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有夜读的习惯。延安如此,重庆亦然。此间,压在他枕头下面的,是那本从延安带来的《资治通鉴》;拿在他手上的,则是当天的重庆《新华日报》。
毛泽东的秘书王炳南进来了。像往日一样,这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虽然把脚步放得轻了又轻,红岩村办事处楼房的地板,仍被他踩得吱吱作响,以致在通常的情况下,未待他叩响房门,毛泽东便笑呵呵地把房门打开了。
可是,今晚有些异样。
王炳南进屋之前,足足等了好几分钟。进屋之后,出现在毛泽东面部表情里的,除了通常的笑容可掬,还有一种欢快莫名的惊喜。
“你来得正好,来得正是时候!”毛泽东一头靠在藤椅上,“炳南同志晓得不?酒过三巡之后,最快活的就是找人摆龙门阵哩。”
王炳南眨巴着眼睛:
“主席平常不是不喝酒的么?再说桌子上也不见有酒杯呀。”
“好文章就是好酒嘛!”毛泽东抬手指了指床头的那张报纸,“有的时候,比酒还要浓烈,比酒还要醉人哩……”
王炳南伸手取过报纸,但见今日《新华日报》头条文章的题目是《成都文化界对时局的呼吁》再看看署名,竟是叶圣陶、李劼人、姚雪垠、陈白尘、张天翼、刘开渠等等二百四十八位为他所熟知的文人。
“你读读中间的那些句子。嗯嗯,就是我用红铅笔勾出来的那些。”毛泽东抿嘴笑道。王炳南带着他那浓重的陕西口音,字正腔圆地读出声来:
“……‘全国同胞方为自己空前的牺牲得到了应得的代价,为国族命运透露了万丈的光芒而欢腾庆祝,却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在敌人无条件投降的话刚吐出口而还没有放下武器的时候,内战的阴霾刹时密布了全中国的天空,把刚透露出来的一点幸运的光芒,又立即遮蔽起来,这怎能不令人忧惧?怎能不令人战栗?’”
毛泽东迫不及待地道:
“还有下一段,还有下一段。”
王炳南继续读到:
“‘据我们所知,内战的阴霾,实际上并不自今日始,而是抗战以来,尤其是近五六年来一直存在着没有消散过的。并且不单是内战阴霾,且还不断有内战的事实。不过最近这种可怖的阴霾更为浓密,这种可怖的事实更为扩大罢了……’”
毛泽东兴趣盎然地道:
“怎么样?炳南同志,你是日本和德国的留学生,你来评论一下这篇文章好不好,如果好的话,那么又好在什么地方?”
王炳南有些腼腆地道:
“主席是知道的,我在柏林大学读书的时间长一点,但专门攻读的是政治而不是文学。从文学的角度讲,这篇文章自然是写得好的,好就好在它很有文采,通过对‘阴霾’的比喻和描述,非常形象地把中国当前的政治气候阐述得清清楚楚;从政治的角度讲呢?那就是要研究这篇文章的立意了……”
毛泽东打断王炳南的话,快人快语地道:
“你要是讲究什么角度的话,我首先就要反对你讲话的角度,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对于一篇好的政论文来说,它的政治性和文学性是不可截然两分的。《文心雕龙》里有一句话,叫做文以载道,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哦,你读过《资本论》吧,马克思的这篇文章为什么可以成为马列主义学说的经典著作?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它通过文学的手法,包括形象的比喻,生动的描写,以及富有哲理的议论,深刻而又创造性地揭示出剩余价值的本质——”毛泽东侃侃而谈道:“那么回到这篇文章上来,它揭示出什么样的社会本质呢?嗯嗯,你听我给你读一读这一段话:‘今当日寇投降的话才吐出口,大部分国土尚被敌伪军全副武装占领着的时候,我们耳边所听的,不仅有爱敌伪亲敌伪的号召,而且还有爱敌伪亲敌伪的事实,公然请敌寇维持治安借伪军收复失地。’哦,这是什么?这就是‘阴霾’!这就是‘把刚透露出来一点幸运的光芒,又立即遮蔽起来了’的东西!”
王炳南点头道:
“是呀,前几天昆明的报纸上也登载了李公朴、光未然、夏康农、郑伯华等等六百二十位文人署名的《为庆祝胜利及和平建设新中国通电》提出了这篇文章大同小异的六项民主主张,可是……唉,真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呵!”
“兵?”毛泽东立刻警觉起来。
“是的,刚刚得到的消息,昨天拂晓时分,昆明发生重大事变!”王炳南解释道“今天晚上我到主席这里来,正是为了报告此事的。”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
“请说详细一点,请说详细一点。”
王炳南打开他的公文包:
“昨天拂晓时分,国民党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突然率部进攻昆明东门,并袭击云南省政府所在的五华山。在同一时刻,国民党第五军军长邱清泉,指挥第九十六师解除了昆明东郊暂编二十师之一部、东门宪兵大队与正义路至华山路间警察武装;第五军副军长高吉人,则指挥第四十九师解除了北较场营房及北门的宪兵大队武装。而第二〇七师师长罗又伦解除了靖安队武装;第二〇〇师师长熊笑三所部,由萝茨县沿滇缅公路经碧鸡关开至昆明西郊,以作为预备队。至于云南机场守备司令郑庭笈,则指挥各机场守备团加强防范,严格检查往来乘客,以防龙云脱逃……”
毛泽东恍然大悟道:
“如此说来,蒋介石把龙云的滇军主力,包括卢汉的第一方面军和龙绳武的一个机械化师派往越南接受日军投降,果然是早有预谋的了!剩在昆明的滇军大概只有两个步兵师和一个宪兵团,那又如何抵挡得住杜聿明的五万之众和全副美式装备呢?”
王炳南继续报告道:
“是的,半个多小时的炮火轰鸣后,龙云不得不从五华山南面的公馆后门逃至山腰然后躲进了省府大楼的地下室。天亮时分,杜聿明却派人把蒋介石的命令送到地下室来了。命令是这样写的:一、任命龙云为军事委员会军事参议院院长,免去龙云军事委员会云南行营主任、云南省政府主席本兼各职;军事委员会云南行营撤销行营所属人员由中央统一安排。二、任命卢汉为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未到任以前,由云南省民政厅厅长李宗黄代理。三、云南地方军队交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接收改编……”
“这不是活抢人么!”毛泽东义愤填膺地道,“蒋介石作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要改组一个地方政府,调换职务,这原本是件普普通通的事,可是居然采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也实在是无耻之尤呵!”
王炳南接下去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送来蒋介石的命令的人刚出去,杜聿明派来的第二个人又到了。这个人要求龙云即日乘飞机去重庆。气愤至极却也无可奈何之中,龙云答应次日赴渝,当然这仅仅是口头上的。据我们所知,龙云至今仍在省府地下室候越南方面卢汉的反应,而蒋介石呢?一天数次急电催促龙云启程。今天一大早,又急派宋子文飞昆明劝驾去了。”
毛泽东重重地抽了一口烟:
“昆明有不少国外通讯机构,此事正好让国际舆论看看,在中国究竟是哪个背信弃义,排除异己,为了抢夺胜利果实而不择手段,大出打手,无所不用其极的!”
“报告主席——”王炳南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电译稿,“今天下午,美国一家通讯社已经以《小偷式的袭击》作为标题,向全世界报道这次事情了。该通讯社认为,这是中国抗战胜利后的第一枪,虽然事情发生在国民党军事集团内部,但是,势必对正在重庆的国共双方谈判,造成至少是心理上的影响。”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心理上的压力我们倒是承受得住的。以我之见,关于封建统治集团对于权术的运用,我们反而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依据,从而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哩!嗯嗯,宋朝开国宰相赵晋说,半部《论语》平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我一直以为是文人的牵强附会,从昆明发生的这件事情看,我真还有点儿相信赵晋的治国高论了。”
“主席这样看待问题,我打心眼里佩服;可是张澜先生看问题的角度,我也觉得不无道理。”王炳南抠了抠后脑道。“民主同盟云南省支部委员周新民已将此事报告给张澜先生了。张澜先生一方面替民主同盟秘密盟员龙云的处境担忧,一方面又替主席在重庆的安全着急。用他告诉我的话来说,蒋介石这个市井流氓现在是杀人杀红了眼的,他可以对龙云下手,也就可以对主席下手呀!”
毛泽东指着王炳南的鼻子道:
“你这个机灵鬼哟,连张澜先生那里都去过了。难怪恩来同志说你是民主人士的耳朵和嘴巴哩!不过,你还得再去张澜先生那里一趟,就说我请他放心!因为共产党的军队没有资格参加对日本军受降,所以中不了蒋介石的调虎离山之计。而今眼目下,我们正在自己的土地上,与妄图抢占这块土地的国民党军队浴血奋战,以死相拼呀!”
王炳南会意地点点头。
不过,稍过片刻,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气喘吁吁地道:
“现在外间传言甚多,说国民党特务将有不利于主席的行动。我是从来不相信传言的人,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蒋介石固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主席下手,然而背地里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呵……”
毛泽东深情地望着王炳南:
“你的担心,也是恩来同志的担心。他为此还专门去找过张治中。他对张治中说,润之先生来渝已有整月了,想早日回到延安去。张治中问确定了时间没有?恩来同志答覆说十月之初。张治中大概明白恩来同志的意思了,连忙说你们担心润之先生的安全,我又何尝不担心呢?让润之先生一个人回去,我可不放心呀,我既然迎接润之先生来,当然要负责他回去,不过十月初不行,我的活动很紧张,近期日程都安排满了。恩来同志去找张治中,自然有探听虚实的意思,对于我来说,谈判尚未结束,我又怎么能够中途而废呢?”
王炳南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他还有点儿余悸:
“主席,你方才提到打仗的事情,据我所知,由于国民党军队分同蒲、平汉两路大举北犯,上党前沿阵地现在出现了拉锯局势。而且,阎锡山的三个师七千多人,沿白晋线南下增援长治,已经到达子洪镇以南……难怪在前两天的谈判桌上,张群的口气又硬了起来呢……”"
“依我说呀,张群的口气还硬得不够哩!要晓得,沿白晋线南下增援长治,已经到达子洪镇以南的,不是三个师七千多人,而是国民党第七集团军副司令彭毓斌率领的第二十三和第八十三军,以及省防军等八个师两个重炮团,共计两万多人——”毛泽东雍容镇定地道:“这个情况是刘伯承司令员昨天才电告我的。他已发现原来的情报不准确,同时针对前线目前的战局,签发了《晋冀鲁豫军区关于上党战役中某些战术问题的指示》决定立即改变部署,首先将来援之敌歼灭于运动战中,然后再准备歼灭长治北来接应之敌。哦,这个战术在军事上的解释就是:割裂敌人,各个击破。你听懂了吗?”
“反正我不是学军事的,懂不懂都无所谓啦!”王炳南略带稚气地笑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过两天的谈判桌上,张群的口气渐渐软下去,而我们周副主席的口气,一下子硬起来!”
毛泽东胸有成竹地道:
“那是肯定的。一方面要揭露蒋介石的阴谋,一方面要挫败国民党的军事进攻。为了加强我们的兵力优势,我已给刘伯承、邓小平同志拍去电报,决定冀南纵队也北上投入打援。为避免敌人作困兽斗,我们将故意在北面给敌人留下一个缺口……嗯,这样说吧,就在这两天,我们的左翼部队攻克老爷岭主峰之日,便是恩来同志在谈判桌上乘胜追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