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静静地坐在桂园办公室的沙发上,久久不曾改变过他的姿势与目光。显示着他的内心的活力的,却是他手上的那支香烟,那闪闪发光的燃烧,那飘浮不定的缭绕。
有人叩门。声音很轻。
“是龚澎同志吧,请进、请进!”毛泽东这才把左腿从右膝上放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把门打开。
果然是南方局外事工作人员龚澎。不过这下反倒让这位机敏活泼、面目清秀的女性惶惑不解了:
“主席,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
毛泽东瞥了一眼捧在龚澎双手之间的几条香烟,禁不住开怀大笑道:
“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呢!上次我的香烟刚刚抽完。结果你像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样及时给我送来几条香烟。现在呢?我的香烟只剩下手里头这个烟屁股了,所以我知道你又像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样……”
“不、不,报告主席——”龚澎慌忙打断毛泽东的话说,“这次这几条香烟却不是我送给你的,哦,哦,也不是我们南方局别的同志,而是三个外国人,三个美国士兵!”
毛泽东显然感到意外:
“三个美国士兵?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们呀。对了,对了,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却认识你。你是我的朋友,有道是: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嘛,所以,龚澎同志,托你的福气,我现在又有香烟抽啦!”
龚澎啼笑皆非地道:
“报告主席,我也不认识他们哩!唉,唉,说来话长,这三个美国士兵都在美国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总部工作,从去年到今年,在中国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先后到过上海、昆明等地,亲眼看到蒋介石政府将大量外援物资,不是用来打击日本人,而是用来打内战,进攻解放区,对付战斗在抗日前线的八路军、新四军和抗日游击队;他们还看到蒋管区到处都是疾病、乞丐、饥饿、卖**和死亡……”
“坐下来谈,坐下来谈。”毛泽东坐回原处,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想不到这些香烟里头,还装了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哩。”
龚澎将香烟放在侧旁的茶几上:
“这三个美国士兵在昆明期间,认识了在西南联大做地下工作的李储文同志。他们虽然没有机会去抗日前线,也没有到过抗日根据地,但从结交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八路军、新四军是如何英勇地对日作战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军民是如何舍生忘死,英勇抢救遇难美国飞行员的,以及解放区人民虽然生活艰苦,但是是如何自由平等,当家作主的。于是,他们感觉到八路军和新四军才是中国的英雄,解放区才是中国的骄傲。然而,共产党和解放区到底如何?他们梦寐以求的就是想亲眼看看——”龚澎越讲越兴致勃勃:“抗战胜利前夕,也就是今年六月份,这三个美国士兵奉命调重庆工作。当他们听说在这个国民党政府的陪都就有共产党领导的‘小解放区’——红岩村十三号和曾家岩五十号——的时候,竟高兴得把李储文举了起来!是的,那时李储文同志也来到重庆。他们通过他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并约定好了去曾家岩的时间和暗号。到时三个美国士兵在李储文同志的陪同下果然来了,李储文按照暗号揪揪自己的耳朵,随即马上离开,而他们径自前行,敲开曾家岩五十号的大门,向我递交了纸条……”
“后来呢?”毛泽东听得津津有味,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以后还来过么?”
龚澎迭迭连声地道:
“来过、来过,这就是昨天上午的事情了。当然,这次和上次谈话的内容有所不同。上次谈到了中国的未来和中国应该建立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的问题;而这次呢?他们都知道重庆谈判,都知道毛主席专程从延安飞到重庆来了,所以这次他们直端端地向我表达了期望见到主席的愿望,并且衷心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唉、唉,人没有见面,见面礼倒先来了。”毛泽东看着茶几上的香烟,忽地皱着眉头道,“这三个美国士兵怎么晓得我会抽烟呢?而且晓得我烟瘾子还不小,所以一送就是好几条!”
龚澎的脸刷地红了:
“报告主席,你会抽烟的事,一天要抽三包的事,我承认是我上次告诉他们的。可是,这次他们说了,之所以要送给毛主席几条美国香烟,是为了表示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表示对中国人民革命领袖的尊敬。因为如此,香烟盒子里面还有他们写的一张纸条呢——”
龚澎从茶几上取出这张纸条,尔后躬着身腰,抖抖索索地递到毛泽东手里。
毛泽东定睛看时,但见那两指宽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地写着三行字:
祝毛先生好!
祝国共会谈圆满成功!
希望中国人民有一个和平繁荣的前途!
“如此看来,这几条美国香烟的分量果然不轻哩!”毛泽东抬起头,“龚澎同志,请你转告这三个美国士兵,就说我很愿意会见他们。如果他们明天下午得空的话,你就陪他们一起到红岩村来。嗯,嗯,礼尚往来,我要请他们吃个晚饭才是!”
龚澎数了数手指头,扑哧一声道:
“主席真是神机妙算呀:明天正好是犹太人信仰节,三个美国士兵只消假称信仰犹太教,借过节之名便可以请准假的。至于下午那也是个理想的安排。因为早餐之后,他们需要搭乘美军交通车到达市郊白市驿,再由白市驿翻越崎岖山路,步行五十多华里才能来到曾家岩……”
“到了曾家岩,你就用我坐的那辆汽车把他们直送红岩村。”毛泽东叮嘱龚澎道,“还要注意他们的安全,车窗上最好罩层黑布,开进办事处大院才让他们下车……”
翌日下午五点时分,伴随着汽车引擎在爬坡时的轰响,毛泽东身着白布衬衫,外罩灰色中山服,笑容满面地从办事处那幢黄色楼房的台阶上走下来。
而刚刚钻出汽车的三个美国士兵,还来不及观赏一下‘小解放区’里的初秋景色,便被龚澎介绍给毛泽东了:
“这是霍德华·海曼先生,这是爱德华·贝尔先生,这是杰克·埃德尔曼先生。”
毛泽东与他们一一握手。当握到胖墩墩的埃德尔曼的时候,毛泽东突然笑道:
“美国军装的布料也太厚实了,你看你,汗流满面,连手板心都是湿的。来、来、来,我手中的这把纸扇你就拿去用罢……”
龚澎把毛泽东的话翻译给了埃德尔曼,他双手接过纸扇的时候,眼睛变得潮湿了。
毛泽东却指着挂在海曼胸前的照相机道:
“你们是不是要照相?那么利用现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我们就赶快拍几张吧!”
三位美国士兵顿时欢呼起来。他们簇拥着毛泽东,来到楼房西侧的一丛香蕉树下,请龚澎当摄影师,拍下了一个珍贵的镜头。以后这张照片流传得很远很远,也珍藏得很久很久。用爱德华·贝尔在三十年以后的话来说,“我始终珍藏着这张照片作为那次会见的留念,然而,当我发现中国人也珍藏着这张照片的时候,真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和激动!”
在办事处底楼会客厅里,毛泽东与三个美国士兵团团而坐,越发亲密无间了。当然,唯一的障碍是语言。毛泽东间或也讲两句英语,但是更多的要靠龚澎翻译。
龚澎现在翻译的是霍华德·海曼的话:
“毛先生,学者和历史学家也许对你的评价是一位诗人,政治家,或革命家。可是在我的印象中,由于你能很容易地立即使我们不感到拘束,所以你更像是一位热情、恬静、关心人的普通的人。”
毛泽东心满意足地笑了:
“谢谢你的这句话。因为共产党人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和我的朋友,我和我的工作人员,包括厨师和勤务兵,都是一种友爱和热情的关系。相反,在我们的解放区,任何一种神气十足,自高自大,或者任何一种做作行为,都是令人唾弃的。”
“我和我的同事海曼先生有同感,毛先生,你是我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杰克·埃德尔曼通过龚澎问,“那么,我非常想知道,你的事业是否也和你的个性一样,这样充满魅力,这样不同凡响呢?”
毛泽东左手叉腰,右手打着手势:
“我们解放区的工作,已经影响到全中国,全世界了。我这次在重庆,就深深地感到广大的人民热烈地支持我们。他们不满意国民党政府,把希望寄托在我们方面。我又看到许多外国人,其中也有你们美国人,对我们的事业很同情,同情中国人民的力量,不赞成蒋介石的独裁政策。这就是说,我们不是孤立的,即便在国民党政府的陪都,我们也不是孤立的!”
“毛先生来重庆的使命是与国民党政府进行政治谈判,谈判虽然尚无结果,但是,我能够知道你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的立场和主张吗?”爱德华·贝尔掏出他的笔记本。
毛泽东随着头部的摆动,浓密的黑发一动一动的,使其讲话更加生动有力了:
“这次谈判是有收获的。国民党承认了和平团结的方针和人民的某些民主权利,承认了避免内战,两党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这是达成了协议的。还有没有达成协议的,比如说,解放区的问题没有解决,军队的问题实际上也没有解决——”毛泽东的面部表情有些严肃了:“而且,已经达成的协议,还只是纸头上的东西。纸头上的东西并不等于现实的东西,事实证明,要把它变成现实的东西,还要经过很大的努力。当然,现在两党的代表,还在继续接触,我希望国民党方面应当像我们一样,真正拿出解决问题的诚意来!”
杰克·埃德尔曼追问道:
“据我所知,重庆谈判现在已经谈不下去了。那么,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毛先生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是否包含着一项新的带有突破性的建议?”
“是的,我们决定再让出八个解放区。为什么要让出八个解放区?老实说,虽然非常可惜,但是以让出为好。为什么可惜?因为这是人民用血汗创造出来的。所以在让出的地方,必须和当地的人民解释清楚,要作妥善的处置,为什么要让出呢?因为国民党不安心。人家要迁都回南京,南方的一些解放区,在他的床旁边,或者在他的过道上,我们在那里,人家就是不能安心睡觉嘛——”毛泽东说得十分苦涩,又十分开心:“在这一点上我们采取让步,就有利于击破国民党的内战阴谋,取得国内外广大中间分子的同情。现在全国所有的宣传机关,除了新华社,都控制在国民党手里。它们都是谣言制造厂。这次谈判,它们造谣说,共产党就是要地盘,不肯让步。我们的方针是保护人民的基本利益。在不损害人民基本利益的原则下,容许作一些让步,用这些让步去换得全国人民需要的和平民主。我们过去和蒋介石办交涉,也作过让步,并且比现在的还大……”
霍德华·海曼连连点头道:
“我读过地下党印发的一些材料,知道早在日军侵华初期,为了实现全国抗战,中共方面自动取消了工农革命政府的名称,红军也改名为国民革命军,还把没收地主土地改为减租减息。这次,中共方面又在南方主动让出若干地区,就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面前,使国民党的谣言完全破产了!”
毛泽东继续说:
“军队的问题也是这样。国民党宣传说,共产党就是争枪杆子。我们说,准备让步。我们先提出把我们的军队由现在的数目缩编成四十八个师。国民党军队是二百六十三个师,我们占六分之一。后来我们又提出缩编到四十三个师,占七分之一。国民党说,他们的军队要缩编到一百二十个师,我们说,照比例减下来,我们的军队可以缩编到二十四个师,还可以少到二十个师,还是占七分之一。国民党军队官多兵少,一个师不到六千人,照他们的编法,我们一百二十万人的军队,可以编二百个师。但是我们不这样做。这样一来,他们无话可说,一切谣言都破产了!”
毛泽东如此详尽这般具有说服力的回答,无疑给了杰克·埃德尔曼以极大的兴奋和鼓励。于是,毛泽东话音刚落,这位好提问的美国士兵又突发其问道:
“假如谈判失败,中国内战全面展开,那么,请问毛先生,你有没有信心和勇气去战胜你的对手蒋先生呢?”
毛泽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
“国共两党的矛盾是代表着不同利益的矛盾,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矛盾,而不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至于我和蒋先生嘛……嗯、嗯,从中国文字的造型结构去说,蒋先生的蒋字是将军头上一棵草,他不过是一个草头将军罢了!而我呢?我的毛字不是毛手毛脚的毛,而是一个反‘手’意思是说,代表大多数中国人根本利益的共产党,要战胜代表少数人利益的国民党,那是易如反掌的呵!”
哄堂大笑之中,在笔记本上沙沙有声地飞快速记的爱德华·贝尔忽地抬起头来:
“毛先生,请原谅我的迟钝和记录速度的缓慢,我的思路现在还停留在你方才所讲到的关于解放区和军队问题的重大让步的建议……哦,我是说,这个建议反馈到国民党方面去了吧?由此中断已久的重庆谈判,可以尽早地重新开始吗?”
“是的,国共双方的第九轮谈判,将在明天进行。”毛泽东充满**地道,“这是一个好消息!周恩来先生中午才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