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群的四川省主席官邸,设在成都华西坝,自从半年前来重庆参加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他便一直住在了嘉陵江畔的李子坝。
李子坝的这幢青砖洋楼,却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的私宅。张群和吴铁城,可谓城隍庙里的一对鼓槌,他们不但长相接近,个头相似,而且在官场中相互支持,配合默契。稍有不同的是,在国民党的派系政治中,如果政学系的主帅非张群莫属,那么吴铁城不过是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将罢了。
这不,黎明时分,张群穿衣起床,刚刚洗漱完毕,吴铁城就叩门进屋,请缨待命来了:
“岳军兄,昨天晚上我们谈到的东北接收问题,你可不能麻痹大意,高枕无忧哟!要晓得,那个地方眼目下虽说混乱不堪,复杂得很,苏军、国军、共军还有日军,分不清白山黑水,南北东西,但是一俟挂上了青天白日满地红,连CC系和复兴社的人马都想在那里占山为王,一试身手哩……”
张群端起盖碗茶,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铁城兄尽可放心好了。在蒋委员长的心目中,我们政学系的政治比重,从来就远远超过了任何派系,任何集团。况乎我们两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到过东北,争取了张学良和蒋委员长的合作。尤其是你当时说过的两句话,不到东北,不知中国之大;不到东北,不知中国之危至今还引起东北军政人士的共鸣呀!”
吴铁城惴惴不安地坐下来:
“岳军兄的意思是说,无论是你,无论是我,都具备了到东北去的条件和资格。蒋委员长想必也会把接收东北的人选内定给我们两人。可是,可是……”
“可是我是蒋委员长的左右手,是国民党在政治问题上的重要策士,无论党派之争或各地方实力派之争,都有待于我的运用与策动,自不便远离中枢而去东北。是这样子的吧——”张群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而铁城兄呢?尽管在国民党派系政治中,人们都把你目之为政学系的首脑人物,但是你和元老派、孙科系、CC系、复兴社以至新冒出来的朱家骅派,都有一定的甚至是友好的联系,因而在派系矛盾中能起调和的作用,一时也无法摆脱中央党部秘书长的职务。是这样子的吧?”
吴铁城的眼珠鼓得如同金鱼一般:
“我是这样子的。你却不是这样子的。要晓得,如何接收东北的问题,毕竟是明日之事。而老兄今天的最为显赫的要职,乃是众目睽睽的重庆谈判的政府首席代表呀!”
“还众目睽睽呢,若不是铁城兄提起这件事儿,我差不多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张群扑哧一声笑道:“别人不晓得,莫非你也不晓得么?重庆谈判不过是一个花瓶,摆在四万万中国老百姓眼皮子底下的花瓶,用蒋委员长告诉过我的话来说,在大庭广众之中,在光天化日这下,只消花瓶里面的花是红的,叶子是绿的,我就可以算作大功告成啦!”
吴铁城摇了摇头:
“可惜红的已经变黑了,绿的已经变黄了。岳军兄也不曾扳起手指拇来数一数,你和共产党方面的谈判代表已经有好多天不打照面了?”
“五天,重庆谈判已经中断了五天。不过在对外宣传上,既不能说是中断,也不能说是停顿,充其量说是休会就行了一”张群稍有思忖,忽地一拍大腿道:“糟糕!今天不是二十五号了么?我和邵力子已有预约,今天中午是要在国民参政会宴请周恩来和王若飞的。哦,对了,除了共产党方面的两个谈判代表,邵力子还建议须请张澜、沈钧儒、黄炎培、左舜生、章伯钧、罗隆基和张申府作陪哩……”
吴铁城反倒莫名其妙起来:
“此刻不过清晨时分,距离午宴为时尚早,老兄是素以万事不惊称道的,今日如何竟为区区小事这般诚惶诚恐、坐立不安呢?”
“铁城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矣!”张群笑嘻嘻地站起身,“今日宴请中共代表和社会贤达一事,明日就会见报的。晓得么?花瓶里面的水果然快要干了,我得赶紧找到邵力子,和他商量怎样浇花淋草哩……”
吴铁城这才点点头:
“那好、那好,你先忙你的事去吧。关于谁人代表政府接收东北的问题,昨夜我反复考虑过了,既然你不能去,我不能去,那就让熊式辉去吧。反正原则只有一个:接收东北的人选,必须限定在我们政学系!”
吴铁城前脚刚刚出门,邵力子的后腿便迈进来了。擦肩而过时分,邵力子的耳朵虽然不太好使,却也从“东北”、“政学系”这些字眼里头,明白了他们谈话的意思。
因为如此,邵力子不待入座,就气鼓气胀地冲着张群道:
“中午宴请中共代表和社会贤达的事情,不晓得岳军先生考虑过细节没有?根据那天和周恩来、王若飞的商议,席间不是要由国共双方向社会贤达报告前段时间谈判的情况么?”
“是的、是的,那天有过这个商议。”张群没料到邵力子会主动登门,却深知自己应付这位迂夫子老头儿的能力,“不过,力子先生大概已经忘记了,政府之所以要把这次宴请的地点设在国民参政会,除了赴宴者大都是国民参政员而外,其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请你以国民参政会秘书长的名义,主持国共双方关于前期谈判的报告呀!”
邵力子眨巴着眼睛,顺势落座在当中的那张沙发上。不管张群的后半截话是真是假,至少在这谦卑的屈从的语态中。邵力子得到了一点情绪上的弥补与满足:
“名义嘛,自然可以用我的名义。但是,中共方面准备向社会贤达说些什么,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那么,当然,周恩来的心思我还是知道的,他会首先用充满热情的口吻说,中共承认国民党是第一大党,中共始终尊重国民党在历史奋斗中得来的地位;然后,他会用婉转与含蓄的语气说,国民政府虽然是国民党一党统治,且到今天为止还是一党的政府,但是我们既然合作,从民国二十五年底以来,就没有不承认国民政府,也没有任何时期想推翻国民政府,而只是要求改组政府罢了……”
张群咧嘴笑道:
“不错、不错,力子先生能够把中共方面的言辞揣测得这样惟妙惟肖,政府方面准备向社会贤达说些什么,想必更是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届时或若晴空霹雳,或若小桥流水,只管挥洒自如就是了!”
“那倒不见得呢。”邵力子故作谦虚道,“岳军先生你也不想一想,今天中午要来的这些社会贤达有哪个是白吃干饭的?我可以口若悬河,他们却可以心如磐石,弄得不好的话,恐怕滴水穿石不成,反倒惹得石破天惊哩!”
张群这才感到了措手不及:
“力子先生所言极是,这些社会贤达个个满腹经纶,你讲一句,他可以问十句。所以呀,你我还得抓紧时间,把他们有可能提出的问题都想出来,然后研究答案,制定对策,从而做到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
“我就是为了解决这些细节问题而来的。”邵力子老谋深算地道,“岳军先生,你看是不是这样,由你提出社会贤达们有可能提出来的几个问题,由我逐一回答。就是说,抢在午宴之前,由我们两先进行一次演习?”
张群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想来也只好这样办了。嗯,嗯,我现在开始问第一个问题:会谈的双方究竟有没有诚意?如果有诚意,那么会谈为什么会停顿?”
邵力子闭着眼睛道:
“会谈的双方有诚意。正因为有诚意,会谈才可能出现延续至今的停顿——这好比睡瞌睡,只有晚上睡得好,睡够八小时,白天才能够做到精力充沛,神情专一。”
“常常有人问起,会谈没有公开,除了前期偶有见诸报端的内容而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没有?有没有重要的问题现在还没有准备发表出来?”张群盯了邵力子一眼,随即提出了他所模拟的第二个问题。
邵力子抓耳挠腮道:
“我的答覆是没有。虽然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已经由我草拟出来了,但是在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先生返渝之前,这个纪要是不会公开的。当然罗,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即使有一两个问题包含在会谈纪要中,也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仍可以让社会人士知道的。”
张群呷了一口茶:
“嗯,嗯,那我就要提第三个问题了:有人看到会谈的时期那么长,又似乎没有真正能把问题解决下来,那么是否双方代表有不尽责任之处,甚或有意把时间拖得很长呢?”
“没有。没有的事。”邵力子煞有介事地道,“我的答覆是没有敢偷懒,更没有敢故意拖延。如若大家不相信,我便要斗胆问一句:这样做的结果究竟对我有什么好处呀?是升了官,是发了财,抑或是龙凤呈祥、名利双收?”
张群皱着眉头道:
“好了,好了,我的第四个问题是,更或有人要问,会谈纪要发表以后,问题能不能彻底解决?如若不能,是否双方有意不肯让步,以致继续僵持下来?”
邵力子拿腔作调地道:
“这一点我的答覆是在若干问题上确有不肯让步的情形。政府如此,中共亦然。这是因为两方面的缘故。其一,是多年以来的事实造成的困难;其二,是两方面的立场本不相同,各有不能让步之外,但各有让步的地方也确实不少,比如说……”
张群不无矜持地摇摇手:
“嗯,嗯,社会贤达们要问的也就不外乎这四个问题了。而且,力子先生已经作了答覆,甚至是很精辟很精彩的答覆。但是,我在想,既然今日的主题是报告会谈的情况,那么其间的过程是不是需要一个综合的说明呢?”
邵力子自然明白张群的意思。他现在开始后悔,刚才的答覆为什么要这样精辟这样精彩呢?功高压主,他明白自己竟在毫不经意间,犯了一个官场上的大忌。“岳军先生,与其说我回答得好,还不如说你提问提得好哩!”邵力子点头哈腰地道“比如说,你又提出了一个需要综合说明的问题,我觉得你提得太重要太中肯啦!而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却不曾思考过,所以呀,要真正答覆好这个问题,答覆得白玉无瑕,答覆得天衣无缝,无论从身份上还是水平上,都非得劳你的大驾不可哩……”
张群抿嘴笑道:
“事既如此,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当仁不让了。嗯嗯,我以为国共会谈迄今为止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毛泽东来渝最初四天的连续谈话,是第一阶段。当时中共方面有一个意见,先培养谈话的良好情绪,政府方面是同意的。因为过去不幸的事情太多,不先有良好的情绪,就谈各种具体问题,解决起来一定很困难。虽然政府的本意是希望解决得愈快愈好的……”
邵力子适时插话道:
“昨天文白先生还对我说,他曾主张在十天之内解决全部问题哩。现在看来,欲速不达,好饭不嫌晚,所以先培养情绪,再谈实际问题,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办法!”
“那是,那是。你是晓得的,谈实际问题,开始就发现有很难解决的情形,也即是会谈纪要中第九、第十两项关于军队国家化问题和解放区地方政府问题。前者在会谈中虽然已有解决之办法,但经过的困难很多,曲曲折折,反反复复,且也尚待真正解决——”张群甚至摇头晃脑起来:“至于后者,我就要老实不客气地说,迄今为止是未能得到解决的。问题依旧是问题,虽非意愿之事,然而重要的仍然是培养良好的甚至更为良好的情绪。当时的情形,几乎使会谈搁浅,可是我们不愿意搁浅,因为这是关系到国民安危乃至世界和平的问题。所以,接下来我们和中共代表又有四轮会谈,断断续续,停停顿顿,总共花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光,这可以说是双方会谈的第二阶段。”
邵力子自作聪明地道:
“第三阶段便是现在而今眼目下的会而不谈了。我们有必要告诉社会各界人士,我们不奢望急于求成,我们也不缺乏政治家的理智与耐心,但是,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谈得下去就谈下去,谈不下去就分开来!况且毛泽东来渝的日子已经相当长久了,蒋委员长早就对我们说过,毛泽东随时随地都是可以回到延安去的嘛……”
张群打断邵力子的话说:
“蒋委员长的话切切不可对外人言也!以我之见,我们可以把会谈纪要征求中共代表意见之事告诉给社会贤达们。这好比下棋。我们这步棋意在不能因为中共方面坚持其主张,没有最终达成协议而造成会谈纪要不能公开发表,而他们那步棋怎么走法?这就是毛泽东的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