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鸡尾酒会正在进行之中。周恩来着一身合体的熨制得平平整整的中山服。以他那特有的优美的风度,穿梭在军事委员会大礼堂的几十桌餐席之间,向人们点头致意,向人们举杯敬酒……
宪兵司令张镇急匆匆步入大礼堂。他不在今日宴会的应邀之列,加之身穿戎装,更以那惊慌失措的神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只见他直端端地走到周恩来面前,悄声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什么,满面红光的周恩来竟在瞬息之间,神情忽地严峻起来。
“需要告诉毛先生么?”张镇压低嗓门问。
“不要惊动他。”周恩来悄然离开大礼堂,一头钻进宪兵司令部那辆黑色小轿车,在张镇的陪同下,直奔金汤街市民医院去了。
市民医院的急救室里,国民党元老廖仲恺的女婿、第18集团军办事处的秘书李少石,静静地躺在一张病**。他的周围,站满了默默无语的大夫,而他的全身,蒙上了一块冷冰冰的白布。周恩来掀开白布的一角,当那眉清目秀的面容再次映入他的眼帘,而那种神采飞扬的眼睛却永远闭上了的时候,他禁不住悲愤交加,抚尸痛哭!
一位大夫用劝慰的口吻道:
“子弹从右侧肩胛穿入肺部,经多方抢救,终流血过多而不幸去世……”
周恩来的眼睛却慢慢转向了张镇。
张镇满脸冷汗,脑壳一下子垂了下去:
“报告周先生,我现在知道的大致情况是,今天下午,李少石先生由曾家岩五十号送柳亚子先生回沙坪坝南开中学寓所,返城途中行至下土湾时,有人朝汽车开枪,以致不幸中弹身亡。发生这一事件的原因、经过,我已派专查小组调查,现正等待回话。”
周恩来紧闭嘴唇,一言未发。眼圈虽然还是红的,但目光已变得格外沉着与冷静。办事处处长钱之光替周恩来端来一张木凳。而后将他了解到的情况报告道:
“在下土湾方向听到枪声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据当地老百姓讲,那时过了一支押送壮丁的部队,可能是部队开的枪。至于汽车,就是办事处的那辆。司机是办事处新雇用的,见李少石中弹,紧急驱车送到市民医院,然后将车开进办事处车房,锁好车门,把钥匙送到曾家岩五十号就走了。现已派人去寻找他了……”
周恩来问钱之光:“你查看汽车没有?”
钱之光回答说:
“查看了,在曾家岩马路口车房,我与在场的人共同查看了汽车:车后有一个子弹打的孔眼,打开车门,后座沙发上有很多血。”
周恩来不再问话,也不再说话,只是不断地抬起左腕来,看看他的手表。
“张司令——”周恩来忽然抬起头。“现在的时间正是十点正,大礼堂里的文娱晚会大概也快结束了。今日之事。因为真相不明,为了确保毛泽东先生的安全,我请你用自己的汽车,亲自护送他回到红岩村。当然,我也是要亲自护送他的。你有了什么情况,不管什么时间,请立即打电话给我。今晚我住红岩村……”
红岩村的灯光彻夜亮着。
灯光底下,刚刚得知李少石之死的毛泽东,竟显得是那样的惊愕,悲愤,以及憔悴。他背着双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喃喃自语:
“不要告诉何香凝女士,不要告诉……她已经痛失了丈夫廖仲恺,现在又痛失了女婿李少石……唉唉,苍天对她太不公平了……”
周恩来转告的,却是毛泽东自己从不顾及的事情:
“主席,章伯钧先生刚才打了电话来,根据他的判断,李少石之死决非偶然事件,而是国民党当局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而且,他认为,李少石之死不过是一个信号,蒋介石的真正目的在于暗杀你。因此,他希望你能够迅速离开重庆,不得有半点迟疑……”
不知为什么,毛泽东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甚至没有表情。
周恩来继续道:
“另外,消息传出去以后,柳亚子先生专门请人捎了一封信来。信中,这位老人除了对李少石之死深感痛心疾首外,还有‘千怪万怪,怪我不该让李少石送我,怪我不该向办事处借车’等语。明日我即给他覆函,请他多多保重,切切不可忧伤成疾。”
毛泽东心急如焚地道:
“不要等到明日了,请恩来同志在今晚,不,就是现在,赶紧给亚子先生覆函罢!老人家如此自责,我实在是坐立不安哦……”
周恩来当即回到自己的卧室,拿出墨砚,铺开信笺,借着案头那昏黄的灯光,刚刚写下“亚子先生道右”几个字的时候,电话铃声却急促而猛烈地响了。
电话是张镇打来的:
“报告恩来先生,根据专查组组长的电话汇报,本案案情已初步查明:下午五时过后,李少石行车返城途中,车速很快。行至下土湾时,适有陆军重迫击炮团的一个排长,率领六名带枪的正副班长和三十名新兵,由重庆向璧山方向行进,其中有一个士兵正在路旁小便,汽车驰至时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头部受伤。肇事之后,司机因未察觉,没有停车;该排的一个班长鸣枪警告,恰好子弹从车后工具箱射入,击中李少石……”
周恩来皱着眉头,对着话筒道:
“那么,张司令。我现在还需要了解两件事情。其一,那个受伤的士兵现在何处?如果已经送进医院,那么请你告诉我医院的名称;其二,那个开枪的班长现在何处?如果已有下落,那么请你把他使用的枪支借出待查,最好还有那个子弹壳。”
“我一定按照恩来先生的吩咐去办。”不知为什么,张镇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含含糊糊,“关于开枪的班长,他的步枪和步枪子弹壳,现在均已查获,进一步的调查尚在进行之中。至于那个受伤的士兵,因为这个重迫击炮团的排长,把部队临时安排在小龙坎的松鹤楼饭店住宿,所以就近起见,把受伤士兵送到高滩岩的中央医院去了……”
周恩来的问话不得不严厉起来:
“我问的是现在!那个受伤的士兵现在在哪里?那个开枪的班长现在又在哪里?”
张镇的牙齿颤抖得格格作响:
“报告恩来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非常紧张,是的,非常紧张。我害怕中共方面借此扩大事态,那样的话,毛泽东先生尚在重庆,国共会谈并未结束,问题就更加严重了。而这个重迫击炮团的排长,也有同样的顾虑,为了证明我方不是有意制造政治暗杀事件,他顾不得受伤士兵的痛苦,用汽车将其搬到了金汤街市民医院,住在李少石原住病房的对面,正在任人参观呢!”张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至于恩来先生再三要我找那个班长,其间的意思我也是明白的,你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你是想通过他的口供,来确定李少石之死的性质。可是,此事也请你放心好了,开枪的人,连同他们的枪支弹壳已经一并解送宪兵司令部,正在连夜讯问,取具笔录。哦,差点儿忘记了,钱之光先生已来宪兵司令部多时,有关的更详尽的情况,他将在返回红岩村时面告于你……”
周恩来轻轻地放下话筒:却又提起了他那支沉重的笔,他要用自己的内疚,来抵消柳亚子的自责;他要用自己的不幸,来冲淡柳亚子的痛苦:
……少石之死大家哀痛,但我党从无一人无一语怪先生者;相反,我等常自责不应催车太急,致闯此祸,伯仁之痛,痛在我方,岂有责先生之理?至汽车够用与否,非一语所能答。先生应相信,我等非官僚,毛先生在此,汽车用以尽保护之责及接友谈话之用,决非专供恩来及若飞乘坐也。失错,在该天不应该答应先生借车,因实际上车子确忙不过来,而又虑先生因此而误画展之主持,故临时抽车,致有此失,此类琐事,本不愿向先生饶舌,但先生既以此下问,又以此为谆谆之诫,遂不得不说明真相,并阐明错究何在也……
周恩来给柳亚子写完回信,已是夜半之后,忽听得楼梯有脚步拾级而上,直奔二楼,他慌忙打开门,果然是钱之光回来了。
“周副主席,办事处新雇用的司机至今没有找到,但是,从宪兵司令部对那个班长的审讯,以及专查小组详细调查的结果来看,我认为事情的经过是清楚的……”
钱之光的叙述,竟与张镇的说法完全相符。
周恩来斜倚在藤椅上,却陷入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思索。隔了半晌,他突然抬起头来:
“钱处长,看来我们对少石之死的起因,确乎是有些误会了。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误会是应当给予解释,从而得以消除的。更何况会谈纪要后天就要正式签字了,在这以前,我们尤其要警惕国民党利用我们的误解,造谣惑众,另生枝节……”
“我明白周副主席的意思。”
钱之光目露着机警与智慧:
“因为如此,刚才在宪兵司令部的时候,我与张镇商量了两件事情。第一件,对于那个开枪的班长,张镇的意见是明晨转送重庆卫戍总司令部查办,我对张镇说,既然此事与政治暗杀无关,宪兵司令部就可以了结此案,充其量上报备案就行了。”
“很好,很好,我同意你的意见。”周恩来赞许道。“钱处长,请你说下去。”
钱之光反倒拘谨起来:
“第二件事情是我必须向周副主席报告的。张镇鉴于少石之死,山城震惊,各种议论和猜测都有,而他生性胆小,唯恐背上黑锅,因此想用他的名义把事情经过写成文章,然后分别在《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上发表。我回答他说《中央日报》不是我们的事,要上《新华日报》,必由周副主席同意。”
周恩来提高嗓门道:
“我当然会同意的!我希望明天的《新华日报》上,不仅有他的文章,而且还得有你的文章,这样一来,事情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当然,这样的文章最好以谈话的方式出现,只谈事情的经过,别的什么也不要谈。”周恩来想了想说:“哦,不、不,至少在谈完事情经过之后,你还需加上三方面的内容。那就是:首先,你要以办事处的名义,对国民党军政当局迅速抓紧调查,表示感谢;其次,对被汽车撞伤的那个士兵表示慰问,并向那个士兵所在的重迫击炮团说明,全部医疗费用一概由中共方面承担;最后,你可以在你的谈话中说,周恩来先生将在安埋李少石之后,前往医院看望不幸受伤的国民党士兵。”
钱之光感叹万端地道:
“周副主席在原则问题上,思考得是那样经纬分明,不折不扣,而在细节方面的考虑又是那样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就叫做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呵……”
“事情才开始去做,你怎么倒先评功摆好起来了?”周恩来拍了拍钱之光的肩头道,“就拿明日发表谈话的事情来说吧,《中央日报》极有可能只刊登张镇的文章,而对你的谈话则只字不提,那又怎么办呢?所以我们还得有个思想准备,国民党就是这样做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相比较,相形见绌,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教育嘛!”
钱之光点头之余,忽地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周副主席,毛主席很快就要离开重庆了。可是,他从延安带来的那些礼品,至今还锁在办事处的木柜子里头哩。我在想,是否就在这两天把礼品送了,送给那些帮助过我们的民主人士,比如说,张澜先生,鲜英先生,柳亚子先生,章伯钧先生……”
“你说的是那些西北毛线和西北呢料吧。嗯,钱处长,我的想法又和你不大一样了。你应当知道,在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当中,还包括国民党方面的朋友,比如说宪兵司令部,宪兵第三团,以及那些普普通通的宪兵,他们在保证毛主席的安全方面,还是尽到了责任,付出了代价的——”周恩来语重心长地道:
“所以呀,我们与其欠民主人士的情,倒不如不欠那些国民党宪兵的情。当然,这可能还不太方便呢,当我们以毛泽东的名义,将这些礼品分送给国民党宪兵的时候,他们大概还不敢收,收与不收之间,他们还得请示团长,团长还得请示司令,到了张镇那里,还得劳他的大驾,去请示一下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