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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过秋分,气温依然有增无减,不过,与其说重庆是个火炉,倒不如说它是个既热且闷的蒸笼。蒸笼还冒点儿气,可是此时简直没有一丝儿风。江水在流,云却没有动,树却没有动,那萎垂在树梢下面的叶儿,像是一张张没有生命的碎纸。

邵力子没有吹电扇的习惯。公馆的客厅里头,这位前清举人虽已大汗淋漓,但也舍不得脱下他那件紧身的长衫,以致张治中刚刚步入客厅,便忍俊不禁了:

“难怪恩来先生说你不肯让步哩!有机会我一定面告于他,就说力子先生在老天爷面前也是决不后退的人。事既如此,又何以能够在重庆的谈判桌上有所动摇呢!”

“那倒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邵力子晃了晃他那光秃秃的脑袋道:

“文白先生是晓得的,当年在黄埔军校的时候,恩来先生是政治部主任,我是军校秘书长,大家朝夕相处,共事多年,不也是关系融洽,友情甚笃的么!况且我还曾是中共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以后参加国民党改组工作,始得退出共产党的。至于国家之事,那当然就不同啦,什么第一次国共合作,第二次国共合作,现在想来,其实不过都是河东河西,山前山后,各为其主的勾当罢了……”

张治中收起笑容,惴惴不安地道:

“力子先生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此话不可对外人言矣!知道么?眼目之下,由于赫尔利大使离华返美,国共两党会谈突然中断,外界正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根据某些说法,大有把破坏民主建国的罪责强加于政府方面的可能哩……”

“我知道你是听到了什么,才需要立即赶到我的家里来的。”邵力子皱皱眉头,忽地插话道,“文白先生,你刚才说的某些说法,究竟有哪些可能导致国民政府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的呢?”

张治中不会不明白邵力子的揶揄之意,唯其如此,他的眼神显得愈发忧郁了:

“事情虽然没有力子先生想象的那样严重,但是,也决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轻松。这些天来,不知为什么,老有来自国外的个人或者团体联名致电给蒋委员长和毛泽东先生,诸如美国的华侨领袖李国钦、纽约的三十七名中国留学生代表,以及加拿大的以圣约翰教堂领衔的九个社会团体等等。他们要么强调‘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要么呼吁‘用民主方法解决一切分歧,国运前途系此一举’……”

邵力子索性打断张治中的话说:

“山高皇帝远,国外的个人或者团体即便打回一发炮弹,又能抖出多大的威风?所以国民政府的基石不在国外而在国内。有道是:天子脚下多顺民。可是这陪都重庆确乎反常得很。我经常觉得奇怪,为什么控制舆论的不是《中央日报》,也不是《大公报》,而偏偏是《新华日报》!嗨,共产党的这张机关报简直就像高悬在山城的太阳,在它的强烈的照耀下,连我们英勇骁战的张治中将军,也不时会感到头晕目眩、两股颤颤哩!”

张治中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眨巴着眼睛,流露出一丝意料之外的欣喜:

“这就是说,上午刚刚见报的《新华日报》编辑部的那篇《关于国共谈判答读者问》力子先生已经读到啦!嗯,值得一读,值得一读。我们毕竟是共产党代表的谈判对手嘛,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即便从这个意义上去说,我们两人也得好生研究一下这篇文章呀……”

“这篇文章我没有读到。”邵力子板着面孔,冷飕飕地道,“我读到的是另一篇文章,署名叫做范增华,标题叫做《国共谈判之我见》登在昨天的《新华日报》上面的。”

张治中依然笑眯眯地道:

“那篇文章我也读过呀,它是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发表的,所以开篇就写到,举世瞩目的国共谈判,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一个渴望和平的我,实在是万分焦急。和我同感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今天打开贵报,看到谈判停顿的消息,真使人忧心如焚。毛先生到重庆来,已经一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还谈不出一点眉目,是什么东西在其中阻梗着呢……

“什么东西?哼,要是连这个叫做范增华的人都明白底细的话,国共谈判也就没有什么谈头了!”邵力子不无矜持地道,“可是,这个人还要发表见解,大谈什么谈判双方要有解决问题的诚意;什么必须根据实际的情况,注重客观的事实,以及什么……,嗯嗯,以及什么国共谈判,不只是国共两党的问题,而是全国人民的问题……”

张治中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人的见解正确与否,我们姑且不去管它。然而,力子先生,当《新华日报》编辑部的《关于国共谈判答读者问》,确乎披露出不少共产党方面的最新立场,而且无疑对阻梗着的国共谈判有着一定的疏导作用的时候,你难道也愿意漠然视之,不闻不问么?”

“我虽糊涂,却也不至于糊涂到你说的这个地步呀!”邵力子忽地坐直身腰,“不过,最新立场也罢,疏导作用也罢,还是先请文白先生告诉我,《新华日报》的读者是怎么问的,该报编辑部又是怎么答的吧。”

张治中这才频频点头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这问答之间,你自己去评头论足好了。有读者问:前些时候传说即将发表公报,是不是事实?该报回答说:是的,在前几天,谈判已达到一个相当的协议,双方决定就要发表公报了,却又忽然发生变卦,使发表公报这件事搁浅下来,连谈判也停顿数日,可见要求得和平,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已经发生许多困难,还有许多困难也将是会要发生的……”

“嗯嗯,《新华日报》的调门不算高,措词行文也还小心谨慎。”邵力子手摇蒲扇,不紧不慢地道:“若是共产党方面或多有责难,或出言不逊,对外间的种种蛊惑推波助澜,那么,依照蒋委员长的脾气,这重庆谈判的大门肯定是要被关闭掉的。”

张治中面露欣慰之色:

“这就是了。另有读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的权利之争,因此,他们得出悲观的结论,说谈判是不会成功的。该报回答这位读者说:你不同意他们的看法,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和中国人民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诚然,你的看法是很对的,正是因为这样,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立场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它的性质重要得多,但也正因为这样,不管在谈判中遭遇多大困难,那些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一项方针,不需要其他方针。毛泽东先生在答覆路透社读者的问题中,已经明白地表示了他争取和平、避免内战的坚强决心。”

邵力子又晃了晃他的脑袋:

“困难,什么困难?谁造成的困难?克服,靠什么去克服?如何去克服?这些都是国共谈判中所面临的关键问题。《新华日报》连这些关键问题都避而不答的话,那岂不就成了隔靴搔痒啦!”

“回答是回答了。不过,也许是关于国共谈判的具体情形现在还不能详细公布的缘故,该报采用了这样的比喻的方式:譬如唐僧取经,途中要经过多少困难障碍,他原是早已料到的,所以他决不见难而退,但也决不粗心大意,上那些妖魔所变幻出来的美人女色的当,只有那糊糊涂涂的猪八戒,才是看见困难就想开小差,看见蜘蛛精变成的女人在池子里洗澡,就赶紧跳下去……”

邵力子听得张口结舌、汗不敢出。张治中却流流畅畅地继续道:

“《新华日报》还回答说:争取和平争取民主,要比唐僧取经更困难得多,空洞的乐观是要不得的,但也用不着悲观。困难靠我们用自己的努力去克服,而且一定能克服。我们的‘统一、和平、民主’,一定要取得,一定能取得。因为我们也像唐僧一样,有‘神’帮助我们,不过,我们的‘神’不是幻想的迷信的产物,而是实实在在的最强有力的有求必应的人民。”

邵力子终于喘过一口气来:

“哦哦,这不是回答问题,这是在宣传主义。当然罗,他们在宣传,我们也在宣传。可是现在看来,尤其是相比之下,我觉得《中央日报》近日的文章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人家没有骂你,你又何必骂人家呢?至于那些关键问题,当实则实,当虚则虚,与其像我们这样乘虚而入,倒不如像他们那样的以守为攻。嗯嗯,文白先生,这是你说的共产党方面的最新立场么?”

“力子先生毕竟是明白人。”张治中语态庄重地道:“而且当我把《新华日报》对于读者的最后一个问题的答覆告诉你的时候,我相信,你愈发能够明白在国共谈判已经陷于‘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情态下,共产党方面是如何促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邵力子圆睁双目,半信半疑。

张治中索性提高嗓门道:

“该报最后这样回答读者说:你告诉我们,某些人正在散播一种破坏国共谈判的论调,什么共产党没有诚意哪,共产党要军队要地盘哪,共产党反对还政于民哪,诸如此类,其实都是唱烂了的老调了。我们对此不感兴趣,连澄清这些论调的兴趣也没有。我们需要的是国共双方为争取和平、避免内战的行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中共准备作出更大的让步,包括缩减解放区的军队在内。当然,如果联合政府还有成立希望,中共将尽心尽力与蒋主席合作。‘不自由毋宁死’,这是一句格言,‘能追求者必得到’,这又是一句格言。我们就是要用这样的决心来争取和平、民主与团结的实现!”

邵力子忽地惊呼起来:

“这是毛泽东先生代写的文章!哦哦,我听出来了,他的文法,他的措词,他的语气,以及他的无人可以替代的魄力!”

邵力子周身都摇晃起来,手中的蒲扇不时拍打着他的前额和后背,仿佛刻意要把内心的积郁和骤起的亢奋同时拍打出来似的:

“如若毛泽东先生确乎愿意在国共第八轮会谈的基础上,尤其是在军队缩编和解放区的问题上,作出如同《新华日报》编辑部所说的更大的让步,那么,文白先生,你我不仅可以在委员长那里交差,在赫尔利那里交差,而且,由于重开谈判的结果,余下的事情可以进行剥茧抽丝的研讨藉以觅取相忍为国的途径,从而最终实现我们的在委员长领导之下建设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的基本方针呢!”

张治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从新疆飞返重庆那天,听说毛泽东先生出席了力子先生主持的国民参政会的茶话会,并且在会上致了词。我在想政治家的思想脉络通常不是体现在一时一事上面的,那么,前几天的致词和今天的文章之间,是不是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哦哦,那天正好是九月十八日,在重庆的国民参政会的参议员们,搞了一个茶话会来欢迎有着参议员身份的毛泽东先生。嗯嗯,我致了欢迎词之后,他确乎致了一个答谢词——”邵力子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答谢词的大意是说:今日是九一八纪念日,首先应该庆祝胜利。八年抗战,胜利终于到来,尤其东北,自九一八事变后,已沦陷十四年,今日已得到胜利解放,身临此日,倍觉兴奋。所最感光荣的,是能够在这个时期和诸位先生朋友和各位老前辈见面。回忆抗战期间,虽极艰苦,但因全国一致的努力,现已平安渡过。蒋委员长特邀来渝共商国是,意至可感。今后当为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外,其他任何方针均属错误。因此各党各派应在上述方针之下,团结一致,彻底实行三民主义,以建设现代化的新中国……”

张治中稍有思忖道:

“这虽然只是毛泽东先生的应景之词,但是,在国共谈判进退维谷之际,他恐怕比什么人都明白地表示了共产党方面对于团结统一的向往,以及对于避免内战的决心和诚意了。况且话说回来,中共方面纵有作出更大让步的重大决策,他也不会在那个场合宣布呀……”

“什么话说回来说回去的!要打听中共方面的底细,我倒有一个现成的办法。”邵力子粲然一笑道,“昨晚有个民主党派的头儿告诉我,毛泽东先生邀请他明日去曾家岩面谈。嗯嗯,他们谈些什么,我们姑且不管,我们只消教他多提几个问题就行啦!”

张治中略感惊讶地问:“你说的是谁呀?”

邵力子手摇蒲扇,好一阵仰面大笑道:

“还能是谁呢?不就是那个和我们有来有往的民社党领袖蒋匀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