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今天又收到一大堆信。信的落款除了陌生的“一群女工”“大后方的一群青年”“一个家庭的两个人”而外,还有一个熟悉的思念中的名字:柳亚子。
毛泽东慌忙拆开柳亚子的信。
信中却有一首词。写在这首《和毛润之(沁园春)咏雪词》之前的,则是他的跋文:
“余识润之,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广州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二中全会会议席上,时润之方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也。及一九四五年重晤渝州,握手惘然,不胜陵谷沧桑之感。余索润之写《长征》诗见惠,乃得其初到陕北看大雪《沁园春》一阕,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未能抗手,况余子乎?效颦技痒,辄复成此,手写入纪念册上,附润之骥尾,润之倘不嫌唐突与!”
读到这里,毛泽东显得愈发慌忙了。他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到:不妥、不妥,亚子先生称誉过情,实在不恰当的;一边抖抖索索地移开跋文目光定定地看着写在另页的和词:
廿载重逢,
一阕新词,
意共云飘。
叹青梅酒滞,
余怀渺渺;
黄河流浊,
举世滔滔。
邻笛山阳,
伯仁由我,
拔剑难平块垒高。
伤心甚,
又哭无双国土,
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
看千古词人共折腰。
算黄州太守,
犹输气概;
稼轩居士,
只解牢骚。
更笑胡儿,
纳兰容若,
艳想浓情着意雕。
君与我,
要上天下地,
把握今朝。
再回望题目后面的那一句,“次韵和润之咏雪之作,不尽依原题意也”,毛泽东竟忍不住好一番思前虑后,长叹短吁!想到广州阔别,想到重庆重逢,更想到几十年来,柳亚子不顾国民党将其“开除党籍”,而与共产党肝胆相照,推心置腹,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这样想时,毛泽东再也坐不住了。借着晨雾散去照耀在窗台上的第一缕清光,他伏案疾书,当即给柳亚子回了一封信:
“……诗及大函诵悉,深感勤勤恳恳诲人不倦之意。柳夫人清恙有起色否?处此严重情况,史有亲属能理解其痛苦,因而引起自己的痛苦,自非‘气短’之说所可能释。时局方面,函询各项,目前均未至具体解决时期。报上云云,大都不足置信。前曾奉告二语: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吾辈多从曲折(即困难)二字着想,庶几反映了现实,免至失望时发生许多苦恼。”
“而困难之克服,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此点深望先生为同调。有些可谈的,容后面告,此处不复一一。先生诗慨当以慷,鄙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可惜我只能读,不能做,但是万千读者中多我一个读者,也不算辱没先生,我又引以自豪了……”
尚未落笔,忽听得叩门声声。
毛泽东开门迎客,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专程从沙坪坝赶来的柳亚子!
望着老人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样子,毛泽东不觉于心不忍地道:“有什么事情,亚子先生只消捎个口信,我便会去沙坪坝看望你的。现在车子不方便,往返数十公里之遥,你又何苦如此奔波其间呢?”
殊不料柳亚子竟生了气:
“但凡我个人的事情,特别是身体方面的事情,请润之先生不要管!事情管得太多了,结果就什么也管不好。哦哦,你在重庆,你的眼睛必须分分秒秒地盯住蒋介石,而其他一些小人,你就放心大胆地交给我去看管好了。要晓得,吾人虽然老眼昏花,却也容得下子弹而容不下沙了哩!”
毛泽东赶紧赔笑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亚子先生从前沿阵地而返,不仅军机在身,而且十万火急呀!”
柳亚子这才和颜悦色起来:
“嗯嗯,要说军机在身,我确有要事相告,要说十万火急,此事也确为刻不容缓。润之先生晓得么?昨天下午青年党的左舜生,突然要求会见新华社记者,然后散发了一个书面材料,向国共双方提出了所谓的十项主张……”
“前几天的《新华日报》上面,不是登了篇《中国青年党对目前时局的十项建议》么?”毛泽东颇感意外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十项建议当中尚不乏诸如‘切实保障人民之基本自由’‘严惩汉奸,肃清贪污,为刷新政治之张本’以及‘解散伪军、裁汰冗兵,为全国大举整军的初步’此类的话……”
柳亚子迫不及待地道:
“是的,是的,左舜生昨天散发的材料上面,仍然一字不漏地搬出了这些东西。而且,谁又能说这些东西不是民主政治所包括的重要内容呢?但是,哦哦,鲁迅先生说得好,孔雀得意的时候,却不料露出来屁股眼,要想晓得青年党的屁股眼究竟在哪里,我只消把他们最后一项主张念给你听听就行了——”
柳亚子从长衫里摸出一份抄件。由于满纸蝇头小楷,加之双手抖抖索索,他竟念得结结巴巴的。
“‘从速召集政治协商会议,以奠定团结建国基础。其权限不必动摇国民党之领导地位,但必须以是解决问题。其名额与人选不必拘文牵义,但必须顾及各方之现实,并转得举国一致之信赖。有鉴抗战胜利,已近两月,国内一切问题,尚纷如乱丝,国际危机潜伏,不能协调之点甚多。本党适于此时,有在渝中委会之召集,曾琦就目前形势,作多方研讨,就其结论归纳为以上十项,尤以本项为要,兹特敬谨提出,请国人指教……’”
毛泽东皱了皱眉头道:“今日之十项和昨日之十项果然有所不同。昨日条款,尚有‘日本虽败,但报复之念甚切,所谓勾践灭吴之故事,日本侵略者知之甚稔,吾国人民必须警惕’之语,可是眼目之下,左舜生开口‘名额’,闭口‘人选’,仿佛他面前的敌人不是日本侵略者,而是正为和平统一大计,谋初步之协商的我们!”
“润之先生真乃金睛火眼,一语中的呀!”柳亚子啧啧连声道,“说来也是奇怪得很,国共两党重庆谈判进行之中,自以为国人所关心,更期待其有大成,唯青年党左舜生之流居心叵测,想入非非,未上梁山泊,一个二个却候在那里等着分座次了……”
毛泽东沉思片刻道:
“看似奇怪的事情,其实也是符合逻辑的。不是么?蒋介石虽然把青年党从民主同盟拉了出去,实现了拆散民主同盟的第一步,但是并没有能使民主同盟由此瓦解。他自然不甘心就此罢手,于是有了他的第二步。”
“第二步?”柳亚子睁大眼睛道,“润之先生指的是青年党党魁曾琦重返重庆的事吗?”
毛泽东明白无误地道:
“是的,由于青年党内部的宗派斗争,曾琦曾经败逃昆明,而后就索性躲到汪精卫汉奸政权的南京、上海去了。不过,日本投降后,不是曾琦自己要想返回重庆的。而是蒋介石派飞机专程把他从北平接了回来,用以支持他在青年党中恢复党魁的地位,企图再用曾琦领导的青年党来挽救青年党操纵民主同盟的颓势。这就是说,蒋介石不仅有了他的第二步,而且这一步已经迈到我们跟前来了!”
“不,润之先生,你们的前面还有我们,还有民主同盟这堵不倒的墙哩——”柳亚子情真意切地道:“前几天,民主同盟第一届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会议上,曾琦还来讲过话。你是知道的,曾琦是个到处都摆出党魁架子来的人,他那天讲到的东西,尤以什么青年党与国共两党三脚鼎立,其阵容足以影响中国云云,更引起民主同盟多数常委对曾琦本人和对青年党的反感。老实说,青年党在盟内的影响,不仅没有加强反而更加虚弱了!”
毛泽东坦然一笑道:
“亚子先生全是好意。可是,蒋介石作为破坏重庆谈判的一种努力,他在利用青年党来拆散民主同盟的阴谋没有全部成功之前,肯定还会搞别的花样的。比方说,他会不会对民主同盟的某位常委进行拉拢和收买呢?”
“话已至此,请润之先生和盘托出罢。”柳亚子恳求道,“虽然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是请你相信一个与共产党员堪称同志的民主同盟盟员的人格和尊严,好么?”
毛泽东深情地点了点头:
“民主同盟的这位常委便是罗隆基先生。我现在转述的便是罗隆基先生告诉我的关于他的故事。哦哦,政治协商会议虽然还遥遥无期,可是张群的使者就早早地来了。酒席桌上,来人吞吞吐吐地对罗隆基先生说,若是你将代表民主同盟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话,那么岳军先生劝你在会上最好少说话,最要紧的是不要说于共产党有利、于国民党不利的话。罗隆基先生反问道,那是为什么呢?来人回答说,因为岳军先生同你私人是有交情的,他在为你打算……”
柳亚子满脸愠色,脱口而出道:
“张群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良师益友么?可是皖南事变后,我不过以诗代简,寄语延安,略略表示了一点为人做事的道德良心,他却以通电反对蒋介石专制独裁,为新四军大鸣不平的罪名通缉我,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哩!”
“亚子先生当时确是亡命而去香港的。然而现在的张群却果真放下屠刀,拿起了橄榄枝——”毛泽东用嘲讽的语气道:“我们还是继续听听来人是如何告诉罗隆基先生的吧:政治协商会议以后,岳军先生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最好到外国去做个大使。这是能发挥你的长处的。你的同学和朋友目前在国外做大使的,总在十人以上,可是他们的学历和才气还没有谁能和你相比呢!其实,岳军先生好几次都想推荐你的,只因你过去写文章和说话太多,他怕党内有人反对罢了……”
“唉唉,厚颜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的人,肯定鬼见了都要害怕的啦!”柳亚子摇头晃脑地道,“莫非就没有法子对付他了么?莫非就没有人对付他了么?”
毛泽东望着柳亚子苦不堪言的神态,忍不住仰面大笑道:
“关于罗隆基先生的故事,我还没有讲完哩!嗯嗯,为了试探一下封官许愿的**力,来人又讲话了:假使你同意的话,明天有个国民参政员会议,岳军先生也要去参加,届时,会场上面,他将同你‘握手为定’。翌日上午,罗隆基先生准时去了,眼见得张群眉开眼笑地伸出双手,走了过来,却吓得罗隆基先生赶紧把双手反到背之后头,而且念念有词道:经常见面的人,还握什么手……”
柳亚子没有笑。
非但没有笑,反而拍案而起道:
“润之先生,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了解张群,如此了解蒋介石!事既如此,为什么不用你的如椽大笔,似匕首、若投枪,公开在重庆的报纸上揭露他们呢?老实说,时下的政局恰像是重庆特有的雾,迷迷茫茫,浑浑沉沉,而要驱散它,恐怕还要你出来做个太阳哩!”
毛泽东的表情顿然严肃起来:
“亚子先生,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重庆谈判,依然是我们需要坚持的信心和耐心。你是晓得的,早在八月二十五日中共中央对时局的宣言中,就提出以和平为当前全党的第一个方针和第一个斗争目标,而现在,我觉得这个方针和目标都没有变化,也不应当变化,借用古人的话说,这叫做以不变应万变呀!”
“就是说,润之先生不愿意在目前发表文章了——”柳亚子有些失望地道,“我的本意,还包括想请你通过文章回答一些问题哩。比如说,迄今为止的谈判中,中共方面答应退出八个解放区,并把军队缩编为二十个师。对于中共这种决非儿戏的决定,却在我们民主人士当中引起了‘让步过大’的批评……”
毛泽东倏然笑道: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坚决让步的,目的就是为了仁至义尽,求得和平。平心而论,中共方面大概是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了,至于国民党方面,我们不妨坐到观众席上,看看蒋介石到底作何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