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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在休会三天之后,今天上午九点钟又恢复了。恢复谈判的建议是张群提出来的,没有说明任何理由。然而双方心照不宣的是,昨晚擦黑时分,共产党刘邓大军的左翼部队,一举攻克了老爷岭主峰,国民党军队在火力打击和政治攻势下,不少士兵纷纷放下武器。

张群下垂着浮肿的眼袋,入座之后,在谈判桌对面周恩来和王若飞的目光的逼视下,却又不得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今天,是吾人和兄等的第十二轮会谈。十二?十二就是一打。一打袜子还有不同的颜色呢,嗯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会谈不能老停留在原来的样子上面,要谈,就谈出点新意,谈出点光泽。有道是:文章天天做,唯有今天做得奇嘛。好啦,好啦,我们带个头,就政治协商会议的有关内容,我们先请力子先生提出个新鲜的问题!”说毕,张群竟先鼓起掌来。

邵力子瞪了张群一眼:

“其实,有关政治协商会议的问题,我看双方的意见都交换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几个原则上,意见虽然有出入,但基本上还是接近的。这样一来,剩下的问题,就可以说是题外话了,哦哦,我只是想从兄等那里知道,中共主席毛泽东先生,届时是否会再次来渝,参加现在由我们商定的政治协商会议?”

“关于我方参加会议的人选,以及在会议中所讨论的宪法、军事、国大代表与组织法等问题,均要在延安召开的会议上讨论决定。”周恩来瞟了瞟张群,“既然有关政治协商会议的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那么,还是让我们集中精力,商谈一下至今没有能够解决的关于解放区的问题吧。”

张群诺诺连声地道:

“要得,要得!恩来先生一句话,吾人唯命是从,照办不误就是了,而且,关于这个老问题,文白先生提出了个新见解,那就是他根据延安六月底的地图,解放区仅有六十多个县,范围甚小,所以问题是不难解决的……”

“诚如岳军先生所言,我方在六月底以前,解放区之区域确乎仅有六十多个县。”王若飞插话道,“但是,我有义务告诉兄等,在敌人投降前后已增至八十多个县,而截至现在为止呢?已经至二百八十多个县了,凡此所占领之县城,皆经我方长期之包围,敌人投降以后,复经过战斗,始将敌人歼灭而光复者矣。”

张群理屈词穷,却作无稽之谈道:

“此中有一个区别,嗯嗯,有一个区别,就是说,六月底以前兄等所光复之县城,迄今已有相当时日了,一切政治建设也有相当的规模了。至于六月底以后占领之各县,不过三个月光景,一切尚在军事状态之中,当然说不到什么建设了。因为如此,即以选举而论。亦非两三个月之短期内,可以实行全县真正彻底的普选的。现在兄等所称解放区中,真正实行了选举的,究竟有多少个县呵?”。

周恩来哑然失笑道:

“若以实行选举的区域而论解放区之大小,则远远不止前面提到的那个数字呢!南起海南,北至北平市,凡是解放区的皆已是实行了选举,因为有若干县在其县城克复以前,广大的乡村,早已在我军的控制之下,实行了民选乡长镇长,一旦县城光复,则全县之选举,自然是非常容易办理的了。”

张群似乎再也无话可说。

邵力子和张治中相视无言,也只好各自托住腮帮,故作沉思状去了。

王若飞打破沉默道:

“如果兄等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的话,那么我以为,我们还应就避免冲突、受降、进兵等问题来谈谈吧。比方说,双方可否协商规定,若干个大都市由中央受降,若干个地区中央不再进兵。如果能就此达成协议,即可接收交通线。中央如不进兵,铁道运输的恢复也将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这中间有个因果关系。”邵力子突然昂起脑袋,以攻为守地道,“中共破坏交通之目的,全在阻止中央进兵,中共代表认为非专为阻止中央进兵,还因为现在敌伪常常利用交通线向中共军队进攻,所以不得不予以破坏。”

王若飞正欲反驳邵力子,殊不料张治中忽地打个哈欠,心灰意懒地道:

“好了,好了,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的,我们月余商谈,有的问题已经解决,有的问题意见亦已接近,唯解放区问题,迄今仍无结果。兄等今日之意见,大致可以作如下归纳:中央不向若干个地区进兵,以避免彼此冲突,如果获得协议,即可以恢复交通。怎么样?今日之会谈,可以到此结束了吧?”

张群瞪了张治中一眼:

“慌什么。我的话还没有扯到正题上来哩!关于解放区的问题,我倒想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即用行政专员区的称谓来求得问题的解决。这就是说,凡中共统治地区如果数县连成一片者,便可由中共推荐行政督察专员。这就比我们前次所议的县以下行政人员民选,省级暂时维持现状,是不是又要前进了一步?”

周恩来当机立断地道:

“是的,我认为在苏北、皖北等地,可以用岳军先生提出的办法解决问题。但,至于冀、鲁、热、察四省,由于大部分甚而至于整个省区均在我方治理之下,自然就不可与此相提并论了!”

“不过,恩来先生所指的这些解放区,多半不能称为解放区的。”张群步步为营地道,“为什么呢?其一、建立的时间很短;其二、多数属于日本宣布投降以后才占领的区域。所以,就是称谓而言,我思前想后,斟酌再三,还是觉得非行政专员区莫属。”

周恩来反唇相讥道:

“解放区之存在,乃是一种历史事实,其名义如何,称谓怎样,我倒觉得并没有多大关系。比如说,把它称之为民选区,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再说,从客观存在的意义讲,现在冀、鲁、察、热四省大部分区域都在我方手里中央必欲置一省府,岂不是等于虚设?而虚设的机构是连名字也取不出来的——”周恩来声冷字重起来:“所以呀,我以为现在解放区问题不能解决,仍旧是心理上的问题,在中央以为地方如归中共治理,而军队又驻在当地,则一切归中共包办,中央将永远不能插足矣;在我方则以为解放区之成立,乃我们多年奋斗所得到的结果,诸如减租减息。以及民主作风与制度规模已具,若不继续加以维持培植,而令孙航鲁、何思源这样的国贼汉奸主持当地之行政,则未有不为其摧残者矣……”

王若飞接着说:

“正因为如此,我方才主张暂时维持现状,而将问题提交政治协商会议解决。解决之前,坦白言之,我们准备请国共两方以外的第三方面的人士,前往全国各地所有的解放区进行实地考察,看看解放区是不是真正实行了民主。如果真正实行了民主,那么老实不客气地说,政府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地方行政的进步呢!”

邵力子阴阳怪气地道:

“好了,好了,话说得远了,想收都收不回来了。总而言之,简而言之,我方既不会赞成省级政府实行民选,也不会同意派什么所谓的大员前往冀鲁地区的。其理由很简单,何思源等人早就在鲁境主政,这个历史的事实,想必中共方面也应当承认的吧?”

“中央所委之省府,如果均在当地领导民众抗战,那自然是应当承认的——”周恩来当即回答道:“但是,比如冀察热三省之省府,抗战时期均不在省境。日本人的枪声一响,他们便裹着铺盖卷儿逃命去了。而何思源强在鲁境,然其所领导的地区极为有限,奉行的是龟缩政策而已。当然,这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了求得问题之解决,我现在可以代表中共方面再作一个让步,那就是,我方在珠江与长江流域之部队,可以先行撤退,其他大城市的受降与交通线的维持,亦可以规定暂行办法,尔后交由双方共同遵守。”

张群缄默不语,故作高深。

邵力子似笑非笑,默然无语。

张治中反倒得寸进尺起来:

“让步也罢,进步也罢,其实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恕我直言了,解放区原本是战时的产物,现在战事已经结束,那就应当而且必须取消……”

王若飞打断张治中的话说:

“若谓解放区战后必须取消,则我等除了惊讶而外,实在不敢苟同!事情是明摆着的,解放区虽然是战时的产物,但它所实行的,都是平时的制度与建设。就拿民主这一点来说,解放区的民主乃以战时发其端,然吾人决不能说民主制度在战后就必须取消。其他经济政治文化之措施,也莫不如此,都以民主政治的实施为依据。所以说,这实在是战时军事以外的最可宝贵的产物,政府不可不维护之,更不可不维护之反而取消之……”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取消民主——”张治中打断王若飞的话说:“兄等现在分省而治的要求,再次恕我直言,不论基于什么条件,不论基于何种理由,都将被怀疑为破坏统一,分裂中国!现在你们斤斤计较的,口口声声强调的,就是恐怕中央不实行民主,那么我倒想试问一句:大势所趋,中央能够违背民主潮流而立于不败之地吗?”

周恩来望着张治中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觉在心里笑了。不管国民党的这位政治部长是口吐真言,还是多少包含了一点儿表演性质,他需要回敬的方式都不是以牙还牙而是以柔克刚。这样想时,周恩来平心静气地道:

“中央要跟上时代,趋向民主,吾人固然不可怀疑,但是道路如果走得不好,要么坡坡坎坎,要么弯弯曲曲,那就必然会滞误许多宝贵的光阴。既然民主大旗要举,民主步伐要迈,那么我以为中央用人,就不要再搞什么党派分界了。何思源、孙航鲁可用,中共方面的人又何尝不可以用呢?”

张治中瞪了瞪眼,虽然气得格格的,却也恍若泄气的皮球那样,畏缩在谈判桌的角落,无须自讨没趣,再寻什么烦恼了。

邵力子突然来了精神:

“兄等如此滔滔不绝,我想我也不是江郎才尽之人,嗯嗯,我是研究历史的。中日战争发生的近因,乃是因为日军要求华北五省的特殊化。今天抗战总算结束了,不料中共方面又有了这个相同的要求。这样一来,政府方面又怎么样去向国民解释呢?”

“是呀,这样一来,政府方面又怎么样去向国民解释呢?”张群得意起来,咧开嘴,附人骥尾,鹦鹉学舌地道。

周恩来的声调依然是平静的:

“兄等以日本帝国主义比我中共,这是很不适当,很让人贻笑大方的。我党提出关于承认解放区问题,与日本帝国主义关于华北五省特殊化问题的要求与本质完全不同,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诸位如果仍然搞不明白的话,我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我方所要求者,不过实行民主而已!”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邵力子厚着脸皮道,“那么解放区的问题,可不可以就照岳军先生的意思,用行政专员的名义予以解决,而后省政府全由中央任命,但是人选不拘党派,兄等又以为如何呢?”

周恩来没有回答。他无须回答。因为他已经感到厌倦了。

王若飞自然明白周恩来的意思,望着桌子对面那一对对狡诈而愚蠢的眼睛,他一边收拾桌上的纸笔,一边没声好气地道:

“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再谈下去也是很难得到结果的。剩下的事情,我们准备把一个月来的谈话记录整理出来,其中总的方针、军事问题、政治协商会议等等,或已双方同意,或彼此意见接近的,择其能发表者发表之,以解人民渴望。”

“这个我同意,这个我同意。”张群迭迭连声地道,“反正整个会谈的过程,你们有记录,我们也有记录,哪些能发表,哪些不便发表,到时候由委员长和毛先生亲自过问一下,然后一式两份分别交给《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好了。哦,对了,委员长尚在林园休假,一俟返回城里,我们即将此事转告于他。”

周恩来蓦地站起身来:

“我在这里宣布一件事情:毛泽东先生来渝已经一月有余了,现决定于下周之内返回延安。遵他所嘱,特向诸位奉告于此。”

张群,邵力子,甚至包括张治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怔愣住了!倘若毛泽东已经飞回延安,而重庆谈判的主要内容却迟迟不得见报,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正是他们自己么!"

张群也站起身,却两股战战地道:

“看来此事还得抓紧一些。力子先生起草的《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原本是想先让赫尔利大使过目的,可是要等他返回重庆,恐怕就来不及了。也罢,也罢,稍过几天,我们双方以此为蓝本,交换交换意见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