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透过总统办公室那扇落地玻璃窗朝白宫后院望去,但见康乃馨花圃色彩缤纷,在那愈加变得青翠欲滴的草坪的映照下,竟恍若太平洋上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
杜鲁门面窗而立,像是在欣赏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然而,端坐在他背后的魏德迈,却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这位总统老气横秋的神态,连同那心事重重的愁容。
杜鲁门慢慢回过身来:
“将军,我应当承认,你在中国期间送给陆军部和马歇尔将军的报告,证实了一直环绕着华盛顿流传的、没有完全说清楚的许多忧虑。不是么?中国内战的步伐已经迅速加快,蒋介石将乐于把美国尽量地拖进去,这就部分地说明了为什么这位委员长要求我们把他的军队从华北运往满洲。这样的行动,将使许多国民党军队处于必须由美国提供补给的地位,否则他们就会面临被共产党部队击败的局面。哼,蒋介石显然认为我们将进行干预,从而把他那些在线上铺开的部队从灾难中解救出来!”
魏德迈直着身腰,目光不闪不瞬地望着多少有点儿激动的杜鲁门:
“是的,总统先生。对于中国愈来愈严重的混乱局势,我也以为大部分责任在于国民党。尽管我们多次提出忠告,蒋委员长却仍然忠于以前拥护过他的军阀和官吏。因此,即使他们肆无忌惮或并不胜任,他也委任他们去盘踞政府中的负责岗位。他们利用所得到的机会营私舞弊,而且也照例委派庸碌无能的人去充任次要的职位……”
“我说的是军事问题——”杜鲁门打断魏德迈的话道:“诚然,据我所知,这种在全中国屡见不鲜的方式。把越来越多的绝望的中国人赶进了共产党阵营。那么,作为一种替代的办法,我们能否对蒋介石施加某种压力,能否公开宣布我们反对美国直接在军事上插手内战,甚至能否让将军摆脱蒋介石的参谋长职务,集中精力主持经济和军事援助,由派遣的美国军事顾问加以补充呢?”
魏德迈想了想道:
“关于应当对华采取什么样的比较主要的方针,我以为尚需从长计议。老实说,我最担心的是一个共产党中国将成为苏联所鼓动的全球性侵略的基地。经过一场大战以后,中国又变成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国家互相争夺的政治和经济活动场所这一点不仅使我感到疑虑,而且使我感到痛苦。”
“我明白你的心思——”杜鲁门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高靠背椅上,仰着脑袋,目光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因为你并不相信国民党人能够同时守住满洲和华北,因为你认为可能在必要对这些地区实行某种暂时的国际托管,以阻止苏联或中共的控制。同时,你还认为美援政策应集中加强国民党在华南的实力,以期在不长的时间内收复北方……”
兴许是杜鲁门的话说到魏德迈的心窝里去了,这位以沉着著称的将军也禁不住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总统先生,虽然我敢预言,共产党在全中国的胜利将意味着不折不扣地控制全世界,但是,我依旧要向你表示,除非从华盛顿得到新的命令,我决不愿意以更多的援助给予腐败的国民党政权,给予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蒋委员长!”
杜鲁门一时无语。
“只有当他的目光慢慢对准了魏德迈而且隐隐约约闪烁着希望的时候,这位总统才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喃喃自语道:“新的命令也罢,旧的命令也罢,华盛顿的阳光其实是很难照耀得到重庆的,就说赫尔利大使吧,华盛顿的官员尚未决定究竟美军应当在满洲卷入多深,可是在没有得到上级进一步批准的情况下,他却以轻佻的许诺制造了蒋介石向我们要这要那的口实。所以呀,我经常在想,美国的压力与其说来自别人,倒不如说来自我们自己……”
杜鲁门的话被办公桌上急促而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艾奇逊先生?”杜鲁门拿起话筒,皱着眉头道,“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从来不曾给我打过电话的。那么,今天你有什么事情非告诉我不可?”艾奇逊的声音有些吞吞吐吐:“赫尔利大使回来了,总统先生。用他自己的说法……因为在重庆调停国共双方在理论问题上的争执,他比魏德迈将军推迟四天回国……同样用他自己的说法,此番回到华盛顿,是向国务院述职来的……”
杜鲁门愈发没声好气地道:
“他回国述职,找国务卿贝尔纳斯先生不就行了?为什么例行公事也要告诉我!”
“总统先生,诚如你知道的那样,贝尔纳斯先生两天前到伦敦参加外交部长理事会的第一次会议去了。”艾奇逊毕恭毕敬地解释说,“所以,当赫尔利先生的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里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有义务向你报告。”
杜鲁门的语气缓和下来:
“艾奇逊先生,既然贝尔纳斯先生不在华盛顿,那么赫尔利先生由你接待好了,你是代理国务卿嘛。至于接待的方式,我以为他不必到国务院来,你和他通通电话就可以了。哦,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艾奇逊慌忙补充说: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赫尔利大使由于在国务院正规的官员中间一向不得人心,所以他发现人们在华盛顿对他的接待并不是很热诚的。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上,他给我打来的所有的电话,无一不暴露出这位大使的反复无常的性格。比如说,他一方面表示完全信任蒋介石,正是因为蒋介石的存在,减少了苏联对于中国的威胁;另一方面,他则强调由于个人的健康问题,他已经不打算再回到中国去了……”
“哦,赫尔利先生果真说过这样的话么?”杜鲁门虽然感到惊讶,甚至感到惶恐,但是因为面前坐着魏德迈的缘故,他尚需不动声色。“关于这个话题,等你下次和他通完电话以后,我们再继续谈吧。”
杜鲁门放下话筒,若无其事地瞥了魏德迈一眼,有些懒洋洋地道:
“哦,将军,我们刚才的谈话进行到什么地方了呢?老实说,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能够中断我们如此重大的话题,这在我的经历中实属多年不遇的!”
“可是你遇上了一个小人——我们的赫尔利大使——”魏德迈用调侃的语气道:“而且,总统先生,我们的话题也应该遇上他了。因为你刚才说过,美国的压力与其说来自别人,倒不如说来自我们自己。”
杜鲁门愣愣地望着魏德迈:
“我们这个字眼的概念有时候是很复杂的。就说我和贝尔纳斯先生以及艾奇逊先生吧,不瞒你说,我们虽然对这位驻华大使个人没有多大好感但是,从来没有谁人去批评他的政策或行为。如果说他有可能对我们产生怀疑,那么他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种怀疑是有道理的。”魏德迈笑了,笑得有些狡黠:
“赫尔利大使的道理还是有的。比如说,他怀疑包括总统先生在内的华盛顿的许多民主党官员宁可有一个共和党大使呆在中国任职,以便万一发生政治灾难时可以把他作为牺牲品,去承受由于丢失中国而必然产生的强大压力……”
“丢失中国的可能是存在的!”杜鲁门咬着牙巴,竭力忍受着被人看穿心事时的那种不安与尴尬:“而导致这种可能的不是别人,正是赫尔利先生。哼,几天前,艾奇逊同宋子文刚刚在华盛顿举行会谈,这位共和党大使就从重庆给我拍来急电,催促我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准许在把蒋介石军队运往满洲方面给予什么更多更灵活的余地……”
“这是因为那里需要这些部队去接替苏联占领军。”魏德迈接过话题,欲擒故纵地道,“如果苏联军队撤退时国民党部队还没有进入阵地,那么,按照赫尔利大使的想法,满洲将很快落入中共之手!”杜鲁门果然满脸愠色道:
“赫尔利先生的想法既不能代表我的想法,也不能代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想法。关于中共以及苏联可能进行干预这一点,美国政府虽然同情国民党政府的处境,但是,作为美国对华政策的新的决策人,我们还是宁可探索在政治上尽可能同苏联和解的途径,而采取这种策略的目的,则是希望在不致加速促成内战的情况下把中共孤立起来——”杜鲁门滚动着眼珠:“当然,这依然不是我的想法,这是美利坚的想法!采取这一策略的办法早在雅尔塔就制定好了,在那里,罗斯福总统和斯大林元帅双方同意促进苏联在满洲的权益,以作为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交换条件。”
魏德迈的笑容没有消失:
“是的,总统先生,早在六月份你就会见了宋子文,把雅尔塔协定告诉了这位中国的行政院长,并要求他同斯大林进行磋商。可是,七月初,当他在莫斯科和苏联领导人讨价还价地争论不休时,双方都不肯作出对方所能接受的让步。到了后来,也就是中国的国共两党决意举行重庆谈判之前,为了换取在经济上控制满洲,苏联人便决定抛弃中共了。”
“由此,你认为只要苏联人不直接进行干预,国民党人就能够在华北对付中共;由此,你甚至怀疑是否有必要把海军陆战队部署在华北,从而使他们陷于危险的境地——”杜鲁门逼视着魏德迈:“可是,将军,老实告诉你罢,集合在华盛顿的专家们大都是不同意你的审慎的想法的。我本人也认为,涉及海军陆战队驻华的问题,与其说是从军事上还不如说是从政治上愿意把我们的美国国旗借给蒋介石政权作为虎皮的表示而这种象征性的意义又恰恰说明了他们完全有继续部署在那里的必要。”
魏德迈有些糊涂了:
“总统先生,事既如此,那么,除了海军陆战队的问题而外,我实在弄不懂美国有何理由把另外的军队运往华北和满洲?”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美国人想要蒋介石打败共产党人以及阻拦苏联人的干涉,这样的运输援助是必不可少的!”杜鲁门冷冷笑道:
“当然,我们有必要向全世界宣布,美国给予国民党的一切运输援助都是非政治性行动,与中国的内政毫无关系。从这个意义去说,赫尔利的错误便在于破坏了美国对华政策至少在名分上的东西,从而把一个光明的前途,引导到黑暗的进程中去了。而你呢?亲爱的将军,你是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人,只不过不愿更多地承担责任罢了……”
魏德迈嚅动着嘴唇,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忽地坐直了身子的杜鲁门用一种果断的手势打断了:
“好了,我现在只想请你用最短的语言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是,还是不是。”
魏德迈缓慢地点了点头。
“蒋介石是否能够继续地代表我们美国在中国的利益?”杜鲁门单刀直入地问。
魏德迈犹豫了一下:
“我以为我明白了总统先生的意思,但,对于这样一个笼统的问题,我觉得至少应当从下面几个方面给予解释……”
“是,还是不是?”杜鲁门猛一抬头,疾言厉色地道。
“是。”魏德迈耷拉着脑袋。回答得这样无可奈何,这样有气无力。
杜鲁门始得咧嘴笑了:
“那好,能够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和你达成共识,我把它看作需要重新评价现有的对华政策的前提。当然罗,基本的政策自然不会改变,改变的有可能是人事问题。比如说,如果赫尔利决定不再返回中国任职,政府就需要准备好一个合适的接替人员。哦,将军,倘若你愿意更多地承担责任的话,那么,你能否成为这个接替人员的最佳人选呢?”
魏德迈怔愣住了:
“总统先生,我是一个职业军人,除非马革裹尸,我是不会脱下戎装从军界转到外交界的。况且,为着重新评价后的对华政策在军事上的实施,我还将以美军驻华司令官的名义,提请陆军部必须迅速作出关于海军陆战队和在满洲进行干涉的决定……”
“你想干什么?”杜鲁门的脸忽地一沉。
魏德迈挺着胸脯道:
“我请求让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从太平洋的欧口那瓦岛出发,占领塘沽与天津,以有效地阻止共产党的部队接收该地!”
“那好、那好!”杜鲁门恍然大悟道,“我告诉陆军部,当然,还有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让他们立即命令第三军团司令罗基将军至迟在九月下旬前进驻天津,设立指挥所。”
魏德迈的目光愈发贪婪起来:
“然后应向唐山、北戴河、秦皇岛发展,目标是占领北平。其间,还应准许蒋介石从华北调出许多他的最精锐的部队,以便让我们把他们运往满洲。哦,现在看来,这也许不能够算作蒋介石向美国人提出的难题……”
杜鲁门皱着眉头道:
“这一行动不仅将加深美国在满洲的后勤卷入,而且将需要把海军陆战队保留在华北,以填补国民党部队重新部署后留下的真空……当然,你应当懂得,这事要完全打着对日本人受降的旗号,否则的话,是会直接影响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重庆谈判的。”
“我懂。总统先生。”魏德迈不无骄横地道,“虽然我对重庆谈判毫无兴趣。我甚至直到这次返回华盛顿的前夕,才知道我们所支持的国民党政府的谈判首席代表,是一个叫做张群的矮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