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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走进德安里,才知道谈判的地点改变了。过去在一〇一号,现在在一〇三号。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他多么希望重新开始的国共谈判,无论在实质性内容方面还是在解决问题的诚意方面,也来一个改变哟!

周恩来的身旁坐着王若飞。隔着一张椭圆形的而不是长方形的桌子,对面依次坐着张群、邵力子、张治中。王世杰虽然早已飞回重庆,但是国民党首席谈判代表张群没有对这位国民党外交部长的缺席作出任何解释。

张群解释的是另一回事儿:

“各位,我们今天继续讨论军队缩编和解放区问题。哦,哦,关于整编中共军队的问题,有鉴于事情复杂,问题繁多,所以我已经和恩来先生商量过了,双方同意成立另外一个小组先行商谈再议。这就是说,我们今天只谈解放区的问题。尚不知中共方面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还有什么新的意见没有?”

周恩来答覆说:

“我们对于这个问题,先后提出过四种主张:最先主张重划省区,即将现有之解放区使之变为行政省份,使现实情形得以接近中央之法令。但是这次我们来渝以后,蒋委员长先生首先提出中共方面得推荐地方行政人员,由中央加以委任。我们为了尊重蒋先生的意见,遂改变初衷,按各省实际情形,主张在解放区占地最广之各省,由中共方面推荐副主席。”

“至于委员之人选,中央与地方人士均得参加。”王若飞补充道,“此一办法亦行不通,故提重行选举,由各县民选县长与县参议会,县参议会产生省参议会,省参议会选举省长与委员。”

周恩来继续说:

“昨天与毛泽东先生谈及,以为宪法尚未颁布,省级选举暂时不能实行,所以又改变主张,暂时维持现状,即现在省政府所能治理之地,由省政府治理之;省政府不能治理者,由解放区治理之。如果这个办法仍然得不到国民党方面同意,那么,我以为,只有交给今后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去解决了。”

张群望着邵力子,邵力子又望着张治中。当张治中的目光再定定地对着张群的时候,这位国民党首席谈判代表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关于解放区问题,兄等前后所提之办法,政府均有难行之处。即如重划省区,中央绝不能同意。因为就面积而论。解放区在全国的版图上终究为局部之问题——”张群吞吞吐吐地道:“那么,其次……兄等主张若干省份由中共方面推荐主席,若干省市由中共方面推荐副主席和副市长,亦与中央之意见不相符合。中央对于推荐之地方行政人员,虽愿意考核加委,然不能由中共方面指定任用之地区——”说到这儿,张群神经质地一拍大腿道:“还有,还有一点必须说得清清楚楚的,先说断,后不乱嘛!那就是重选加委之办法,则以现在宪法尚未颁布,省份的法律地位尚未确定,所以亦未便施行;如必须行之,则法律上的根据殊为薄弱。现在兄等主张暂时维持现状,余等今日之商谈正因为现状可以暂时维持之故也。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王若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兵军先生此言差矣!暂时维持现状,不过是我们双方商定同意的一项原则。这项原则既不是我们今日商谈之前提,也不是我们今日商谈之结果。恰恰相反,即令为着维护这项原则,我们亦须商谈出一个维持现状的暂行办法来……”

邵力子干咳几声,打断王若飞的话道:

“好说、好说!在这个暂行之办法尚未商谈出来之前,我倒要提请中共方面注意下述几点既成的事实。其一,山东河北一带之主要城市为济南、青岛、北平、天津等,中央军队正由空运前往受降,中共军队皆不能也皆不可能占领;其二,因为上述原因,中共方面不能也不可能阻止中央军队在河北山东一带驻军。”邵力子的目光渐渐转向周恩来:“那么其三呢?中共方面在河北山东虽然占有广大之地区,但是交通线至今尚在日军的控制之下,将来自然亦归中央接收,中央必须加以运用。而中共方面现在对平汉、津浦、陇海三路实行破坏,此种举动,不仅使国内之民心不顺,且将使国际之观感不良。基于以上三点,兄等实不能要求将何省完全交归中共治理,即使中央勉强划归中共治理,事实上亦必然产生种种纠纷的。”

周恩来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邵力子,忍不住倏然一笑道:“如此看来,虽然事情还不至于严重到牛头不对马嘴,但是至少可以知道,力子先生提出的三点‘事实’,与我们的观点是颇有出入的。比如说吧,我们对于中央此次受降区域与受降任务之规定,自始就是反对的。现在日军不向我们缴械,而中央又空运部队前往受降,我们虽然无法阻止,但是这决不意味着我们对此是赞同的——”周恩来文文静静却又铿锵有力地道:“至于方才提到交通道路,现在虽然大部分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但是我方占领着若干车站,这也应当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将来商谈如有成果,我方自然就应当维持下去。也就是说中央有权利用,我方也是有权利用的。当然,在商谈未获结果之前,中央除了海空运输部队以外,若尚要利用铁道,那么恕我直言,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同意的!”

随着周恩来手臂的猛力挥动,王若飞的眉梢也翩然舞动起来:

“现在我方在黄河以南的部队已经准备撤退了,其目的即在于便利复员。如果胡宗南、阎锡山、李延年的部队要利用黄河以北的铁路向前推进,我方就不能不怀疑其有武力解决解放区的企图,自然是不能坐视的。反之,假若我们双方的商谈已获得结果,省区重新划定,我军也参加了军委会工作,则中央军队要利用铁道运输以达到规定之位置,那自当是毫无问题的了。”

邵力子又干咳了几声,不过青筋未起,满面已似失血后的苍白:

“当然、当然!中共在过去八年之中,与本党共同奋斗,于军事上给予入侵之日军以坚决打击,不能谓为无功,于解放区政治上若干之理想与成就,亦值得政府研究和采纳。而今抗战胜利结束,为国家政令之统一,解放区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张群恶狠狠地瞪着邵力子,他不知道他的这个谈判助手究竟要讲什么。

邵力子慌忙硬着嘴壳子道:

“然而,中共若是要求交通发达、国脉所关之山东河北各省,完全由中共方面治理,此亦是万不可能之事。否则的话,国家政令之统一又何从说起,何从做起?所以,兄等若能同意在冀鲁等省将若干大都市交通路线交与中央治理,中央则保证中共过去解放区有利于人民之若干政治理想与措施仍得继续维持,则其中必然可以求得一种解决之办法。”

张群这才伸手摸了摸他那油光水滑的下巴,以权威发言人的口吻道:

“我以为在现存局势之下,不妨实行一种暂行的办法。也就是说,解放区各县,其政府成立已具规模,且有成绩表现者,省政府应当承认之;同时,县政府亦应当承认省政府,彼此互相承认,以求得行政上的协调。俟宪法颁布以后,省政府组织与地位确定之后,再行正式选举。不知兄等意下如何?”

周恩来的眼睛一亮:

“很好、很好,县级行政人员重选加委的办法,岳军先生今天已经同意了!现在剩下来的,只是省级行政人员应否选举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将来蒋委员长与毛泽东先生直接进行商谈,也许是可以求得解决之途径的。因为不管怎么说重选加委,总不失为一种民主的办法呀!哦,对了,毛泽东答覆路透社记者甘贝尔所提之书面问题,今日已见《新华日报》,不知兄等是否注意到了?”

“《新华日报》?”邵力子矜持地晃了晃脑袋,“实在对不起得很,吾人通常读的是《中央日报》,唯其《中央日报》,才能够算作国家和政府的声音嘛!”

王若飞朝邵力子冷冷笑道:

“那么什么才能够算作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呢?还是请兄等听听毛泽东先生对甘贝尔先生的答覆罢: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通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们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

张治中此时抬起头来,目光在周恩来和王若飞之间稍有逗留,然后神色凝重地喃喃自语道:“毛先生的说法不无道理,兄等的意见亦可以商量,但是以我之见,真正的民主必须是全国一致的民主,而且必须以法律之程序为其依据。若以军队为政权之保障,此乃旧式之方法而非真正之民主也!”

“是的,诚如文白先生所说,民主统一为现代国家之趋势。更如孙中山先生所预言的那样,世界潮流,浩浩****,顺之者存,逆之者亡——”

周恩来眼睁睁地望着张治中:

“但是,我们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总不能不顾及现实呀。有鉴于此,余以为我等所提出之办法,乃适合中国国情之办法。我等所提暂时维持现状的主张,也不外乎为着以下四个方面着想:其一,避免内战。其二,解决敌伪。其三,维持交通。其四,中央与边区政策之协调。除此而外,我等还图个什么呢?”

张治中的脑袋又慢慢萎垂下去了。

张群却越发强词夺理起来:

“讲民主当然不反对选举,然而在省的制度与组织尚未确定以前,实行民选省长则在法律上的根据不足,故在宪法颁布之前,暂时维持现状的办法,惟有如前所述,省与县互相承认,不使纠纷发生而已。”

“暂时维持现状的办法,固然是个好办法,可是真正要做到不使纠纷发生,至少还需要以下五项原则作为前提。”王若飞反唇相讥道,“那就是平等的;自由的;一致的;公开的;协议之结果具有最后约束力的。如此而已,尚不知兄等有何见教没有?”

张群气喘吁吁地道:

“岂敢、岂敢!吾人斗胆就若飞先生提出的第三、第四两项,发表一点儿异议。所谓‘公开的’,听是好听,实则是行不通的。在问题的讨论未达到相当阶段时,必须暂缓发表,不能公开。至于‘一致的’,恐怕就更为强人所难了,规定过于呆板,事实上能够如此顺利么?”

周恩来淡然一笑道:

“天下的事情,要想顺利就能够顺利,要想不顺利就能够不顺利,事在人为嘛!比如说到‘公开的’问题,当然是指原则而言,公不公开,何时公开,自可斟酌决定,而‘一致的’,乃为任何协议所应遵守之法规,意见上纵有参差,经过协商也是终能成立协议的呀!”张群无言以对了,气急败坏之中,他霍然起身道:

“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如若兄等还有诚意谈点别的什么东西的话,那,就请上午九时仍到这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