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今天的装束是刻意而为之的。地点仍在他的德安里官邸客厅,来客却因为是毛泽东的缘故,他毅然脱去了平日最爱穿的府绸长衫,而发狠般地身着戎装,紧束武装皮带,在五星上将那金黄色的领章的映照下,腰间还可以见到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剑。
毛泽东步入客厅,与蒋介石握手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愣,后是淡淡一笑,转瞬之间,他便斜靠沙发,开怀大笑起来,是的,毛泽东笑得很开心,因为在他的意念里,当一个人需要用外表来增强自己的自信心,来做点儿别的什么文章的时候,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便空虚到了荒芜而凄凉的地步了。
二人入座后,蒋介石果然神不守舍地道:
“听文白先生讲,润之先生就要离开重庆了。本来,临别之际,我是应当主动约你来好好谈一谈,好好吃一顿饭,略表一点儿送行的意思的,可是,真是没有想到,昨天竟发生了少石先生不幸遇难的事情……”
“我不是为这件事情来的,委员长先生。”毛泽东坦坦然然地道,“而且,这件事情与委员长先生毫无关系,确确实实是一个偶然的误会而已。关于我的这个态度,今天《新华日报》见报的张镇先生和钱之光先生的两篇文章里面,都是说得清清楚楚的。”
蒋介石顿时紧张起来:
“那么,润之先生,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和我谈么?”
毛泽东点了点头:
“本来,委员长先生作为国家的领袖,凡事要待人以诚,以信义昭示天下。就像我们在李少石事件当中,能够做到或争取做到的一样。但是,恕我直言,今天我很失望,甚至非常难过,因为我看到了你根本不光明磊落的一面!”
蒋介石怔愣之余,故作镇定地说:“哈,润之先生,你在教育我?”
“不,不,委员长先生,恰恰相反,是你在教育我,教育国人哩——”毛泽东从他那宽大的中山服的衣兜里,突然掏出一份电报来,“这是昨天晚上,我们18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收到的一纸电文。为了让委员长先生明白我今天为什么要登门拜望,不妨由我先把电文内容禀报于你罢。”
毛泽东声冷字重地读了出来:
“新华社太行九日电,十月八日下午六时,有国民党运输机一架,因迷失方向,落于焦作附近,我方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册,及军委会给阎锡山的三二五一号代电一封,封上写有‘阎司令长官秘启’,并刊有军委会关防,军委会委员长侍从二组登记,及组长杜锡钧手章。代电原文称,‘吉县第二战区阎长官勋鉴:兹附发剿匪手册两册,请查收。中正申(即九月十七日)。’”
蒋介石的脸色刷地变白了,白得就像捏在毛泽东手中的那张电文稿纸。
然而,他却煞有介事地狡辩道:
“《剿匪手册》?日期还是半个多月前的?不对、不对!这是陈年老账了嘛,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嘛。哼!这是有人要给我栽赃,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好了,好了,润之先生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这样做的。我是一个军人,要打干干脆脆地打,何必要像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呢?”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因为国共双方正在和平谈判呀。我刚来重庆的时候就说过,谈判是需要诚意的,而委员长先生下发文件之中依然称我们为奸党,如果我们不就范,你们就要以土匪清剿之。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不得不对你们的诚意,表示严重的怀疑和担忧了。”
“误会,这可能又是误会!”蒋介石的脸色由白转青了,“润之先生,你还不清楚吗?现在治国平天下,真比抗战八年还要举步维艰呵。障碍,一个接着一个障碍,横在我们的面前,也横在你的面前。好在我是不怕麻烦的,关于今天你告诉我的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严办,直到我们之间的误会完全消除为止!”
毛泽东站起身来:
“但愿如此吧。委员长先生,今天我所以单独找你谈谈,那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丢了面子。我们还在谈判,你是我谈判的对手,如果你丢了面子,失信于国人,负罪于国人,我们大家的脸上都没有光彩嘛!”
蒋介石双手拦住毛泽东:
“请坐下,请坐下。润之先生刚才谈到谈判尚在进行当中,我是完全同意你这个观点的。正因为如此,我早就希望能够和你单独谈一谈。当然,岳军先生和恩来先生他们已经谈过了,就在签订协议了。我们不管他们,他们谈他们的,我们谈我们的,他们谈不出个结果来,我们偏偏要谈出个结果来……”
“但是,委员长先生,我是完全同意恩来先生和岳军先生他们的谈判结果的。”毛泽东坐回沙发,打断蒋介石的话说,“因为在没有公平,更谈不上什么民主的社会现实面前,他们的没有结果的结果,兴许就是我认为的最好的结果了!”
蒋介石的脸色渐渐泛着红光:
“不见得吧,润之先生。据我所知,现在剩下的问题,不就是军队和解放区两项了么。而且,关于中共军队的数目问题,我们已经让步到了二十四个师至少二十个师。就是说,如果在解放区的问题上,你能够让让步,改变一下中共的方针政策。那么问题不是很容易就解决了吗?”
毛泽东语带讥讽地道:
“委员长先生既然提到了中共的方针政策,那么在解放区的问题上我就告诉你一点儿有关的方针政策吧。政府方面应承认解放区各级民选政府的合法地位,这就是我们的方针;至于政策,中共方面一开始就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那就是,依照现有十八个解放区的情形,重划省区和行政区,并即以原由民选之各级地方政府名单呈请中央加委,以谋求我们国家的政令的统一。”
“润之先生看待问题的方法,我不敢妄加评论,更不敢贸然反对。”蒋介石想了想道,“但是,就我看来,解放区这个名词,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以后,就应当成为过去了。诚如你方才所说,全国要实行政令统一,若是行政区域的名称尚五花八门,那又如何能够统一得起来呢?”
毛泽东用强调的口吻道:
“我刚才说过了,重划省区和行政区,这就是中共方面提出来的方案。”
蒋介石摇了摇头:
“不现实,很不现实。重划省区变动太大,必须通盘筹划而非短时间所能够决定的。记得我曾经向润之先生表示过,在全国军令政令统一以后,中央可以考虑中共所荐之行政人选。收复区内原任何抗战行政工作人员,政府可依其工作能力与成绩,酌量使其继续为地方服务,不因为党派关系而有所差别……”
“那好,委员长先生既然在中共所荐之行政人选方面,有了今天这样的灵活态度,我也不妨代表中共方面,提出第二种解决方案。”毛泽东成竹在胸地道:“那就是:请中央于陕甘宁边区及热河、察哈尔、河北、山东、山西五省,委任中共推选人员为省府主席及委员;于绥远、河南、江苏、安徽、湖北、广东六省。委任中共推选之人为省府副主席及委员——因为以上十一省,或有广大解放区,或有部分解放区——于北平、天津、青岛、上海四个特别市,委任中共推选之人为副市长;于东北各省容许中共推选之人参加行政工作……”
“岳军先生告诉我说,此事经多次会谈以后,中共方面对于上述提议,不是有所修改吗?”
蒋介石焦头烂额地道。
“是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可以再次作出让步。”毛泽东挥了挥手臂道,“那就是请委任省政府主席及委员者,改为陕甘宁边区及热察冀鲁四省;请委任省政府副主席及委员者,改为晋绥两省;而请委任副市长者,改为平、津、青岛三个特别市。怎么样?委员长先生,这就是我们的第三种解决方案了。”
蒋介石滚动着他的眼珠:
“政府方面在会谈中,曾经对此有过表示,即中共对于其抗战卓著劬劳,且在政治上具有能力之同志,可以提请政府决定任用。倘若要由中共推荐某某省政府主席和委员,某某省政府副主席和委员,那,恐怕就不是真诚地希望做到军令政令之统一。对此,我只能说,我完全同意政府方面的意见。”
“也罢,也罢,我现在还可以告诉委员长先生,中共方面可以放弃第一种方案,可以放弃第二种方案,甚至可以放弃第三种方案。以下我要提出来的,便是第四种方案了——”毛泽东雍容镇定地道:“由解放区各级民选之政府,重新举行人民普选,在政府协商会议派员监督之下,欢迎各党派、各界人士还乡参加选举。凡一县有过半数区乡已实行民选者,即举行县级民选;凡一省或一行政区有过半数县已实行民选者,即举行省级或行政区级民选,选出之省区县级政府,一律呈请中央加委,以谋政令之统一。委员长先生,你看这样又行与不行呢?”
蒋介石表情木然地道:
“这种省区加委的方式,我个人觉得,大概与政令统一之宗旨,有所相抵触吧。当然,县级民选加委,我倒觉得是可以考虑的。而省级民选要待宪法颁布,省的地位确定以后,方才可以实施,所以,目前,只能由中央任命之省政府前往各地接管行政,俾即恢复常态。”
毛泽东哑然失笑道:
“天底下的事情,只有再一、再二、再三,却没有再四,再五的。不过,既然委员长先生要想知道我们对于解放区问题的全部态度,那么,我就把中共方面的第五种解决方案,即最后一种解决方案告诉你罢:各解放区暂时维持现状不变,留待宪法规定民选省级政府实施后,再行解决,而目前则规定临时办法,以保证和平秩序之恢复,与此同时,中共方面还认为可将此项问题,提交政治协商会议解决。”
毛泽东的深思熟虑,使得蒋介石的方寸已乱,待到要由这位本无诚意的国民政府主席作答之际,他竟语无伦次起来:
“政府方面的态度嘛,则以政令统一,必须提前实现……能够提前一天就提前一天……润之先生是明白其间的事理的,此项问题久悬不决,那岂不成了和平建设之障碍,所以……我仍承盼能商得具体解决之方案,想必是能够得到你的合作的……”
“中共方面同意就此项问题继续商谈。不过,恕我有言在先,委员长先生若是希望我们放弃军队和解放区,以作为商谈的最后结果的话,那是我们将断然予以拒绝的——”毛泽东的语气强硬起来:“要晓得,中国的革命必须仰赖全国人民的共同努力,才能完全成功。国父孙中山先生远在同盟会宣言中,已说明国民革命的意义,在人人皆负革命的责任。政府不过是领导的机关。政府的功绩,即人民的功绩;政府的一切即人民的一切……”
蒋介石哭丧着脸道:
“是呀,是呀,这一切的一切,有多少大事需要政府去做呀!唉唉,要为军人布置就业的机会,要为抗属伤兵难民难童取得必需的救济,要为毁于炮火的城市乡村策划复兴,要为海外侨胞谋求事业,要为青年解决求学的困难,要为工矿农商各业开拓发展道路……凡此种种,尤必仰赖我同胞应用抗战时期的宝贵教训,即由舍小异祛私见而解决战时问题,建国更应尊重统一,避免分裂,以开阔建国的坦途。”
毛泽东当即回敬道:
“这条坦途大概因为本人尚在重庆的缘故,一时还开阔不起来吧。不过,我虽然就要回延安去了,但是恩来先生还在这里,若飞先生随我回去,稍过几日便又要回到这里来的。就是说,我们现在成了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异也罢,私见也罢,统统成了所谓障碍的代名词。事既如此,我在想,中共方面究竟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商谈下去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决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抗战既由自助而得人助,建国更应各尽其力,甚愿大家记取前训,共图全功而已。”蒋介石转过话题虚情假意地道:“哦哦,润之先生就要回延安去了,你的公务在身,我是想留也留不住你的,作为你的老朋友,你愿意给我一个面子,答应我的最后一次请求吗?”
“委员长先生尽可吩咐,我在洗耳恭听哩!”毛泽东站起身来:
蒋介石也站起身来:
“明日是双十国庆节了,国民政府礼堂里面有个招待会届时我想请你一起去坐坐,此其一。其二呢?因为你后天凌晨就要离开重庆了,所以明日晚上,我想请你与我同宿林园,也可有点儿机会与你再谈一谈。其三,就是今天中午的事了,我想请你,请恩来先生、若飞先生、以及子文先生、雪舫先生、岳军先生、文白先生、力子先生,大家在一起共进午餐,权且当作我对你的惜别之意吧!”
“好的,我都答应下来了,恭敬不如从命嘛!”毛泽东爽爽快快地道。
蒋介石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哦,润之先生,后天凌晨我就不起早了,我将派军政部部长陈诚先生,代表我到机场为你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