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蒋介石坐在他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的后座,从德安里官邸向九龙坡机场疾驶而去。时值秋收季节,重庆郊外的田野上,稻穗沉甸,接连不断,在公路两侧枝叶正茂的桉树林带的映衬下,更是一派丰收的景象。
蒋介石对身旁的赫尔利道:
“大使先生,你很快又可以吃到美国的大米啦!哦,你的家乡俄克拉荷马州除了出产石油而外,也生长大米么!”
“大米?我对大米不感兴趣!”满脸愁云的赫尔利耸耸肩膀道,“虽然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虽然我来中国以前,知道你们的农民比我们的农民更加贫穷:地租、赋税和高利贷,大部分收成要拿去交租,什么东西都要纳税,从土地直至饭锅和门窗……”赫尔利突然扭过头来:“但是,委员长先生,我只有到了重庆,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个月,我才相信了法国的社会史学家和汉学家比昂科先生得出的结论,那就是,在中国,永远的贫穷、凌辱和夭亡将是近五亿人民仅有的前途!”
蒋介石笑了笑,他自然明白这位性格古怪的美国人在借题发挥,用以发泄一种烦躁的大失所望的情绪:
“大使先生,法国人的结论我们可以不去管它。对于你来说,中国的前途其实是可以光明,也可以黯淡的。因为你需要带回美国的,仅仅是一张纸,一张被称作《会谈公告》的纸。老实说,我至今没有搞清楚,当张群先生将装帧得如此精美的《会谈公告》文本交到了你的手上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加以拒绝呢?”
“因为这是一场骗局!”赫尔利挥舞着双臂,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委员长先生,四天之前,当我以重庆大使馆的名义向美国国务院报告,在中国政府谈判人员和中共代表双方的诚恳请求之下,为着获致协议予以帮助,而把离华日期延至今日的时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哼,这意味着华盛顿开始分分秒秒地注视我,点点滴滴地注视谈判桌上的变化。可是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有的只是谎言和阴谋……”
坐在轿车前座的张厉生这时掉过头来了。这位参加过重庆谈判的国民党内政部长,用一种当事人的口吻道:
“大使先生,邵力子先生起草的《会谈公告》我已看过,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实之处呀!而且,我觉得变化还是有的。比如说,中共代表提出的关于释放政治犯问题,政府方面不是作了准备自动办理的表示,中共方面可以将应释放之人提出名单吗?”
赫尔利恶狠狠地瞪了张厉生一眼:
“‘准备’?‘可以’?你把我当成了三岁的小孩是不是!就算是你们不愿意为我着想而为你们自己着想,为你们所需要的国际影响着想,为你们所需要的美元和武器装备着想,难道在我今天离开重庆之前,你们连装潢门面的事情都不知道做一点儿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使先生。”蒋介石佯装笑脸道,“可是,释放谁呢?一般的政治犯放与不放都差不多,引不起社会舆论和新闻媒介的注意。重要的政治犯呢,情况我又不太清楚,虽然中共方面似乎有过什么名单。”
赫尔利满面愠色道:
“中共方面的名单你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委员长先生,前天放在你案头的那份来自菲律宾的电报,你也熟视无睹么?嗯,我倒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可以背得一字不漏:蒋、毛二公暨国民参政会诸先生钧鉴:菲岛洪门团体举行‘九·一八’十四周年纪念宣传大会,一致通过要求政府释放张学良、叶挺暨全国政治犯,并取消保甲及新闻检查制度,严惩汉奸,肃清日伪法西斯残余,实现真正民主政治。临电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蒋介石结结巴巴地道:
“那份电报……我自然是知道的。昨天的菲律宾《华侨导报》上面不是也登出来了么。现在的问题在于……张学良策动兵变,图谋不轨,实乃民族之罪人,当不在释放之列……至于叶挺,虽属共军将领,中共也曾要求释放,但是,眼目之下,我尚不知道此人究竟被囚禁在何处哩……”
轿车内的谈话被阵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当然,他们的心也在颠簸。不管是忧心忡忡的赫尔利,旁若无事的蒋介石,还是闭目养神的张厉生。
说来奇怪,当赫尔利登上了那架标名为“美国姑娘”的银色座机,黑色轿车从九龙坡机场掉过头回驰德安里官邸的时候,虽然公路依旧坑坑洼洼,但是蒋介石和张厉生不再感到颠簸了。
“这个大使先生,不,这个美国佬,真是愈老愈天真啦!”张厉生掉过头,眯觑着眼睛道,“他为了使自己在华盛顿站稳脚跟,竟不惜拿我们的立场和原则与中共作交易。哼,早知如此当初还真应该按照马歇尔将军讽刺他的话去办:‘期望中国人干脆给他四五个姑娘,让他老老实实,不要乱说乱动’……”
蒋介石抿嘴笑道:
“他现在只好在空中云雨一番了。嗯嗯,张部长,你在地上的事情办好了吗?我是说,叶挺已经被押解到重庆来了吗?”
张厉生昂首挺胸地道:
“报告委员长,叶挺转押到重庆已有一个礼拜了。八月二十八日,哦,就是毛泽东从延安飞抵九龙坡机场那天,叶挺由恩施起押赴渝的。现仍囚禁在歌乐山中美合作所红炉厂监狱,也是三年前他第一次被关押在重庆的地方。”
“很好、很好!”蒋介石频频点头道,“我们既然已经说了不知叶挺在何处,他来重庆的消息就必须严加封锁,尤其是在国共会谈期间,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张厉生忽地面有难色,而且说话的声音也突然小了:
“报告委员长,有可靠消息说,叶挺在转押到重庆的翌日上午,趁尚未押往监狱之前,嘱叶正明、叶华明、叶扬眉三子女,逃至曾家岩五十号。这是说,目下局外人尚不知叶挺在渝之事,但是毛泽东和周恩来无疑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
蒋介石恶吼一声道:
“所以个屁!知道吗?毛泽东和周恩来现在有了炮弹啦。
这发炮弹只消命中会谈中的一个条款,其他条款将防不胜防。
甚而至于不攻自破!嗯嗯。平常谁都知道防患于未然,可是为什么偏偏有人一错再错呢?我问你,前次叶挺被关押在重庆的时候,是不是曾托人给郭沫若带去一封信?”
“是的、是的!报告委员长,这封信已被中美合作所查获。不过,从内容上讲,似乎对党国之利益并未构成威胁。”张厉生眨巴着眼睛:“哦,信是这样写的:沫若兄,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昼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后又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寿比萧伯纳,功追高尔基’……”
蒋介石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了,好了,我对信的内容不感兴趣。听说叶挺在监狱里的署名叫做‘六面碰壁居士’,那就加强防范,让他继续碰壁好了!嗯嗯,不晓得为什么,我现在对国共会谈的事情不感兴趣。你知道的,赫尔利在重庆的时候,政府方面参加会谈,那是谈给他听的。从今天开始,听众走了。既然听众走了,那么这个会谈还有什么必要进行下去呢?”
“不,不,报告委员长,听众走了,可是观众来了!”张厉生慌忙打开他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张报纸来,“喏,这是今天重庆出版的菲律宾《华侨导报》,上面有一篇社论,标题叫做《延续中的国共谈判》……”
蒋介石靠在轿车后座上:
“你念几段给我听听吧,嗯嗯,张部长,最好能够让我看见这些观众的眼睛,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张厉生打开报纸,先念上一段;
“计算起来,谈判已将近三周了,而尚未有任何初步协定公布。国民政府发言人曾宣称:国共两党对于避免内战,已采取最有效的办法,并称两党会谈将有好消息发表。这些固然反映了全国人民的迫切要求,同时,我们也相信,处于今天全国人民和平民主的有力要求下,重庆当局是再不能不考虑其态度了。今天谈判的拖延,显然看出国民党方面还未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拖延谈判在国民党想来或许有下列好处——”
张厉生停顿片刻,欲言又止。
蒋介石闭着眼睛道:“念下去,念下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张厉生才又念上一段:
“首先,借此迅速完成各大城市的军事占领。其次,一面谈判,一面命令胡宗南、傅作义、汤恩伯率部向华北推进,尽可能多得到一点地方,作为加强谈判的基础。但是从我们看来,国民党能够想到的,也许中共亦早已想到了。当然,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而在于全国能够实行民主、和平、团结。只要能够实行,华北华中的地区,敌后庞大的抗日军队,便是属于全国民主政权的财产了,即国民党统治区皆属于民主联合政权的辖地。事既如此。国民党又何必为地区城市而拖延其造福于全国全民,各党各派的和平谈判呢?”
张厉生的目光离开报纸,偷偷地看了蒋介石一眼,当他发现蒋介石的手指竟随着声音的节奏,轻轻地拍打着后座坐垫的时候,禁不住赶紧把下一段念了出来:
“还有一些事实,也不该在谈判中出现的,比如说,通过美国对延安的消息的封锁,企图使中共军队的存在,再一次在世人的目光中消失,以便削弱谈判中的中共及民主力量的政治影响;另外,重庆方面仍然通过敌伪反共,在上海如此,在南京也如此。甚至为了阻止民主运动的扩大,还命令敌伪维持治安交通,这种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做法,是违背今天和平民主原则的;再有,重庆方面一些人士又隐隐约约要把国民大会马虎地召开,草草完成所谓国家的‘民主化’。这几个事实,我们认为对目前延续中的国共谈判,非常有害……”
蒋介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非常有害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说三道四的袖手旁观者!嗯嗯,他们的眼睛里面,有的只是对政权与权力的仇恨和嫉妒。就像在门缝中悄悄窥视一个刚从浴缸里站起来的女人那样,他们的目光是饥饿的,更是贪婪的。虽然事情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我想,这篇社论对我们的最大帮助,就在于它告诉我们必须想办法去对付这些人!”
张厉生自作聪明地道:
“对付这些人的办法就是委员长方才讲的办法:既然好心的听众走了,不怀好意的观众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把这个会谈继续下去呢!哦,依我之见,我们干脆从明天开始,把德安里一〇一号的大门紧紧关闭起来如果有必要的话,再加上一根顶门杠之类的东西!”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蒋介石摇摇头,却眯眼笑道,“张部长,这是你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虽然兵书云: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然而但凡蛊惑人心的洪水猛兽,靠抵挡和堵截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蒋介石转动着他的眼珠子:
“那么,什么才是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嗯嗯,不靠堵截就要靠疏导,情形就像江河上面的分洪大堤那样,让我们去牵着人心走,而不要让共产党把人心都给抓去了!有鉴于此,我们德安里一〇一号的大门还得开着,大大地开着。至于会谈的次数嘛,则相反要减少,大大地减少……”
张厉生双手一拍,媚态十足地道:
“我懂得委员长的意思了!大门开着,是开给老百姓看的会谈减少,是减给共产党看的。当谈判桌上空空如也的时候我们需要放点儿东西进去。当大门里面稍有动静的时候,我们需要取点儿东西出来。哦,当然,这进进出出之间,便是我们《中央日报》与《和平日报》的事情了。”
蒋介石的脸色严峻起来:
“《中央日报》与《和平日报》不行,如同共产党不用《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而偏偏用了重庆的《华侨导报》来为他们说话那样,我们怎么能够直来直去而不懂得曲径通幽的道理呢?嗯,张部长,你现在要在重庆尽快地找到一家报纸,以便我们随时随地从中放进或取出一点儿我们需要的东西!”
“报告委员长,最大的希望就是《大公报》了。记得上月二十日,委员长发一哿电给毛泽东,重申前请,‘惠然一行,以定大计’结果翌日便有《大公报》发表了题为《读蒋主席再致延安电》的社评,对委员长的哿电作了极有影响的全面支持——”张厉生的记性倒是惊人的:“那篇社评的末尾是这样写的:最后,我们愿附带表示一点希望,大家既然都希望毛泽东先生能够前来重庆,先要保持一个能使毛先生到来的空气与环境,凡是可能刺激感情的言论与宣传,各方面都应该持重莫发……”
蒋介石迫不及待地道:
“很好、很好!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我需要用来替我们说话的,正是这样的一家报纸。嗯嗯,张部长,你今天上午去《大公报》馆,会一会该报主笔王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