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匀田原本是一位颇有资历的学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以当代诸葛武侯自居。抗战中期举家南迁重庆之时,为着“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他索性将寓所建在了远郊的汪山之中。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于是,既然无人三顾茅庐,他便只好在《新民报》上隆重推出他的报屁股文章了:
“毛先生曾在下机后发表书面谈话,声明来渝目的,在于与政府及各党派领袖商谈,谋得建立民主政府及公道社会之方案,当时闻此宣言者莫不异常欣慰。但毛先生抵渝多日后,仅与国民党领袖们不时秘密商谈,既未曾与在野党派接触,也未曾公开其与国民党所谈何事,这就使得寻常百姓们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文章见报当天,虽然蒋匀田自视其为又一篇脍炙人口的《前出师表》问世,然而,除却他多买的那几十份报纸外,报馆反倒比平时少卖出几十份报纸。
令他感到意外的,则是中共驻重庆联络处主任徐冰,翌日便进山来了:“蒋先生,毛泽东先生拟邀请你明天在桂园面谈……”
“我就知道他迟早会与我面谈的!”蒋匀田故作矜持地道,“也罢,也罢,他没有时间进山看我,那我就进城看他好啦!哎,你要是能够在座的话,不妨把我和毛先生的对话记录下来,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隆中对》哩!”
此时此刻,端坐在桂园客厅那张“天下为公”的横幅下面的,却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互相寒暄之后,蒋匀田迫不及待地问:
“毛先生到渝将近一个月了,你和国民党领袖们商谈的结果究竟如何呀?”
“因对国民党的承诺,我应保密,所谈的问题原本是不能告人的。”毛泽东不慌不忙地道,“既然蒋先生系友党的领袖,我则不妨实话告之,让我们共同遵守秘密罢。什么是我们和国民党商谈的结果呢?唉,商谈将近一个月了,时间统统白费掉了,依然毫无结果,而且已经形成僵局了。”
蒋匀田刺探道:
“那么,你们和国民党究竟谈及了哪些问题?究竟僵在何处?毛先生能告之一二吗?”
“行呵,我先告之一,然后告之二,这就是我们触及的两个大问题。”毛泽东坦率地说,“一个是军队分配的比例问题,一个是我们管理的地区自治问题。现在没有一个问题得到协议,可以说是商谈已经失败了!”
蒋匀田冷冷笑道:
“毛先生,承你所示知,你们所商谈的问题失败了,那是甚可惋惜的!可是,从人民角度去说,假使你们所商谈的问题成功了,那才是真正失败哩!”
“你意何指?”毛泽东问。
蒋匀田侃侃而谈,面呈得意之色:
“其一,假使军队的分配比例能得到协议,将来中央政府以某种借口,增加一团宪兵,你是否按比例扩充你的兵力呢?假若你不立即扩充,你将失其比例;假若你随之而按比例扩充,这将演成国内军备竞争,取代所谓国际军队竞争,则人民将如何负此财政的重担呢?”蒋匀田愈发傲然地道:“其二,假使你们对于划分领土管理权,商谈成功,如一般传说:贵党得以掌有绥远、热河、察哈尔等省,并得推派北平、天津两个副市长。假使中央不同意省有自治权,省主席由人民选举,一旦中央政府明令调迁绥远省主席任浙江省主席,绥远省主席从命乎?抑或抗命乎?假使绥远省主席遵命而行,则贵党将失去绥远省的管理权了。倘使绥远省主席拒绝不从命,其结果则将如何?据鄙见所及,这将是延缓今日之战争为明日之战争而已。所以从人民的眼光看来,是否为大大的失败呢?”
毛泽东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么,蒋先生有何高见呀?”
蒋匀田趾高气扬地回答说:
“毛先生,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确守你在飞机场上的书面谈话:争取民主与自由。只有真的民主政府,始可为人民的福利而努力;而在野党的安全亦始能有所保障。假使毛先生同国民党的领袖讨论此类问题,我意应让其他少数党派领袖参与会谈,不宜仅限于贵党及国民党,这亦正合符毛先生在机场所发表的谈话哩,你说是吗?”
“是的,我希望你的高见能够实现。”毛泽东不无揶揄地道,“那天在九龙坡机场为赫尔利将军送行,这位美国驻华大使也曾向我建议说,既然实质性的问题谈不通,最好再从民主政治的原则商谈。于是,我在想,假使下次还有可能同国民党商谈此类问题,只要国民党方面不反对,我们共产党的代表是一定会主张邀请其他党派参加的。”
蒋匀田显然没有听懂毛泽东的话:
“那就好、那就好!假如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共同协商,无论结果如何,都必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重大的转折点。哦,毛先生,作为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衷心祝福,我盼望你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取得成功!”
毛泽东绕过话题,淡然一笑道:
“此次来访重庆,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见到张君劢先生。我少年时候,即读张先生的大作甚多,他在上海《时事新报》担任总编辑期间写下的政治述评,我更是每篇必读的,所以已经仰慕许久了。张先生多年来不计艰险,为民主政治奋斗的精神,亦至今令人敬佩……”
蒋匀田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泛起阵阵不悦。在他想来,张君劢是中国国家社会党创始人之一呀,虽说是这两个政党合并为现在的民主社会党后,张君劢出任主席,自己屈居副主席,但是此间以民社党领袖的身份与毛泽东对话的,毕竟不是张君劢而是自己呀!
这样想时,他有气无力地插话道:
“君劢先生暂居桂林去了。毛先生知道的,他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又当过上海自治学院校长,手上有好些专论是需要著述的。”
殊不料毛泽东谈兴正浓:
“是呀,我知道张先生到桂林去了。他在桂林给我写的一封公开信,想你亦必看过。在那封信里,他主张我们将军队统统交给蒋委员长。老实说,没有我们这几十万条破枪,我们固然不能生存,你们也是无人理睬的。若叫我将军队交给政府,理犹可说,叫我交军队于蒋委员长个人,便是不可解释的了!”毛泽东忽地站起身来“最近,蒋委员长曾对周恩来先生说:盼告诉润之先生,要和,就照谈判桌上的条件和,不然,请他回延安带兵来打。我翌日特地拜晤了蒋委员长,当面对他说,现在打,我实在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用对付日本人的办法来对付你,你占点线,我占面,以乡村包围城市,结果我们的蒋委员长说不出话来。你看看,交军队于个人,能解决问题吗?不知张君劢先生发表那封信时,想到这个问题没有?我想他是没有机会练兵,若有机会的话,他也必然会练兵的。”
不知为什么,蒋匀田突然来了精神:
“关于君劢先生的那封公开信,我在重庆从报纸上阅及后,也感到十分惊奇。不久前,沈钧儒先生自渝赴桂林,在梁漱溟先生的办公室,亦曾晤谈及此事,均表示持不同的看法。沈先生问我事前知道否?我告以事前毫无所闻。不过据我推测或因上党战事,引起大敌当前,兄弟阋墙的恐惧而出之……”
毛泽东缓缓坐回沙发,随手从茶几上的烟盏里拿起一支香烟。不过,他只是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嗅嗅,而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点燃。
“至于毛先生方才说到君劢先生若有机会练兵,他也必然会练兵的——”蒋匀田摇摇头,继续道:“我想,毛先生没有看到君劢先生北平创党时所拟的政纲。我们当时的政纲,载明不收现役军人为党员。为什么有此条规定呢?不是我们不重视现役军人,而是我们深信民主政治的成功,是以全民的信心与力量为基础,不是单凭武力可以打出来的。我国已受了三十多年翻云覆雨惨痛的历史教训了!再参证法国一次、二次、三次革命的惨史,更使我们不愿以武力为建立民主政治的有效工具,而只有由政党的组织行动,不计个人牺牲,反对一党专政启发人民对民主制度的认识与信心,渐渐趋向民主政治成功的道路了。”
毛泽东似乎从蒋匀田的高谈阔论中,嗅到了什么异常的味道:
“诚然,我没有看到贵党早期的政纲,但是,我看到了前时张先生在国民参政会第四次大会上的提案。这个提案的名称叫做《改革政治以应付非常局面》那么,何谓改革呢?张先生在提案里写道:前方军事,后方政治,始可相辅而行,相得益彰。征诸世界各强国历史,国家每遇对外作战,辄成立举国一致之战时内阁,此无他,必如此,始能提高政治效率,发挥整个国力。”
毛泽东这才点燃香烟道:
“我是完全赞同张先生的见解的。英国内阁历史,即为具体例证。英国通常时期,均为政党内阁,十九世纪初年,拿破仑战争,十九世纪中叶,英俄战争,以及一九一四年之世界大战英国均成立混合内阁,以应付非常局面。即以不久前的英德作战而论,战事一旦爆发,英国即积极在内阁上做人事与机构之调整。凡此实例,举不胜举,即在日寇,亦复如是,八年战争,三易内阁,此正是以证明敌人也重视政治之改革。相比之下,堂堂中国,恐怕只能是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例外了!”
“君劢先生指的是战时,也就是非常时期,若在今日之和平条件下,改革政治兴许就有别的什么任务了——”
蒋匀田目光定定地望着毛泽东:
“刚才你说的‘没有我这几十万条破枪,我们固然不能生存,你们也无人理睬’。这话虽然不太受听,却也道出了实情。于我而言,不是就曾被国民党囚禁于南京的所谓政治招待所么?毛先生,现在你我都是受压迫的政党,处境可以说大致相同。可是你们尚有枪杆子保卫的地区赖以生存,而我们则是飘零可怜,任人宰割,虽然我说的仅仅是眼前的事情……”
“有话请直说罢,蒋先生。”毛泽东皱皱眉头道,“我已对你和盘托出,你又何必对我吞吞吐吐呢?”
蒋匀田只得硬着头皮道:
“是的、是的,我是说,假使有一天,我们认为再不需要枪杆子护卫了,可以自由活动,如像欧美的民主国家一样,用自由竞选的方式取得政权了,那么,毛先生,你是否愿意放弃所有的军队和地区呢?”
毛泽东当即反问道:
“蒋先生,在未答覆你的问题以前,我先请你答覆我的问题:你相信或不相信共产党的政治斗争技术,不在任何政党之下呢?”
“我、我……”蒋匀田眨巴着眼睛,愣头愣脑地道,“我自然是相信……相信共产党的政治斗争技术,不在任何政党之下的。”
毛泽东仰面大笑道:
“你既然相信共产党的政治斗争技术,不在任何政党之下,那么,蒋先生,你已经答覆了你所提的问题的一半啦!你想想看,假使我能凭政治斗争技术以取得政权,我为什么还承受养活几十万大军的重担呢?”毛泽东逼视着蒋匀田,忽地正色道:“不过还须请你注意一点。军队国家化固然很好,所有特务人员,更必须国家化。不然,我们在前头走,特务在后面跟踪如此威胁,这般恐怖,那我们又如何受得了呢?受不了就得反抗,要反抗就得组织军队,于是,中国历史就只能倒退而不能前进了!”
蒋匀田无言以对,满脸通红,不得不换了一个话题道:“毛先生,你对中国文化的估价如何?”
“哦、哦,蒋先生真是坐地日行八万里,一下子从军事跨入文化,从武力进入文明了。”毛泽东笑眯眯地调侃道,“你是不是怀疑我相信了共产主义,就不懂得中国文化了呀?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倒是相信我是读通了中国历史的人哩……”
蒋匀田慌忙解释道:
“我当然相信毛先生读通了中国历史,不然的话,怎么能够以史话填出《沁园春·雪》这样的名词呢?”
毛泽东显然有些出乎意外:
“怎么?我昔时的那首拙词连蒋先生也知道了!唉、唉,这个柳亚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