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谈判结束,周恩来要么去桂园,要么去红岩村,要么回到自己办公地点曾家岩。可是今天不同了。刚刚步出德安里警戒森严的大门,他便抄小路前往牛角沱到民主同盟常务委员罗隆基家里去了。
罗隆基惊喜之余,却又不免顿生疑惑:景:
“恩来先生是位大忙人,今日光临寒舍,而且行色匆匆,莫非有什么事情么?果若有事的话,请你和盘托出,只要我做得到的,纵然赴汤蹈火,吾人也在所不辞!”
“有事,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周恩来朝罗隆基拱拱手道“事情是在方才谈判桌上产生的,因为有些问题还得大家商量,所以我不揣冒昧,专程登门求教。”
罗隆基眯觑着眼睛:
“那好。我是学过一点儿阴阳八卦的。恩来先生只消把方才谈判桌上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抖落出来,下文如何分解,即或葫芦里头装的什么酒水,江湖郎中卖的什么膏药,老夫便可以做到心中有数了。”
“其实这第十一轮谈判的内容并不多,而且双方最后同意在结束训政,实施宪政以前,设立政治协商会议,由国民政府召集,各党各派及社会贤达推荐代表出席参加协议和平建国方案与召开国民代表大会问题——”周恩来说着话锋一转:
“但是,在召集政治协商会议的原则上,现在尚有三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名额分配问题,协议一致问题,以及召集日期问题。我方希望国民党方面对此三个问题,最好能提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罗隆基扑哧一笑道:
“国民党方面是不可能提出什么具体方案来的!据我所知,中央主张于十月十日举行政治协商会议国民党方面纵有答复,也会以恐怕来不及为由不了了之;至于协议一致的问题,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国民党方面充其量在采取何种形式的话题上,发表了一些笼而统之的意见。是这样的么?”
“是的,是的,隆基先生果然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哩!”周恩来拍案称奇道,以你之见,大概这三个问题当中最为敏感、最为重要的就是关于名额分配的问题了,也罢,也罢,我索性把名额的总数也告诉你……”
“多少?”罗隆基大睁其眼。
“三十六人。”周恩来微微一笑。
“如何分配的?”罗隆基问得全神贯注。
“国民党九人,共产党九人,民主同盟九人,社会贤达九人。四九三十六嘛!”周恩来回答得一丝不苟。“名额既定,产生方式也出来了:党派代表由各党派自行推荐社会贤达代表由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协商确定。”
罗隆基失声叫道:
“我懂了,我懂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代表人数既然相等,于是民主同盟代表和社会贤达代表的态度,在政治协商会议上就会发生一定程度上的决定作用。蒋介石当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在商定社会贤达代表的时候,他会利用国民党是第一大党的有利条件和地位,占些便宜,多安排几个听他使唤的人。而怎样来操纵民主同盟九个代表的人选,这恐怕才是蒋介石最伤脑筋的事情呵!”
周恩来对罗隆基点点头: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国民党的人,大概都知道,在政治协商会议中,民主同盟这个素来以中间派自居的政团却可能会一边倒,倒向共产党方面。这自然是蒋介石最不愿意的事情。他的本意,是想在这个会上把共产党孤立起来,而后由国民党率领着喽罗,发号施令,为所欲为,通过一套决议案以欺骗人民。现在这个如意算盘打不下去了,其障碍就在民主同盟。老实说,除非他有本事拆散民主同盟,使其不能成为一个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单位……”
不知为什么,周恩来刚刚说到这里,罗隆基竟惊讶得张口结舌!而稍过片刻之后,他又失声大叫起来:
“恩来先生,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简直不会相信你那天没有参加我们的谈话会!是的,是的,也许你真的来了,只因你的神奇入化,吾人看不见罢了!”
周恩来反倒糊涂起来:
“隆基先生说些什么?谈话会,谁人组织的谈话会?在什么地方,讨论了什么问题,以及都是由哪些人参加了的?”
“这个谈话会的组织者是国民党方面的张群和吴铁城。他们邀请了民主同盟的一部分常务委员,用商谈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事务的名义,在参政会一个小会议室里举行的。除我而外,与会者还有沈钧儒、左舜生、李璜和章伯钧等人——”
罗隆基表情木然地有问必答,忽地朝竹椅上一躺,而后仰面大笑道:
“其实呀,恩来先生,关于政治协商会议的组成人员有我们民主同盟九个代表的事情,那天谈话会上我就知道了。看来张群不敢说谎,其他方面代表的名额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民主同盟的名额他却说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于是,起先还由张群说了些蒋介石准备怎样举行政治协商会议,并征询大家的意见,可是到了后来,谈话就很快转到关于民主同盟的代表名额在盟内各党派如何分配的问题了。”
周恩来一语中的地道:
“如何分配代表名额,这是民主同盟内部的事情,何劳国民党越俎代庖呢!”
“是呀,当时我就感到非常诧异。而且,考虑到国民党和青年党的微妙关系,心想有张群和吴铁城在场,民主同盟的常务委员们碍不过情面,大概会考虑给青年党一两个代表名额吧。给一个,自然是左舜生的。干脆再给一个,给在座的李璜,以图落得个皆大欢喜——”罗隆基直起身腰道:“我这样想时,突然间,坐在我旁边的左舜生开腔了。他用毋容置疑的口吻说,青年党在中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以外最大的而且最有历史的大政党,它在民主同盟三党三派中当然是最大的而且最有威望的大党派,因为如此,民主同盟九个代表的名额中,青年党必须要占五个!多一个不要,少一个不行!”
周恩来忿忿不平地道:
“左舜生的说法,我想会使民主同盟在座诸位大吃一惊的。九个代表名额,青年党占去五个,剩下的四个名额不仅要在民主同盟其余的两党三派中来分配,而且还要包括占极大多数的无党派这一方面,这又如何分配得过来呢?”
罗隆基多少有些后悔地道:
“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有料想到这是国民党同青年党事先策划好了的一个拆散民主同盟的阴谋,所以,我当时站出来批评左舜生不应该在这个场合中,提出青年党要占多少名额的问题来,关于这个问题,最好回到有张表老在场的民主同盟的会议上去协商。我亦指出以民主同盟盟员的人数来说,无党派关系的盟员人数不知要超过入盟的青年党员多少倍,青年党凭什么理由如此信口雌黄呢!”
罗隆基显然有些激动了。他蓦地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这间狭窄的屋子中间走来走去:
“我这几句话当然激怒了左舜生。于是,他就把他的一贯固执的性格暴露出来了。他提高了嗓门,以右手拍拍胸膛,咬牙切齿地说,青年党一定要占五个名额!这不是要价还价的问题,假使民主同盟不同意这种分配办法,青年党就要以独立的单位参加政治协商会议。左舜生同时还提出这样一个原则,那就是民主同盟有几个代表,青年党就应有几个代表……”
周恩来面露愠色地道:
“拢共只有九个代表名额,难道民主同盟和青年党平均分配,每方面四个半人吗?问题既然是左舜生提出来的,你们就请他主持名额的分配嘛。他分配不下来的时候,再请他去找张群想个什么办法。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张群真是个手段狡猾的老政客。一方面,他要按照预定计划,支持青年党来达到分裂民主同盟的目的,另一方面,又要做到光光生生而不过分地得罪民主同盟其他在座的人。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话了——”罗隆基学着张群的语调:“‘倘若民主同盟在代表名额的分配问题上,真是有困难的话那么,青年党作为一个独立单位参加政治协商会议,我倒觉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哈,这不就减少了民主同盟内部的纠纷了吗?至于这两方面各有几个代表,是否两方面代表的人数一定要相等,这总是可以协商解决的吧。民主同盟主席张澜先生今天不在座,你们隔日去找他谈谈再决定好啦!’”
“那,你们去了没有?”周恩来问。
“去了。除了左舜生和李璜,我们都去了。”罗隆基回答说,“张表老对这个问题亦和民主同盟的常委们几度商量过。大家当然一致拒绝青年党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希望把这个问题交由国民党和共产党去协商。”
周恩来皱了皱眉头道:
“可是,直到现在,德安里的谈判桌上也没有人指出这个问题来呀。我个人的意见当然和大家一样,不会承认青年党这个独立的单位的。而且,我今晚就去拜望张表老,向他明确表示,我们共产党对民主同盟应有九个代表名额事,坚决支持,必不让步。同时也希望张表老坚持这个意见……”
“恩来先生,让你失望了。因为张表老恰恰不会坚持这个意见——”罗隆基缓慢而艰涩地坐回竹椅,当他突然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竟是痛苦的:“怎么说呢?在张表老看来,左舜生从来就是民主同盟的秘书长,李璜在民主同盟中亦是比较活跃的人。所以他觉得这两个人不参加政治协商会议,似乎不太妥当。于是,他好几次向我们提议,要把他自己的代表席位让给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用他自己的说法,无论这两个人谁人参加,都比他自己的作用要大……”
周恩来有些着急了:
“张表老是民主同盟的主席,他不仅是代表,而且是首席代表,怎么能够不参加政治协商会议呢?”
罗隆基语意踟蹰道:
“关于这个问题张表老却有他自己言之成理的答覆。他以为国民党的蒋介石不一定参加,共产党的毛泽东也不一定参加,何以民主同盟的主席就非参加不可呢……”
“我明白张表老的意思了!”周恩来不无感叹地道,“为了加强团结顾全大局,他老人家真是呕心沥血呵!事既如此,让我想想,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罗隆基毫不犹豫地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青年党在民主同盟内的党员开除出盟!这就使张表老让名额给青年党的打算无词可托了。况且,开除青年党出盟,是青年党首先自绝于民主同盟,是它首先破坏了我们的纪律,所以它是咎由自取的。”
周恩来却摇了摇头:
“不妥,不妥!你说的这个办法,必然会引起民主同盟内的一场争论,一场轩然大波。而且,我估计,首先张澜主席是不会同意的。另外,有些有党派关系的常务委员们,也还愿意保持民主同盟内三党三派的原有联系。退一万步讲,如果大家都同意开除青年党,那不是正好中了国民党企图分裂民主同盟的奸计了吗?”
罗隆基被问哑了。
稍过片刻,他才垂头丧气地道:
“据我所知,关于青年党作为一个独立单位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事情,张群已向蒋介石报告,而且得到了同意。更有甚者,关于青年党的名额,蒋介石居然答应了五个代表!而代表总数不过从三十六增加到三十八,这就是说,为了凑齐青年党的数,还要从民主同盟的九个名额中,活抢人似的拿走三个代表席位哩……”
周恩来斩钉截铁地道:
“民主同盟的九个名额一个也不能少!要少就少共产党的名额,要少就少国民党的名额。嗯,在下轮的重庆谈判桌上,我将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提出我的设想:三个代表名额,由国共两党以让出现有名额的方式来解决,让出的比例是一对二,就是说,国民党让出一个,共产党让出两个。如此一来,想必国民党再也无话可说了吧”
罗隆基怔愣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像打量陌生人那样,久久地打量着周恩来。而后,他慢慢拱起双手,抖抖索索道:
“共产党已经在军事上做出让步,没有想到还愿意在政治上做出让步,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也!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未来的中国必定是属于你们的呀。哦哦,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学过一点阴阳八卦的,用个中的行话来说,这叫做未卜先知呀……”
周恩来忍俊不禁道:
“隆基先生的话是不是说得远了一点,可是眼目之下,关于我的设想,我还得报告给我们的毛泽东先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