且我也有了书面的准备,但是,确乎考虑到会议的实际情况,所以我将请示蒋委员长,下午的报告请你先作,你讲完了我再讲,也算是对会议的良好气氛的一种烘托,一种圆满成功的象征嘛!”

周恩来点点头,居然答应下来。

而几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下午的大会刚开始不久,他从容不迫地走上讲台去了。

没有讲稿,但他有声有色,不卑不亢:

“各位先生,关于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经过,我本想邵力子先生一定会先作详细报告,今天临时要我先作报告,因为若干文件不在手头,所以我不预备多所叙述,这是要请各位原谅的,不过各位假使有所询问,我一定据我所知的答覆各位。国共会谈的历史甚长,中间经过九年之久。九年之中,本人除去极短的一个时期以外,几乎全部参加。今天抗战已经胜利,和平阶段已经开始,我不想把过去抗战八年中国共会谈情形在此报告,只想就八年国共会谈中间一些方针的问题说一说。”

台下鸦雀无声。不知为什么,在众多的伸长了脖子的代表中,唯有邵力子的脖子伸得最长,耳朵也竖得最直。

周恩来的声调却是平缓的;

“在抗战开始以前,中共代表与当时的政府代表曾有会谈。所谈的中心问题,也同今天一样,同样是和平,是民主。所不同的,当时是要停止内战,团结抗战。而八年以后的今天所要求的是停止内战,团结建国。抗战以前,彼此希望停止内战:团结抗战的目的达到了。因此我在这个地方报告的时候,有着同样的信念。现在一定能达到停止内战,团结建国的目的。九年来我参与商谈,两次提出同样的要求都实现了停止内战。虽然一方面是感慨万端,另一方面觉得两度达到目的,首先为中国人民着想,就个人而言,也觉得获得安慰了。”

邵力子眨巴着眼睛,不知是为少听到一句而懊悔,还是为多想到一些而忧虑。总之,他似乎有点儿坐不住了。

周恩来则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据此,我感觉关于抗战中商谈经过的报告,只须举出一点来说明。最初商谈时的原则,既然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战,所以在抗战持久以后的商谈,便多限于局部问题的解决,如陕甘宁边区问题,敌后抗日军队的承认与编制问题,同时提出人民自由权利的要求。其时,政府方面也得出一些答覆,因为彼此意见距离尚远,所以没有得到解决——”周恩来的嗓门突然提高了:“而在最后一个时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中共方面再次提出解决全局问题,即是在三届五次国民参政会上,林伯渠参政员代表中共方面提出联合政府的主张。参政会后又经过几度商量,在政府方面,认为这种主张要动摇政府的法统没有接受。由于这些问题的存在,使得纠纷继续,也就埋伏下抗战以后发生不幸的内战的根源……”

邵力子现在开始感到后悔了,在他看来,正是由于他的邀请,才给了中共首席谈判代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舞台。

周恩来继续着他的报告:

“抗战胜利以后,新的时机来临,蒋先生三次电邀毛先生,毛先生应邀来渝,就开始抗战以后新的商谈。这一个时期商谈的原则,是从一般的谈到具体的问题。在彼此商谈中,已经得到同意的记录下来,没有得到同意的继续商谈,而后遂有双十节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的签订——”

周恩来停顿片刻,然后当机立断地作出了公开揭露国民党的决定:

“当然,其中还有几个主要的问题,政府方面认为不必发表,因其至今未能解决。例如关于进兵问题,政府军队要求开赴一切敌占区受降,中共方面则要求有些原来中共领导的武装在那里活动已经解决了的敌占地区,或已由中共领导的武装包围的敌占地区,希望在受降问题解决之前,双方部队都暂驻原地不进。因政府方面未能同意,所以会谈纪要没有列入。很清楚的,会谈纪要公布以后,冲突不仅在继续,而且在扩大其根源即在于此!”

邵力子这才真正慌了手脚。

眼见得周恩来还没有结束讲话的意思,他竟径自从台下跑到台上,然后气喘吁吁地站到了麦克风跟前:

“恩来先生,因为时间的关系……”

“时间?”周恩来面朝众人道。“是的,全国人民盼望已久的各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共同举行的政治协商会议现在终于召开了,况且,蒋先生在昨日的开幕词中,再三强调要把这次大会开成一个和平的民主的大会,事既如此,莫非我需要把话讲完的权利,都要受到国民党方面的干涉么?”

邵力子两股颤颤地退了一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既然恩来先生还没有讲完,那就请你稍稍抓紧一点时间,继续讲下去吧……”

邵力子恍若一截段木,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可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周恩来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了:

“就已经公布的十二项中也可以看出,在此时期中是从一般的方针谈到具体的问题的,而一般方针的解决,我们始终认为是双十会谈纪要的主要成功。因为由抗战转入和平,两党方面都认为要确立基本方针,然后和平建国的事业才能有所遵循。这个方针现在已经宣布了,我相信到今天还是不可更改的。也幸赖有此方针,使得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不幸冲突,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了!”

讲到这里,周恩来朝台下鞠了一躬,再朝邵力子点了点头,然后像走上讲台那样,从容不迫地走下讲台去了。

而邵力子刚刚在讲台上站定,不待从怀中掏出讲稿,便早已是大汗淋漓:

“各位先生,报告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的经过,本人曾想最好是请王雪艇先生担任。王先生奉命和中共商谈差不多有两年之久,但因为去年九月开始商谈不久,王先生就到伦敦去,不再能参加会谈。第二位最适宜作报告的是张文白先生,张先生在会谈中是很重要的一位,尤其是双十节发表会谈纪要之前两三天,张先生努力很大,但因为张先生有很重要的任务到新疆去,当时不能预定他何时回来,以致政治协商会议也未能请他参加。这报告只好由我来担任了……”

冗长而哆嗦的开场白之后,邵力子开始翻阅讲稿,照本宣科地道:

“……国共两方让步之点,有许多事实可以看出,在讨论实际问题开始时,周恩来先生即说明此次中共准备让步,不坚持前年十二月和去年一月间所提条件,如党派会议联合政府,联合统帅部等等,所以在政府答覆十一条时,凡是政府认为应该同意的,都立刻接受;凡是认为要再考虑的,也都坦白地说明其理由。比如说,这次中共最初要求四十八个师,最后折衷为二十个师,实在是双方让步的明证……”

坐在台下前排位置的民主同盟代表黄炎培,忍不住冲着讲台吼道:

“既然双方都在让步,那又何以解释当前内战的不断继续与扩大呢?”

邵力子结结巴巴地道:

“诚然,这位代表所提的问题……是一个问题,我的看法原希望会谈纪要发表以后,会快快地继续商谈的,把已有解决办法而尚待实施的各种问题得到解决,这样的话……军事冲突自然可以没有,后来会谈进行迟缓,甚至停滞不前,军事小组会议更未举行,这在当时倒是没有预想到的……”邵力子生怕还有代表提出问题,草草答覆之后,又慌忙拿起了他的讲稿,“总而言之,简而言之,中央坚决希望做到的,也是国人共同认为必要的,就是军令政令必须统一的问题,只要军令政令统一了,一切问题都可以商量解决,本人始终可以相信双方都有诚意解决问题,其尚未能让步之点,因各有其不能让步的立场,但决非始终不能互让解决。在这次会谈中间,实已解决了许多问题,即如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在会议纪要发表时,已商定了大体办法——”

台下传来的声音,已再不是代表的提问,而是人们在离开座位时,那木头椅子的啪啪作响。邵力子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力气道:

“至于更具体的办法嘛,还有待于政治协商会议的根本解决,最后,本人以政府代表的立场,对赫尔利将军所予双方代表会谈的帮助,热情的关怀,表示不能忘怀,尤其是他将离开重庆最后两天的努力,更使我们激动,今日趁报告之便,特别提出,藉以表示蒋主席和我们大家对他的感佩之意!”邵力子放下讲稿,却一把握住麦克风,“哦,对了,我还需要向各位先生特别提出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特使马歇尔将军已经抵达重庆,他给我们,不,他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一份见面礼,那就是一个由美国方面、国民政府方面、中共方面三家代表参加的谈判小组业已组成:小组主席——马歇尔,小组成员——周恩来,小组成员——张群……”

84

张群在接到三人小组首次会议的通知时,不觉在心里笑了。在他想来,重庆谈判期间,赫尔利不过是躲在幕后,不时给他们出谋划策;这下好了,马歇尔现在公开地站到了前台,不必时隐时现,不必羞羞答答,只要这个美国人高兴,他可以当众把屁股扭向国民党一边!张群甚至想到了拔河:站在绳子一端的是周恩来,站在另一端的是马歇尔。而在这个臂大腰圆的伙伴面前,他要取胜共产党,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想着,想着,张群已驱车来到牛角沱一幢叫做怡园的小楼跟前。小楼的主人便是马歇尔,会议的地点便在小楼里面。回想到重庆谈判期间,国共两党代表分坐在德安里那张长方形木条桌两侧的剑拔弩张的情形,他又在心里笑了。

然而,步入怡园客厅,映入他眼帘的,竟是周恩来的开怀大笑时,他不觉随之一愣,尔后愈发疑惑不解,望而生畏了。

马歇尔朝张群点点头,却继续着与周恩来的方才的话题:

“是的,是的,我刚刚在九龙坡机场步下舷梯,就看见了国民党警察要把欢迎我的中共人员驱逐出机场的闹剧。这怎么行呢?第一对我不礼貌,第二对人不民主嘛!所以我当时真的生气了,我甚至想象得出,这便是中国政治生活层出不穷的混乱状态的真实写照!”马歇尔这时盯了张群一眼:“而且,我作为调停人抵达重庆只有几个小时,诚如周先生知道的那样,魏德迈将军就宣布他将继续把另外的国民党部队运往北方。使事情变得更糟的是,麦克阿瑟将军在日本的司令部发表了一项声明,说日本不会再发生社会、经济或政治方面的剧烈改变。于是,我立即想到,这个声明必然会使中共感到惊惶。而这些形势发展的总效果决不是和平解决国共争端的良好预兆。当然,虽然如此,周先生率领的中共代表团,仍旧踊跃地出席圣诞节前夕美军军官为我举行的鸡尾酒会,这是我没有想到并尤为感激的。”

周恩来淡然一笑道;

“马歇尔将军既然谈到了国共争端的问题,那么,我可以当着岳军先生的面,再次重申我们的最后的立场:只要政府方面作出安排,保护我方的军事和政治根据地,中共愿意实行政治和解。我们决不能同意的,是任何一种迫使我们放弃一切而屈从于一切的交易,因为对我们来说,这样做的结果,将必然招致二十年前清洗与屠杀期间,国民党曾经给予过我们的那种命运……”

“我不同意恩来先生刚才这种说法!”张群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脸红筋涨地道,“国共两党,分分合合,自有它的历史原因。可是对于现实来说,我们提出的基本主张和过去经常提出的主张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不过是希望中共方面放弃所谓的解放区,把军队并入国家的军队而已……”

马歇尔貌似公允地道:

“张先生的观点我是知道的。然而,你今天毕竟晚来了一步,没有听到周先生对他的立场的精彩的表述。哦哦,他不但信任罗斯福总统‘四大自由’的主张,而且还赞扬了华盛顿时代的独立精神,以及林肯总统‘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方针。老实说,周先生除了不赞成把棒球列为中国国家运动项目而外,其他一切都仁至义尽啦……”

周恩来打断马歇尔的话说:“岳军先生已经来了,那,我们还是书归正传吧。”

马歇尔耸了耸肩膀:

“周先生以为我的谈话已经不着边际了么?不,不,那才不是呢!既然我们组成了三人小组,那么就应当在作出关于中国未来的前途的评判之前,首先评判一下我们自己。哦,我方才评判了周先生;也曾经在另一个场合,把张先生称作是能够使中国免于内战的几位中国领导人之一;而我自己呢?我想,我们还是来听听苏联人在我背后说了些什么吧——”

马歇尔是急于知道苏联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使命的,作为一种隐形的筹码,或者说一种秘密的交易,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之后,他需要及时地告诉给周恩来和张群:

“你们过去是不知道的,为了试探苏联在东北的意图,正在莫斯科访问的贝尔纳斯,奉命带去了杜鲁门对华政策的声明,并就我赴华的基本目的和做法向苏联外长莫洛托夫打了招呼。据美国国务卿给我拍来的电报,狡猾的苏联外长居然对他说,如果美国陆军和海军运送蒋介石的军队到东北,是支持他们把日本军队撤出中国,那么,这就和苏联在东北准备支持中共部队的目的是一致的……”

张群眨巴着眼睛,情绪却比先前平静得多了。在他想来,周恩来的笑声,马歇尔的谦卑,他都可以从莫洛托夫的不同寻常的外交辞令中,找到并不惹人烦恼的注解。

马歇尔继续道:

“贝尔纳斯一气之下,索性闯入克里姆林宫去了。好在斯大林不但没有拒绝他的拜访,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目前苏联正打算履行其对华条约,因此,决不会自讨没趣地去破坏美国为统一中国所作出的努力。而且,聪明的斯大林还告诉我们的国务卿说,如果有什么人能够解决中国的问题,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马歇尔将军,只有他,才同时具备了政治家的品行与军人的百折不挠的性格呢!”

乍暖还寒,张群的疑惑不仅没有冰释,反倒愈加浓重和深沉了。

周恩来不无讥讽地道:

“如此说来,我们三人小组的共同点实在是很多的。可是事情又偏偏很奇怪,就在马歇尔将军抵达重庆后的几天之内。国民党军队的傅作义,率部沿平绥路向东进攻,占领了解放区的陶卜齐、旗下营两地;杜幸明则率部向辽西、热河解放区进攻,占领了义县地区……所有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张群做贼心虚地道:

“恩来先生你是在问我吧?可是,你问我我又去同谁呀!不错,这几天政府的军队确实有所行动、虽然行动的原因与目的有待调查,但是,我在想,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就是说,我们的军队在行动,你们的军队难道就不在行动吗……”

“好了,好了,作为美国总统特使,我来重庆的使命就是制止战争,和你们一起坐下来,商讨最近发生的问题的——”马歇尔俨然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当然结束不久的国共两党谈判是解决了一些问题的,但是,从它解决问题的效果上看,却不得不对谈判的成果——不管它叫做会谈纪要也好,叫做双十协定也好——让人感到怀疑。比如说,关于缩减军队的问题,试问国共双方,你们有哪一方履行了其中的条款呢?没有不仅没有,各自反而把投入内战的兵力增加了许多,这就造成了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的可能。不,这已经不是可能的问题了,一种可怕的现实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马歇尔两手一摊:“所以,我从来认为,重庆谈判不过是一个善良的开端。也许正因为它的善良,它显得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多变。哦,我研究过《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的文本,总觉得它在接受约束力方面,欠缺些什么东西。于是,我想到了一个足以补救的办法,从严格的军令如山的意义去讲,这个办法的名称就该叫做《停战协定》。而且,在这个协定上签字的,除了国共双方代表,还有美国总统特使,也就是今天我们在座的三个人!”

张群似乎突然明白了马歇尔的用心。因为不管美国对华政策如何变化、不管总统特使如何运筹,在支持国民党方面,那是绝对可以放心的。而在此时,这个三人小组的小组主席,终于摆出了以二比一轻取对方的架式。

这样想时,张群竟举起手来:

“我,作为国民政府代表,完全赞成马歇尔将军关于签署《停战协定》的建议。由于需要停战的双方是国共两党,所以,在商谈协定条款的时候,我希望能够首先听到中共方面的具体意见。当然,这是一件极其慎重的事情。如果恩来先生一时拿不出什么方案来的话,那么,可否在明天,最迟在后天,我们再次来这里商谈?”

“既然是《停战协定》,自然越快越好罗。我看就在今天罢,嗯,就是现在——”周恩来不仅没有被张群难倒,反而让这位国民党代表吃了一惊:“因为我们的协定条款早就拿出来了。马歇尔将军应该记得,岳军先生更应该记得,中共代表团在抵达重庆的当日,便向国民党代表递交了一份书面建议,提出了无条件停止内战的三项办法。而这三项办法,就是我作为中共代表,向三人小组提出的全部方案。”

马歇尔也被周恩来的当机立断怔愣住了:“我记得,应该记得。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周先生把这三项办法重复一遍吧。”

周恩来倒背如流地道:

“第一、双方下令所属部队,在全国范围内均暂驻原地、停止一切军事冲突。第二、凡与避免内战有关之一切问题,如受降,解除敌军武装,解散伪军,停止利用敌伪,驻兵地区,恢复交通、运兵,以及解放区收复区等问题,均应于军事冲突停止后,经和平协商办法解决……”

张群嚅动着嘴唇,刚想找点什么茬子,却被急于求成的马歇尔用眼神阻止了。

周恩来理直气壮地继续道:

“第三、为保证第一项办法之彻底实现,以及第二项办法之顺利进行,应在政治协商会议的指导下,组织全国各界内战考察团,分赴全国发生内战区域进行实地考察,随时将事实真相提出报告,并公布之。”

马歇尔忽地面朝张群道:

“民党方面不是对中共提出的停战建议作了正式答覆吗?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它也应该是三项办法呢。那么,张先生,现在也请你把它重复一遍吧!”

张群极不情愿地道:

“第一、停止国内各地一切军事冲突,并恢复铁路交通。第二、因国内军事冲突及交通阻塞等事宜,与我国对盟邦所负有之受降及遣送敌俘等义务有关,所有与停止军事冲突恢复铁路交通及其他与受降有关事项。由三人小组商定办法,提请政府实施。第三、由国民参政会驻会委员会推定公正人士十五人,组织军事考察团,分赴全国发生冲突区域考察军事状况交通情形,以及其他与国内和平恢复有关事项……”

张群话音未落,马歇尔掌声已起:

“哈哈,一部音色多么优美,旋律多么和谐的两步轮唱!杂音嘛,当然多少有占儿,但是那是无伤大雅的。于是,周先生,张先生,我从你们的合作中获得了快乐,获得了灵感,而由我倡议的那份《停战协定》,也就获得了我相信是同样优美与和谐的文字——”

马歇尔咂咂嘴,站起身来:

“第一、一切战斗行动,立即停止。

“第二、除另有规定者外,所有中国境内军事调动一律停止,唯对于复员,换防,给养,行政及地方安全必要之军事调动,乃属例外。

“第三、破坏与阻碍一切交通之行动必须停止,所有阻碍该交通线之障碍物,应即拆除。

“第四、为实行停战协定,应即在北平设一军事调处执行部,该执行部由委员三人组成之:一人代表中国国民政府,一人代表中国共产党,一人代表美国政府。所有必要的训令及命令,应由三委员一致同意,以中国国民政府主席名义经军事调处执行部发布之……”

马歇尔宣布完毕,稍稍换了换气,又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

“《停战协定》虽规定国共双方必须立即停止冲突,但鉴于命令传达至分散于各地的部队需要时间,所以三人小组会议决定停战令将于明日午夜起生效。”

张群自然明白,在国民党军队即将向中共军队和解放区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的前夕,他们根本不需要调处,更不需要这份《停战协定》。然而,精于察言观色的这位国民党代表,却分明从马歇尔刚才的眼神中,受到了某种暗示。

这样,他愁云顿扫,沙哑着嗓门道:

“我完全赞成《停战协定》,包括它每一项条款,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马歇尔将军,我现在就可以在上面签字,如果你不表示反对的话……”

马歇尔未置可否,却踱着方步,笑眯眯地走到了周恩来面前:

“你也同意签字么?”周先生。

“同意。”周恩来不动声色地道。

马歇尔先是一阵狂喜,后又觉得满腹狐疑,最终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是呵,是呵,从明日午夜起,一切内战就将结束啦!出现在中国土地上的将是民主与和平,自由与团结,晨雾代替了硝烟,牧笛代替了枪声,夕阳代替了鲜血,更有那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哦,想必周先生也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吧?”

周恩来倏然一笑道:

“那倒不是。因为签不签字都一样,《停战协定》不过是一根火柴就可以烧掉的东西。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可以看见的,只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事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