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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头霜白的柳亚子,踉踉跄跄地从沙坪坝津南村寓所赶来曾家岩五十号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起身倒是早在午饭之后,可是无汽车可乘,无滑竿可坐,实在走不动之际,他只好掏出两块大洋,沿着嘉陵江边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坐了一段马拉车。

周恩来慌忙下厨为柳亚子煮了一碗面条,端上桌子的时候,却少不了几声埋怨:

“我说亚子先生,今后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吩咐我去沙坪坝好了,哪里用得着先生长途跋涉,疲于奔命呢?再说柳夫人卧病在床,起居尚不能自理……”

“不、不,恩来先生,今日若是不专程赶来,我这条老命也就只好无疾而终了。”柳亚子边吃边说,嗡声嗡气地道,“有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有的痛苦却是不堪忍受的。老实说,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万事不惊的凡夫俗子,此生也居然会有心急如焚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情?”周恩来问。柳亚子放下筷子,长叹短吁道:

“事情肯定是出了。唉唉,现在整个重庆,整个中国,甚而至于整个世界,谁人不知道国共谈判已经完全停顿下来了呢!

国外的电讯,国内的报纸,以及老百姓的街谈巷议,我是整日整夜地听呵,整日整夜地看呵。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就冒出来了:国共谈判成功,当为国家之福;国共谈判失败,当为国家之祸;国共谈判停顿,不过拖延两党斗争的时间,徒增人民的痛苦而已……”

周恩来点点头,用劝慰的口吻道:

“亚子先生忧国忧民之心,吾人是十分感动而且十分感激的。国共谈判的突然停顿,不言而喻,那是蒋委员长连同他的美国主子肆意破坏和平、妄图挑起内战的反动政策的结果。这种结果,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于我们来说,一方面要揭露他们的阴谋,粉碎他们的武力征服的计划;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继续寻求争取和平、民主和团结的途径,想出一个更为富有成效的办法来。”

“好的、好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要想办法,我也要想办法!”柳亚子忽地从他的长衫里掏出一叠手稿,然后抖抖索索地递到周恩来的面前,“这就是我的办法。虽然它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今天我还是把它带来了……”

周恩来双手接过手稿,在那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上面,但见有这样一行用隶书写下的标题:解决国是问题的最后方案。

周恩来抬起头,眼睛已经潮湿了。正当他嚅动着嘴唇,想对面前这位甘与共产党人风雨同舟的老人说点什么的时候,殊不料柳亚子把手稿拿回去了:

“恩来先生,这是我为《新华日报》写的文章,今天把它带来,为的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以下,我念上一个段落,你就替我斟酌一个段落。因为事关国家前途,而且情形紧迫,所以你是无须有什么客气讲的。”

周恩来又点了点头。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是缓慢的,他的表情是肃穆的,而他的神色,则是沉着和凝重的。

柳亚子拿着手稿,借着壁头上那盏昏黄的灯光,头也不抬地念了起来:

“中国八年抗战,流汗流血劳苦功高的是人民大众,所以胜利的成果,当然应该属于人民大众,而现在的建国的计划,也非由人民大众来主持不可,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的领袖,他们就是以人民大众代言人的资格而来解决国是的。这样,大家应该先有一个认识,就是现在所谓国是问题,绝对不是国共双方的问题,而应该由包括国共两党在内的各党各派领袖,和无党无派领袖,都以人民代表的地位,来共同解决国是问题。”

念到此处,柳亚子戛然而止了。周恩来未加思索地道:

“我同意这个段落的观点。诚如亚子先生阐明的那样,国共谈判,不只是国共两党的问题,而是全中国人民的问题,是中国走民主道路呢,还是恰恰相反的问题。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对于许多问题的不同看法,也是由此而来的。”

柳亚子捋捋胡须,继续念道:

“国共会谈中已经商定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不过,政治协商会议应该是怎样的内容呢?现在,我把个人的意见,条列如下。第一、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关于以下六点:

“其一,彻底查办勾结敌伪屠杀人民的国贼,把已经落网的汉奸,交付人民公判以后,立刻明正典刑,尚未落网甚至还在屠杀人民的汉奸,则尽量严拿惩办,不许借‘曲线救国’等论调,继续作恶。

“其二,释放汉奸以外的全国政治犯,尤其是张学良、杨虎城、叶挺、廖承志诸人。所有形形色色的各种集中营、训练团以及其他类似的机关,一律彻底解散……”

周恩来掏出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那沙沙作响的声音,仿佛是特意在为柳亚子的诵读伴奏似的:

“其三,立即停止征实征借,废除一切苛捐杂税,彻底执行‘二五减租’,严厉制止土豪地主对于农民的掠夺与剥削。其四,用有效的方法彻底救济全国水旱灾区的灾民,以及急于需要还乡的义民,予以种种便利,严惩趁火打劫的贪官污吏和贪污保甲长。其五,调查工厂,给工人以水平线上的生活和普遍的自由,彻底禁止厂家打骂和虐待,尤其是童工女工,救济失业工人及其家属。其六,扶助工商业废除一切管制工商的不良制度,没收与敌伪有关的工厂和企业,由内迁复员的工商界来经营。”

柳亚子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周恩来。

周恩来沉思片刻道:

“我明白亚子先生的意思,社会生产的发展,劳苦大众的温饱,这些都是抗战胜利以后急待解决的问题。然而,作为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一面,人民大众的民主与自由,中国社会和平与团结,是不是同样也是急待解决的问题呢?”

柳亚子恍然大悟道:

“是的、是的!政治协商会议的决议,看来还应当加上这样两条:其一彻底取消中统军统以及其他全国的特务机关。其二,恢复人民身体思想言论出版结社集会讲学通信的绝对自由,取消书报戏剧的检查制度,不论大后方和收复区,都要一律实行。”

“这就是了!”周恩来深情地回望着柳亚子,“毛泽东先生曾在延安的一次会议上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联想到目前的状况,这句话是多么正确,又是多么深刻!哦,亚子先生,请你把《解决国是问题的最后方案》念下去吧。”

柳亚子提高嗓门道:

“第二、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由包括国共两党在内的各党各派领袖和无党无派领袖来共同组织联合政府。为了满足执政党保全法统的要求起见,这联合政府不妨仍旧叫做国民政府,但须修改组织法,并决定各项办法,大致如下——”

周恩来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又一次从他那件灰白的中山服衣袋里掏出钢笔。

“其一,国民政府设主席一人,副主席两人,主席人选仍旧,副主席则以中共的领袖和民主同盟的领袖分任之。其二,设委员七十二人,其人选应由国民党和中共各提出四分之一还有其余的四分之二,则由民主同盟从国共两党以外的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的领袖中推定之。其三,由正副主席三人和委员七十二人合组国民政府委员会,实行委员制的精神,每星期开例会两次。这委员会是中华民国最高的统治机关,一切建国大计以及发号施令的事情都须在这委员会中提议通过,由正副主席签字盖章,然后交付该管机关执行……”

周恩来的笔尖在他的笔记本上停下来:

“亚子先生,我同意你的把联合政府不妨仍旧叫做国民政府的建议。但是,这联合政府——新的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原有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应该立即取消,而执政党的中常会,也不再容许干涉国家政务,以杜绝政府之上复有太上政府的积弊。你说呢?”

“我完全赞成恩来先生的说法。因为如此,我才想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柳亚子念着他的手稿道:

“第三、由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组织联合统帅部,其名称也不妨仍旧用军事委员会的名称,但组织法须修改。人选除委员长以外,也须彻底改组,办法大致如下。

“其一,军事委员会设委员长一人,副委员长两人。委员长人选仍旧,副委员长也由中共和民主同盟分别担任。其二,设委员三十六人,人选仍由国民党和中共各提四分之一,还有其余的四分之二,则由民主同盟从国共两党以外的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的领袖中推定之,再由正副委员长和委员三十六人,合组委员会,实行委员制的精神,其一切开会决议执行等,统统依照我上文所说的国民政府的方法办理。其三,这联合统帅部——新的军事委员会,隶属于国民政府之下,和五院并行,其正副委员长和委员,由政治会议通过后,再由国民政府加以任命……”

周恩来用赞赏的口吻道

“亚子先生乃一介书生,想不到你在考虑国是问题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细致,又是这样的周严。嗯,按照你的原则和逻辑,以下该是改组五院的方案了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柳亚子迭迭连声地道,“第四个问题,就是要求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改组五院及其隶属的各部委,拟定计划,调整人选,其立法委员和监察委员的名额也须由国民党和中共以及民主同盟,分别支配之。人选由三方分别提出后,再由新的国民政府,加以任命。”

听到这里,周恩来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剪背之时,来回踱步之间,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国民政府即便能够重新组建,新的军事委员会即便能够顺利产生,这也不过是国家机器在形式上的改变而已。嗯,我是说,重要的是内容。内容不民主,不平等,那么形式上的任何改变都将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如此,我才在《解决国是问题的最后方案》中,提出了我的第五个意见!”

柳亚子慷慨陈词道:

“那就是,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重行划分省区,先从边区和解放区入手。例如,改陕甘宁边区为陕北省,改苏北解放区为江淮省,改海南岛解放区为琼崖省,其他各区都可照样办理。边区和解放区,都已经有了民主自治的基础,应该参照国父孙先生建国大纲第九到第十六条的办法,实行自下而上的自治选举制度,最后举行省的国民大会,选择省政府主席和委员,再由国民政府加以任命。”

周恩来略感惊讶地掉过头来。

柳亚子掷地有声地继续道:

“政治协商会议决议并执行,修改《国民大会组织法》及《代表选举法》重行选举。其在十年以前产生而现在早已失去时效的旧代表,和所谓当然代表,都应该一律取消。这,就是我的最后一个意见!”

“亚子先生以上六个意见,可以说是解决国是问题的最后条件,也是最低条件。倘然执政党还不肯答应下来,那么,事情绝对不是国共斗争的问题,而是执政党和全国人民大众斗争的问题了——”周恩来目光定定地望着柳亚子:“执政党到底要不要有一个和平民主团结的新中国,要不要有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要不要真正从事建国的工作,要不要真正奉行国父孙先生的三民主义的遗教,都可以把这次政治协商会议的成功与否来做一种考验,都可以把这次政治协商会议内容的充实与否来做一块试金石。倘然议而不决,决而不行,那么,除了表示执政党的自绝于人民大众以外,便没有第二种可以解释的理由了。只是,亚子先生,由于,由于……”

“由于什么?”柳亚子皱着眉头道,“恩来先生,我们相交几十年啦,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吞吞吐吐呀!”

周恩来只好实话以告:

“亚子先生,由于你提的这六个意见,无一不触及国民党眼下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尤其是最后两个意见,因为正好是我们在重庆谈判中所坚持的原则的缘故,更是如同一柄利剑的双刃,直端端地插进国民党顽固分子的心窝里去了!有鉴于此,出自对你的安全方面的考虑,我建议这篇文章暂不公开发表……”

“不,恩来先生,这篇文章现在写出来,为的就是现在发表的。其间的道理你自然懂得:黄瓜到了下市的季节就不爽口了;士兵等到冲锋过后才从战壕里爬出来,那就只能算作临阵怯逃了。至于我个人的安全,你尽可放心好了,因为我已经对国民党有言在先——”

柳亚子翻开他的最末一页手稿:

“最后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并不是中共的党员,这应该是大家所知道的事情。对于执政党,关系太复杂,为了抑止情感起见,现在姑且不谈。我最近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目的是为了努力于民主政治的促成,所以,我在今天,不仅以一个中国民主同盟盟员的资格来讲话,而实实在在是以一个中华民国老百姓的资格,代表全国人民大众来讲话的。

“我想,人民大众的事情,除了应该由人民大众自己来解决以外,恐怕没有第二种办法了。如果执政党还不想自绝于天下后世,我相信我的话是可以贡献给他们,而让他们来立刻决议执行的吧!”

周恩来重重地握了柳亚子的手,然后接过这叠愈发显得沉甸甸的手稿:

“那好,亚子先生,今天晚上我就把文章送到《新华日报》去,请编辑部安排版面,尽早见报,不过,安全问题,你是仍须时时小心、处处留意的。蒋介石这个人,他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