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浓雾暮霭渐渐隐去了长江边上的最后一叶帆影,满世界显得越发浑浑沉沉的时候,位于重庆下半城的军事委员会的门口,却亮起了几盏红得耀眼的灯笼。
大礼堂内,那两根圆圆的水泥柱上,正系着一幅黄底黑字的标语:陪都各界欢送毛泽东先生离渝。台上还摆着一个花篮,那是蒋介石专门派人送到这里来的。
台下则摆着整整齐齐的餐桌。雪白的桌布,精美的糕点。还有那鸡尾酒会必不可少的香槟。餐桌周围,社会贤达,达官显贵,或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黑压压一片竟站着五百余人。
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走到台上的时候,趁着掌声四起,全场欢快,身着军服连风纪扣也锁得严严实实的张治中,便径直走到台子中间位置的麦克风面前了。
“请允许我在正式致词之前,先宣读戴季陶先生写给我的一张条子——”张治中的眼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前日毛泽东先生惠访,未得畅聆教言,深以为歉!一别二十年,一切国民所感受之苦难解决,均系于毛先生此次之欣然惠临重庆,故不可不一聚也……’是的,我们今晚便在这里聚会,而聚会的主题词,相信大家已经在横幅上看到了!”
讲到这里,张治中才笑眯眯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欢迎词: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今天承参政员、文化界、新闻界暨党、政、军各方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光临,极感荣幸。盛会开始之际,本人自然愿意宣布,今晚之会,主要的是为了欢送毛泽东先生!”
掌声再起,久久不息。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同时上前一步,向人们深深鞠躬。张治中回望一眼,点头致意:
“毛先生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的地位,应国民政府蒋主席的邀请,到重庆来商讨和平建国的大计。此事,不但为重庆人士所关怀,也为全国人士所关怀,也可以说为全世界人士所关怀,因此,大家对于毛先生的惠然莅临,一定感到莫大的欣慰……”
张治中索性不看讲稿,双手放在背后:
“毛先生到重庆已经四十天了。他和蒋主席谈了好几次,政府代表张岳军先生、邵力子先生、王雪艇先生与本人,也和周恩来、王若飞两先生,有时与毛泽东先生,也谈了好多次。谈的结果怎么样?这是大家所最关心的。外间有种种传说,今天想趁这个机会向大家很忠实的报告一个概要,我的报告虽然没有事先征得双方的同意,但是我想也许能够代表双方的意见——”
张治中又回望一眼:
周恩来向他笑笑,尔后点了点头。
“首先值得报告的,是双方商谈的大前提大原则完全一致。例如在民主、和平的基础上建国,在蒋主席领导下实行三民主义,这些大原则,是毛先生提出来的,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大家都认为和平、民主、统一、团结是今天中国所必须遵从的大原则。在抗战胜利结束后,我们要向和平建国的途程迈进!”
张治中挥舞着他的手臂,显得十分兴奋:
“我们要埋头苦干三十年乃至五十年,才能够迎头赶上,才能够使中国不愧为世界上四强或五强之一。大家都知道,和平奋斗救中国是我们国父的遗言。民主是我们革命的目的。我们中国国民党流了五十年的血,我们牺牲了多少生命去推翻满清政府,铲除数千年来的专制政体,抵抗穷凶极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建立民主的新中国吗?至于统一、团结,更不必说。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富强的国家,没有不团结、不统一的,任何一个政治修明的国家,没有不实行民主政治的……”
也许是感到离开主题远了,张治中转过话题到:
“毛先生一再表示愿在蒋主席领导下建设新中国。一再表示愿为彻底实行三民主义而努力,这种地方真值得我们佩服。这四十天来,我们就在这些双方同意的大前提大原则下,在和谐友好的空气中,期待着各种具体问题的解决,比方说政治要民主化,怎样才能民主化?军队要国家化,怎样才能使军队国家化?各党各派要平等合作,怎样才能平等合作?这些问题的研讨,始终在极度和谐友好的空气中进行……”
张治中赶紧解释说:
“在谈判进行中,双方意见不免有若干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已经一天天接近了,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告慰大家的,是谈判的成功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的希望,而且这剩余的百分之三十的距离,我们相信也会有方法使它逐渐接近,终于得到圆满的解决的。
“关于这个谈判的详细经过,我们准备不久发表一个公告,不仅是已经得到解决的问题要公布,就是双方意见尚未一致的地方,我们也想让大家知道,并且愿意竭尽我们的能力,用尽种种的方法继续在友好和谐的商谈中求得解决,我们相信,由于双方的互谅互信,这些问题是不难得到圆满解决的。
“毛先生到重庆已经有四十天了。延安方面有很多事情亟待料理,所以他准备近日回延安去。所以我刚才说,今天的集会是为了欢送他。毛先生来重庆,是本人奉蒋主席之命,偕同赫尔利大使去迎接的。现在毛先生回延安去,仍然由本人伴送他去延安。我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一方面是为了对毛先生这次惠然莅临重庆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同时也为了毛先生这四十天的辛苦现在回去了表示欢送之意。”
张治中从侍者手中接过香槟:
“最后,我们大家举杯,恭祝毛先生身体健康,一路顺风!”
于是,掌声之中,欢快之中,酒杯与酒杯的响亮而清脆的碰撞声中,毛泽东缓步而行,出现在张治中方才站立的位置上。
他没有讲稿,虽然正对着麦克风:
“朋友们,我这次到重庆没有多久,就听到关于张部长文白先生的一次演说。演说的地点就在这里。台子下面,好几百人都期待文白先生报告一点国家大事,或者关于团结问题商谈的进展。可是文白先生呢?讲的却是一个恋爱的故事……”
毛泽东浓重的湖南口音,使得人们越发洗耳静听,可是,他的幽默,他的不拘一格,又使得人们越发忍俊不禁。于是,哄堂大笑之中,他不得不提高嗓门道:
“文白先生说,这两个爱侣只愿接近,只见谈话,可老不见举行婚礼,这又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没有回答,只是说:两个青年恋爱,尚且如此不易成功,而况国家大事呢!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演说,使大家忍耐地等待着团结的好音。我呢?因为把他讲的这个故事,引用或者进行再度创作,搬到重庆谈判里去了,所以,当国共和谈刚刚结束,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专程把好音送到这里来啦!”
掌声雷动,欢声雷动。以致麦克风侧旁的周恩来,伸出双手,使劲地朝下按了又按,这才让偌大的会场,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毛泽东书归正传地道:
“这次应蒋先生的邀请,来到重庆,商谈和平建国大计,承蒙招待得周到,非常感谢。尤其今晚承文白先生及夫人举行这样盛大的酒会,说是欢送我,非常感谢,非常不敢当!
“这次双方的商谈,全国乃至全世界人士都很关心,因为我们所谈的,不是一二个党派的问题,而是全国人民利害相关的问题。刚才文白先生说,谈判情形良好,前途乐观,这在我们也有同感。因为在法西斯德国和日本打倒后,世界是光明的,中国也是光明的,我们在这样的情势下来商谈团结、合作统一的问题,当然是可以乐观而且应该乐观的!”
毛泽东极富变化地使用着手势,和他那身刻板工整的中山服相映照,愈发显示出他的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活力。现在,他却把手势收回去了:
“从一九一四年八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三十年中,我们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但第二次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战争全世界人民获得了光荣的胜利,我们中国尤其获得了空前的胜利,这种胜利把世界和中国都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我们在一起商量团结、合作、和平建国的问题,具有异常重大的历史意义——”
毛泽东将五指捏成一个拳头:
“这次国共双方商谈的结果,恰如刚才文白先生所说大部分问题得到了解决,还有一些问题亦正在继续商量解决,而且我们一定要用和平的方法去解决!我在重庆期间,大概不止说过一百遍'和为贵因为除了和平的方法外,其他的任何打算都是错的!因为我们在大的方针、大的原则方面都是一致的。这些方针和原则,为全国人民利益所要求,所以我们一定要共同去执行——”
毛泽东的拳头从胸部推了出来:
“中国需要三十年乃至五十年的和平建设。这个看法刚才文白先生说了;我们也同样相信。困难是存在的,我们大家不要怕困难。在和平、团结、民主、统一的大原则下,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我们中国人民是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的。我们这次的商谈,不是暂时的合作,而是长期的合作;不是一时的团结,而是永久的团结。只要我们互谅互信,共同一致,克服困难,就一定可以建设好新中国!”
此起彼伏的掌声之中,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中,毛泽东举起香槟,和张治中碰了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路透社驻重庆记者甘贝尔这时挤到台上来了。他没有向毛泽东敬酒,也没有与张治中碰杯,而是手拿笔记本,向他们提问来了:
“方才,张先生讲到,谈判的成功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的希望,只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距离;毛先生也讲到,大部分问题得到了解决,还有一些问题正在商量解决,那么,我想知道,这百分之三十的距离,或者说还剩下的一些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呢?”
张治中抢先回答说:
“主要的仍然是敌后区的善后问题,和召开国民大会的问题。当然,这些均将由行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去从长计议以期谋求一个完全一致的协议罢了。”
“张先生说的敌后区,就是我们说的解放区——”毛泽东朝甘贝尔笑了笑,“所以,除了解放区的问题而外,还有军队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又通常是联系在一起的,真正要解决,恐怕还有待于政府方面对于中共的政策的彻底改变哩!”
甘贝尔追紧不舍地道:“毛先生,我认为你现在的讲话而不是刚才的讲话,已经涉及国共分歧的核心问题了,那么,我恳求你,能够说得更详尽一些么?”
毛泽东神色严峻地道:
“现在有一种说法,虽然承认解放区的客观存在,承认解放区的民主设施,但认为解放区的政治民主与军事民主不能并存,必须割去一面才叫民主。这种说法的错误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民主的军事实际上只是民主的政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两者是不能互相分割的,鱼不能离开水,人民的军队离开了人民的政权,其唯一的结果便是被人消灭……”
“润之先生此言重矣!”张治中端着空酒杯,苦苦一笑道,“现在并不存在谁人消灭谁人的问题,也不存在什么军队要战胜什么军队的问题,哦哦,你提到了政权,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任何政权都应当服从中央,而不应当与中央对峙呀……”
毛泽东当着甘贝尔的面,回敬张治中道:
“文白先生又在指责我们搞‘割据’了。不错的,解放区是那里的人民在抗战中从敌人手里‘割据’出来的抗战根据地。而这正是人民所需要的。敌人的占领区越小,得到解放的中国人民也就越多,这有什么不好呢?就用得着某些人那样难过吗?真正意义的割据,是和封建势力相连着的。解放区首先实行了民主,肃清了或正在肃清着封建势力,在将来的和平建设中毫无疑义,它将是民主的模范区域,是推动全中国实现民主铲除封建势力的主要力量。相反的,那些反人民、反民主的地区,才真正是封建割据。因为在哪里,正是封建势力和一切反人民的内外势力相结合。他们君临在人民头上,压迫着人民……”
张治中满脸窘色,只好插科打诨道:
“甘贝尔先生,你都听到了吧,我只说了一句话,可是毛先生可以说上十天十夜呢!哦,好了、好了,现在宴会已经开始了,还有什么问题,宴会以后再说吧。”
“毛先生——”甘贝尔转过身来,背对着张治中,“宴会以后,这里还有一场文娱晚会,不知道你是否参加?”
毛泽东笑了笑:
“我在重庆的所有活动,都得听从周恩来先生的安排,是否参加文娱晚会的事,还是请你去问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