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里后花园虽然依旧绿草茵茵,怪石嶙峋,但是在那长满青苔的观鱼池中,分明又浮进几片枯黄的残缺的梧桐树叶了。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池畔这一对石凳,仿佛可以烘托出一种坐等责备得情景。
蒋介石偏偏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另一张石凳,从蒋介石手搭凉棚的姿态以及望眼欲穿的焦急的目光来看,他显然是希望留给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的。
可是魏德迈还在华盛顿。
前不久才从华盛顿回到重庆来的,却是魏德迈在美国军事学院的同学,一直担任着蒋介石与美国高级将领的联络工作的侍从高级参谋及国民政府参军的杜建时。
于是,至少在某种情绪的需求上,杜建时成了魏德迈的化身。
虽然他和魏德迈的标准军人的气质是截然相反的,白的皮肤,柔软的语调,有着中将军阶而从来西装革履,尤其是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更加闪现着他的神秘与诡谲。
俄顷,伴随着又一片梧桐树叶的飘落,杜建时像一股晚风那样翩然而至。当然,入座之前,他向蒋介石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报告委员长,我在华盛顿期间与魏德迈将军有过接触他要我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代向委员长问候!自然,在他的问候里面,还包括杜鲁门总统和陆军部的意思。”
“嗯嗯,礼仪上的东西,从来就是没有多大意思的。”蒋介石皱了皱眉头道,“赫尔利先生倒是有信给我,说他稍迟返回中国,以期美国能够制定更为有利于我们的政策。那么魏德迈将军呢?他还呆在美国干什么?
杜建时欠了欠身子:
“报告委员长,我走的前一天,魏德迈将军在华盛顿召集了一个记者招待会。用他的话说,中共正在尽其所能使美军卷入那种可以明确地被解释为进攻性的军事行动中去,他们希望影响美国的舆论,以证明其所谓美国正在干涉中国内政的论点。而驳斥这个论点,魏德迈将军把它当成他回华盛顿的使命之一。”
“他是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除非魏德迈将军不愿意更多地承担责任,否则的话,他有什么必要去顾忌什么舆论呢?”蒋介石满脸铁青地道。
“据我所知,报告委员长,舆论的影响与其说来自社会,倒不如说来自白宫和五角大楼。比方说,当今的美国陆军只有马歇尔、麦克阿瑟和艾威豪尔三员五星上将,可是有谁能够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呢?”杜建时故作高深地道:“魏德迈将军是马歇尔将军手下的人,从陆军部的角度讲,他可以理直气壮,心想事成,然而除了陆军部,还有海军部呀,还有参谋长联席会议呀,还有国务卿啊!再比方说,魏德迈将军现在虽然收到了责成他把海军陆战队保留在华北全境的命令,却要求他必须避免在该地区直接军事卷入,只是利用这支部队在心理上加强国民党的力量去对付共产党人就行了!国务卿贝尔纳斯甚至征求魏德迈将军的意见,问他如果美国不直接进行干预,委员长是否能够守住华北和满洲……”
蒋介石气得满脸充血:
“那么杜鲁门总统的意见呢?如果他不愿意而且不可能被认为是远远超越党派政治的英雄,那么,我需要再强调一次他必须从军事上直接给予我们的充分的支持。而且,我还需要警告他们那些不称职的同事,倘若在苏联人的压力下撤退,那将被看成是怯懦的战略性失败,由此产生的中国混乱,可能会引起苏联有接管中国和组成中苏轴心,而这就会把全世界置于共产党的支配之下!”
杜建时不快不慢地解释道:
“委员长尽可放心好啦,虽然由于美国对华政策的一些基本矛盾,现在引起了国会对中国危机的质询,以及可能产生的更加激烈的派性政治辩论,但是,据我所知,杜鲁门总统的态度还是十分鲜明的。在最近的一次内阁讨论时,总统挥舞着拳头说,除非我们在中国问题上采取强硬的立场,不然的话,俄国将在远东取日本而代之……”
“嗯嗯,这才是杜鲁门总统的水平!这才是罗斯福总统对华政策的合符逻辑的延伸!”蒋介石的脸色好看得多了,他掉过头来,眼睁睁地望着杜建时,“你是三月份去美国的吧?嗯嗯,那时候派你去旧金山参加联合国首次制宪会议。转眼半年多光景了,你这次回来,有些什么感受没有呀?”
杜建时眨眨眼睛道:
“报告委员长,最大的感受是重庆还沉没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巨大喜悦中。我是在华盛顿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的,美国人虽然也有盛大的欢庆仪式,但那毕竟不过是仪式而已。重庆就不同了,仪式过后,尚有内容。这个内容就是正在进行之中的国共会谈。昨天见报的消息说,双方互报了派出参加军队整编技术小组人员,中共方面派的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政府方面居然也派了军政部次长林蔚和军令部次长刘斐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嗯嗯。看来你的洋墨水没有白喝。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也唯你独醒嘛!”蒋介石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笑容,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政府方面务虚的事情你看见了;务实的事情,你却没有看见,而且在我向你交底之前,你也不可能看见。”
杜建时洗耳恭听。
蒋介石偏偏绕着圈圈道:
“魏德迈将军大概已经告诉你了,美国现在决定派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从冲绳岛调赴天津。它的使命有如下三项,你不妨边听边做个笔记。其一是为政府开拓从北平到沈阳的交通,以便从南方输送部队到华北和东北去。其二是压制日本投降军队,迫使他们顺从我们的指挥。有鉴于此,天津地区对日本受降由美军担任,北平地区受降由第十一战区担任。其三呢?则是遣送日本俘虏和日本侨民归回他们的国家。而我们对外宣称美军进入天津的目的,只是遣送这些日本人,其他两种任务,讳而不宣,严格保密……”
杜建时用英文记录着蒋介石面授的机宜,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仿佛是系在牛鼻子上的牵在他们委员长手中的绳索。
蒋介石却因此而变得严肃了:
“可是,我们的大部队现在仍驻西南,不能很快到达华北和东北地区。而华北和东北地区是不能空虚的。所以,我拍了急电要你迅速回来,目的就是派你先到天津,担任第十一战区驻津、唐、榆代表,在天津成立政府驻津办事处,招收满州和冀东的伪军替我们做事,并且接应从天津登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在天津成立起临时的中美联合参谋处,用来指挥中美联合部队的军事行动!”
杜建时吃惊地抬起头来:
“报告委员长,我虽然是天津人,熟悉那里的人情世故,山川地貌,但是由于久居美国的缘故,国内外的一切,天津的一切,尤其是当前事关重大的军事行动,我都大有陌生之感而实在难以胜任呀!”
“你是不是天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曾经就读于东北讲武堂,和东北军出身的军官们有过关系。所以,与其说是我看中了你,还不知说看中了你的是熊式辉哩!”蒋介石阴沉着脸道:“嗯嗯,熊式辉现在是东北行营主任,他要派你当先行官,开路先锋,迅速联络好满州和冀东伪军,以便中央军在美军的配合下,从海上运输到天津、秦皇岛、葫芦岛登陆,然后开往东北地区。哦哦,这里有本军令部第二厅第三处搜集到的满州和冀东伪军花名册,是熊式辉主任要我转交给你的!”
杜建时颤颤惊惊地接过来,看见驻北平附近部队长的名字是栾乐山,驻冀东部队长的名字是姜鹏飞、李海天的时候,他禁不住转忧为喜道:
“报告委员长,我这个先行官保证完成任务。这些伪军的部队长们,都是我在东北讲武堂的同学呀!”
蒋介石死死盯住杜建时:
“因为如此,我还要派你担任北宁线区警备司令,隶属于东北行营,指挥收编过来的伪军,配合美国海军陆战队迅速打通并保持从北平到沈阳的铁路、公路、守住北平、天津、沈阳的机场,以及塘沽、秦皇岛、葫芦岛的海口,隶清北宁线内共产党军队,以确保我们大部队的迅速调遣……”
杜建时唯唯称是。
殊不知蒋介石忽而笑道:
“你的同班同学还多哩!在美国军事学院的时候,除了魏德迈,是不是还有一个叫做罗基的人呀?嗯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长!”
杜建时大喜过望道:
“这真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报告委员长,听说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参谋长瓦尔顿准将已经率领先遣队出发了。那么,我也尽快地去天津接应,在确保与罗基将军精诚合作的前提下,还希望就我个人的职责范围,得到更加具体的指示。”
蒋介石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在你领命而去之前我还要派你担任天津市副市长。听我的话,不要推诿。到了天津,有没有这个职务是大不一样的。当然罗,和中国人合作有时候比和美国人合作困难得多,这方面你要有思想准备。天津市长张廷谔是张伯苓先生推荐的。有关天津的事情要尊重市长的意见。努力与之合作,否则的话,张伯苓对我是会产生误解的。”
“我按照我的职责范围办事,反正前不避罪,后不邀功,决不与人争权夺利就行了!”杜建时信誓旦旦地道,“请委员长下达命令,我到天津以后,首先要做哪些事情?”
蒋介石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观鱼池踱了一圈,这才目光定定地望着杜建时:
“至少有六件事情,是需要你配合罗基将军和张廷谔市长尽快完成的。第一、布置接受日军投降事项;第二、与北宁路护路部队协同占领自北平山海关的铁路交通线,指挥并控制沿铁路北上的日军;第三、办理天津地区所有日军的缴械,并接收日军一切装备,军事物资和日军仓库;第四、控制日军驻津司令,保留其对外通信系统,以便于指挥日军为国民党政府的利益服务;第五、在北平至山海关之间,如受共军攻击发生危险时,美军可执行必要而适宜的军事行动;第六、收管日军战俘和管理日侨,并遣送回国。”
杜建时面露疑惑之色:
“报告委员长,此六件事情,件件事关中国,也件件事关美国……哦,我是说,魏德迈将军尚在华盛顿,在他没有下达与中国政府相同的命令的情况下,我和张廷谔市长倒也无妨,可是罗基将军会与我们合作么?”
“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近乎狡猾。”蒋介石拍着杜建时的肩膀,冷冷笑道,“如果不存在你说的这个问题,我拍急电要你回来做什么?自然,这个问题极有可能被罗基将军提出来到时你就告诉他,魏德迈将军离开重庆之前,与中国政府秘密商定了这六件事情。”
杜建时愈发惶恐起来:
“稍后几天不行么?魏德迈将军稍后几天就会回来的……再说,要是罗基将军并不相信我的话,反而给华盛顿拍去个急电呢?”
蒋介石恼羞成怒地道:
“你为什么总是替美国人着想,偏偏不想中国的事情!哼,就说布置接受日军投降事项吧,我为什么要着急?因为共产党比我更着急!他们在会议方案中专门拟了一个条款,说什么重划受降地区,中共参加受降工作。至于第二轮会谈王若飞所云,‘华北五省过去系由中共军队坚持抗战,始有今日,故要求此五省由我党负责’,那就更是咄咄逼人啦!”
杜建时恍然大悟之余,满脸通红地道:
“国内情况我委实知之太少,还望委员长多多谅解才是。哦哦,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将军尚在重庆,我今晚就是去他那里磋商对日受降细节。为了搞得大张旗鼓,我将建议他在北平太和殿举行受降仪式……”
“我倒要建议你注意一下国共会谈。”蒋介石打断杜建时的话说“在重庆期间,最好先把所有的会谈记录看一看,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何况你在天津要做的事情,件件与中共有关,都是以中共为目标的攻击战嘛!”
杜建时心领神会地道:
“是的,是的,目标找到了,就得练枪法,我尤其需要认真看一看的,便是周恩来在每轮会谈中的发言。因为我还不了解他,虽然早就认识他哦哦,报告委员长,他是我在天津南开中学时的同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