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个头不高,当他身着戎装,伴随着毛泽东从一辆黑色轿车钻出来,然后缓步走向九龙坡机场的停机坪的时候,远远望去(看不见他那领章上的上将军阶的三颗金星),他竟恍若毛泽东的一个卫兵。
然而早就恭候在那里的人们,毕竟很快认出了他。而且不知为什么,就在那架绿色双引擎的C-47式运输机的机翼底下,人们,特别是胸挂照相机的中外记者们,一下子把他包围住了。
“部长先生——”一个黄发碧眼的外国记者抢先问到,“你作为蒋介石先生的代表,能否告诉我们,你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来这里为毛泽东先生送行的?”
陈诚故作老练地笑了笑:
“心情?心情当然愉快,非常愉快!你们是知道的,毛泽东先生此番来渝的目的,是与国民政府会谈,而这次国共双方的会谈,乃是抗战胜利以后,中国国内政治生活中最大的事件也是具有伟大国际意义的事件。它不仅是战后中国和平、民主、团结、统一的关键,而且也影响着远东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嗯嗯,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全国人民以及全世界如此焦急地期待着会谈的结果。而昨天签字生效的《政府和中共会谈纪要》正是给了公众以一个不负众望的回答。你们想想,在这么大的喜事面前,我的心情难道还不愉快吗?”
有的记者赶紧掏出笔记本,有的记者慌忙举起照相机,可是,刚才那个外国记者,却手托腮帮,不慌不忙地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部长先生,据我所知,几乎与重庆谈判同时进行的上党战事,现在也随着谈判的结束而有了结果:国民党第七集团军副总司令彭毓斌被击毙,阎锡山部队的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被俘虏,贵方整整十三个师三万八千人马,除了逃散的三千人外,竟全部被歼灭。对于军事上的如此失败,请问你也感到心情愉快,非常愉快吗?”
“这是两回事情嘛!”陈诚目露凶光地看着对方,满脸通红地道,“我是代表蒋委员长为毛先生送行来的,没有答记者问的义务。你们不要问我,什么也不要问,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他从人群的包围中挣扎出来,然后直端端地躲到邵力子的身后去了。
记者们开始朝周恩来靠拢。梳着辫子的一位女记者捷足先登:
“周先生,《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已经在双十节正式签字了,作为中共首席代表,你能够披露出一点儿有关签字仪式的细节,以及这些细节所包含的秘密么?”
周恩来舒展着眉头,笑容可掬地道:
“签字仪式也可以说是国共双方此次的最后一轮谈判,所以没有邀请新闻界的朋友光临,而这样一来,又引起了朋友们的种种猜测。我想,恐怕这就是你们提出问题的原因了。不过我可以坦然地说,签字仪式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会谈纪要即将公开发表,诸位真要寻求秘密的话,那就请你们把目光对准会谈纪要的字里行间,要晓得,那里面不仅有重庆的四十三天,而且有中国的一部发展史呢!”
“请问张群先生为什么不在场?”女记者突然抬起头来,“据我所知,签字仪式在桂园客厅内举行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开重庆。”
周恩来对答如流地道:
“看来你还真是位消息灵通人士呢。是的,你没有说错,在场的是王世杰、张治中、邵力子三位政府代表以及代表中共方面的王若飞和我两人。作为政府方面首席代表,张群先生的不在场自然引起了我们的询问,可是有答覆说,他一会儿回来补签,他去了德安里请委员长先生去了,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
“委员长先生也去了桂园吗?”一位戴眼镜的男记者追问道。“如果毛泽东先生正在桂园的话,他们是否有所交谈呢?”
周恩来有问必答地道:
“是的,毛泽东先生正在桂园客厅的楼上。签字完成后,邵力子先生说此次商谈,得以初步完成,都有赖于毛先生之不辞辛苦,来往奔波。于是,张治中先生便请他下楼,与在场者一一握手,再过一会儿,委员长先生到桂园来了,毛泽东先生在楼房阶檐口迎接他,一同走进楼下的客厅——”周恩来用一种谨慎的口吻道:“至于交谈嘛,那自然是不可能没有的。但是,由于《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尚未见报的缘故,对于他们此次交谈的内容,我仅能向诸位作如下披露:在谈判政治协商会议和国民大会会期的时候,毛泽东先生主张延期召开,最好明年举行,委员长先生没有同意,而表示下个月内即可进行。”
“会期定在何时,里面固有文章,可是问题的核心不在这里。”那位男记者没完没了地道,“我很想知道周先生对于会谈纪要的看法,尤其是对于一些敏感问题的看法,我是《新蜀报》记者,专程从成都赶来,你能看在我专程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的份上,答应我的请求吗?”
周恩来皱了皱眉头,他深知记者是最难缠的。然而,当他发现毛泽东已被更多的记者团团围住的时候,忽地计上心来了:
“刚才的问题提得大了一点儿,笼统了一点儿,这样吧,你们去把毛先生周围的记者也请到这边来,然后每人提一个具体的问题,由我回答你们。当然,由于时间的关系,我的回答也尽量短小精悍,点到为止。”
“周先生是想解毛先生的围吧?”那位男记者善意地笑了笑。
周恩来的神情却是庄重的:
“那倒不是,你们都看见了罢,现在已经来到机场为毛先生送行的,有郭沫若先生和于立群女士,有张澜、陶行知、章伯钧、茅盾诸先生,还有文化界、戏剧界的好多朋友们。在飞机起飞之前,你们总得让毛先生和他们握握手说说话呀!”
记者们无话可说了,而且,很快地,人们纷纷从停机坪的各个方位赶来,把乐意回答记者们的问题的周恩来,围了一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请问,中共代表在商谈中,是不是只管局部的事,不谈全体的事?”
“当然不是。”周恩来从从容容地道,“如果说在抗战中是先从全体谈到局部,再从局部谈到全体,那么,抗战胜利以后,则是先谈完了方针,然后谈具体问题,决不敢没有方针而研究局部事项,这是不可能的。关于这一点,不仅中共方面如此,政府方面也是如此。”
“周先生,你们所谈到的地方自治,究竟和地方割据有多大的区别呢?”
“地方自治的实质就是民主选举,过去在抗战环境中,在敌后的人民选举范围,或是程度上有些不够彻底,但是的确是民主选举的。”周恩来以坚定的口吻道,“而且,我们认为这种选举,在和平时期更应求其彻底。因为这是人民的权利,而不能说是割据,因为地方自治要和军队整编分开为两件事情!”
“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是中共已经放弃了联合政府的主张,请问此话当真吗?”
“此话不是真的,而是假的。”周恩来干干脆脆地说,“在抗战胜利以后的商谈中,为求得有效的解决问题,应该有个步骤与程序,所以,在会谈纪要中,我们建议把如何实行政治改革,留在政治协商会议来讨论,并希望在和平建国方案,乃至国民大会宪草中来解决这一问题。”
“周先生,我想请教这样一个问题:政治民主化应当在先还是军队国家化应当在先?”
周恩来是对付刁钻古怪的问题的能手,所以,他只是抿嘴笑了笑:
“你要是执其一端,势必造成对立。比如中共说先要政治民主化,军队才能国家化;或者是政府说,先要军队国家化,政治才能民主化。这样,问题就无法解决。我们的意见,认为应该并行不悖,归于一途。就要公开发表的会谈纪要,已给军队国家化定了一个开端的办法,同时也保留了政府的观点,即各项问题未能全盘解决,则军队数目可以考虑,证明政府的意见也是大抵如此的……”
周恩来的天衣无缝,竟使得在场的好些中外记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于是,他们又包围了邵力子——
“有消息说,重庆谈判之初,政府方面并没有先提出什么具体方案,这是为什么?”
“政府方面没有先提出具体方案,这或许要受到良心的责备,与朋友们的责备。我们没有在会谈中争取主动,但我们是乐于接受这种责备的。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据我所知,这有很重要的理由——”邵力子迟迟疑疑地道:“在抗战胜利以后,委员长先生邀请毛泽东先生的电报,已将政府的希望充分说明,我们只希望听取中共的意见,倘若政府先提具体方案,也许使中共方面认为政府已有一种定见,而有碍于会谈的进行。中共最初提出十一点意见,政府即就所提的各条逐一答覆。会谈纪要当中,条目上虽有变更,但大体是以十一点意见为根据的。从这方面,更可以看出政府始终培养和谐空气,寻求解决问题的诚意。”
“诚意是一回事,立场又是另一回事。请问:因为立场而没有达成协议的问题是什么?”
邵力子想了又想地道:
“会谈中间坚持的事项,亦即纪要中的第十项,我们一看就知道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但就这一项,我们也承认中共方面有其立场与让步之点,而中央也并非完全不接受中共的意见。如各级政府民选,政府代表曾说过,自县到行政督察区可同意。即可看出两方都有让步,同时两方各有其立场。在政府方面是军令政令统一,这一点,特别不能放弃……”
一位嗓门极高的记者,打断邵力子的话道:
“会谈纪要随之发表,军事冲突也随之发生,而且日益扩大。那么请问关于避免冲突的问题,会谈纪要中是怎么规定的呢?”
邵力子吞吞吐吐地道:
“中共方面提出停止一切武装冲突,各部队暂留原地待命;政府方面表示,一切武装冲突自须即行停止,只要中共部队对中央军队之行进不加阻止,即无问题。这……这是因为中共最初要求停止进兵,中央即明白答覆,中央部队为受降前进,中共不应阻止,最后纪要稿写成上面所说的文字,到了快要签字的时候,为了不致引起全国人民心理的不安,毛泽东先生主张删去这一项,中央也表示同意……”
中外记者们最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毛泽东,不管是美联社的,还是塔斯社的;不管是《中央日报》的,还是《新华日报》的;以及不管是《大公报》的,还是《新民报》的……总之,人们心里都明白,在九龙坡机场,在重庆,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新闻焦点还应当集中在这里。
毛泽东似乎早有准备,虽然他的手中没有一份事前准备好了的稿子:
“既然女士们、先生们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那么,请允许我面对你们,并通过你们面对我们的人民,讲几句心里面的话罢。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世界,前途是光明的,这是总的趋势。伦敦五国外长会议失败了,是不是就要打三次世界大战呢?不会的。试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打完,怎么就可能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呢?”
毛泽东高屋建瓴地道:
“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在许多国际事务上,还是会妥协的。因为妥协有好处。反苏反共的战争,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人民都坚决反对。在最近的三十年内,打过两次世界大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间隔了二十几年。人类历史五十万年,只有在这三十年内才打过世界战争。第一次大战以后,世界有很大进步。这一次大战以后,世界一定会进步得更快!”
记者们捏在手中的钢笔突然一动不动了。他们仿佛忘记了采访的公务,而沉浸在一种心底的交流之中。于是,情之所至,他们猛烈地鼓起掌来。
毛泽东却显得格外的冷静:
“我们中国也处于急剧的变动中间。中国发展的总趋势,也必定要变好,不能变坏。世界是在进步的,前途是光明的,这个历史的总趋势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当然,困难是有的。不仅有,而且还有许多许多。我们宁肯把困难想得更多一些,这样才能够促成我们在承认困难的同时,分析困难,研究困难,从而向困难作斗争,最终达到胜利的目的……”
毛泽东以他坚定的目光,以他有力的手势,结束了他在停机坪上的演讲。
可是,记者们没有离去。他们的笔记本还照样打开着,他们的钢笔还照样捏在手中,为的是想请毛泽东为他们一一签名留念。
然而,奋力挤进人群中的张镇拦住了他们。尔后,在几位宪兵的簇拥之下,毛泽东缓步来到那架绿色双引擎飞机的机舱侧旁。
螺旋桨由慢而快地转动着。
王若飞和张治中陪同毛泽东登上飞机。
机舱门口,毛泽东回过身来,向所有欢送他的人们,挥动着那顶拿破仑帽,而这个手势,连同他的沉着与稳重、平静与自信,竟与四十三天前出现在这里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
有所不同的是,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与热烈的掌声,飞机腾空而去,留在长空里面的,除了山城的浓雾,还有白云,蓝天,以及那喷薄而出的第一缕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