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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地点依然在德安里一〇一号,谈判桌上依然是茶杯、热水瓶,以及每个座位面前的一支铅笔,几张白纸,但是,不知为什么,当张治中从新疆的谈判桌上又回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竟有了新官上任的表现意识和自我感觉。

“好吧,开始吧,此次会谈,是否先由本人就国民党方面对中共军队和解放区的问题,作一个扼要但是系统的发言呢。”

张治中以主持人的名义,介绍了他自己的发言人的身份,那以期达到的效果,要么是先入为主,要么是以势压人,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板着面孔道:

“关于军事问题,我方政府各负责人士谈及兄等所提出的新方案,确乎已经有所让步,对毛先生与兄等企求解决问题的苦心,以及所感受到的困难,深为谅解。委员长说过,中共方面的困难,就是政府方面的困难,我们必须设法为之解决。当然,这句话可以反过来说,政府方面的困难,就是中共方面的困难,切盼兄等能够体谅时艰,协助政府及早促使国内真正完成统一团结——”

张治中对他的这段开场白显然是满意的,稍有停顿之后,面部肌肉也有所松弛:

“嗯,今抗战之余,军队正须整顿缩编,而中共尚要求扩充数额,政府则殊难予以考虑了。须知军队扩充如此之急,决非正常的良好的现象。将来宪政实施时期,亦必不能借武力作为党派参与政治之保障。国家在和平时期不能多设常备军。敌国日本战前常备军也只有七十个师,所以我国战后国防常备军额最多恐怕也不能超过九十或一百个师。委员长现在许可在军令统一的原则下,编中共军队为十二个师。并为了顾及中共之困难,此数以外,尚可增加数个补充师……”

“数个?”王若飞截住张治中的话,“三个也是数个,九个也是数个,那么请文白先生明示,究竟尚可增加多少个补充师?”

张治中冷冷笑道:

议“我的意见,兄等拟出的军队数字,至多也不能超过中共方面去年所提出的五个军即十六个师。尚可增加四个补充师,兄等应可满足矣!至于前日第七轮会谈,兄等提出的按照比例数字来决定数额,无论其为五分之一,或者七分之一,皆不适宜,而且反于中共方面不利,所以不如直截了当地确定数额为好。”

张治中对他的应变能力也是满意的,眼见得周恩来和王若飞伏案疾书,沙沙作响,他才看了看捏在手中的那张发言稿纸:

“嗯,其次的问题,关于军事指挥机构北平行营之人事,政府方面认为,即令为顾及实事,必须设置行营一类之机关,也只可由中央按照军事指挥系统,予以适当的名义,以便统帅指挥。再次,就是关于军队驻地了——”

张治中忽地沉下脸来:

“兄等所希望军队驻地为哪几处地方,应该具体而明确地提出来,以便中央予以考虑,而不可笼统地说‘黄河以北地区’或‘陇海路以北地区’。至于兄等所说的‘解放区’或所写的‘何者就由中共推荐主席’一节,我等研究之结果,中共方面如果有何人堪任省主席,何人堪任厅长、委员,何人堪任专员、县长,尽可开列名单送请中央量才任用,切切不可指定何者应划归中共推荐何人任主席、厅长、委员,何人任专员、县长……”张治中放下稿纸,疾言厉色地道:“前天我讲话时,曾说明我们的根本观念不相同,今天我更是深感当前国家局势,急需尽早结束军事。而最首要者在于解决两党之间的问题,而要解决问题,又培养信心。所以兄等所提出的新方案,不能不使人感到怀疑,乃至有碍于信心之培养。即如兄等所提华北四省主席就由中共推荐,省政由中共主持,此何异乎割据地盘!试问:是否中共意欲由此四省以北联外蒙,东北联东三省?如果果然如此的话,则奉劝告兄等不妨作点儿实际的打算,作点儿实际的准备……”

王若飞放下铅笔,迎头痛击道:

“那么,文白先生,我也不妨告之于你:我们的一切现在都准备就绪,只等中央一声令下,把我党我军统统消灭好了!”

“……”

张治中脸色刷地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粒也从额上滴落下来。那情景,仿佛是拳击场上忽地被对方击了个趔趄,虽然威风扫地,却也无可奈何,自认倒霉而已。

他不再说话,而且将稿纸放回了公文包中。

现在说话的是周恩来。不过,与其说他打破了此间的沉默,不如说他找到了一架让张治中下楼的梯子。楼上太热,地下太冷。他是在谈判桌上制造恒温的魔术大师:

“文白先生的发言确实是系统的,这样,我便可以把他说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其一,说明双方对于努力求得问题之解决,其态度是一致的。我方提出的建议方案就是这种态度的证明。其二,彼此应互相体谅彼此的困难,应推己及人,人同此心,以互谅之精神求得问题之解决。我方不仅有相同的感受,而且有让步的措施。其三,彼此根本观念不相同,此确属事实。虽然今日我等之商谈,系出于平等之态度,然而国民党的观念是自大的,是不以平等对待中共的。凡此三项,不知兄等以为然否?”

张治中无言以对,却神态自若。张群似笑非笑,但目不转睛。邵力子坐态优雅,品茗之余,忍不住一口而尽。

周恩来的语气渐渐加重了:

“自西安事变以来,国民党及其政府皆视我党为被统治者,为投降者,但吾人今日既言民主团结,彼此应该立于平等地位。如果说‘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那不是民主而是独裁了。昨天毛泽东先生与陈立夫先生谈话,陈先生即以放弃外国的思想观念,放弃一党的武力政权,共图新中国建设等语相告,这便是完全抹煞我党的地位,而代表着国民党的观念与精神的……”

张群眨了眨眼睛道:“陈先生的话难道没有一点道理吗?没有一点,总该有半点吧!”

周恩来朝张群笑笑:

“实在抱歉,半点也是没有的。如果按照陈先生的说法,我党的一切应交给国民党政府。殊不知我党所有的军队、政权,并非不愿意交出,倘若依据我党去年的提案,召开党派会议,成立联合政府,成立联合统帅部,则我党的一切军队与政权都可以交给政府处理。如果能够如此做了,而我党仍然要求保持一点半点特殊性,那是我党的不对了。但是,现在政府尚在国民党党治时期,我们又怎么能够把军队,政权交给一党之政府呢?”周恩来掉过头来,不无揄揶地道:“政府今日要想达到统一全国,全军的目的,必须采取民主的方式,遵循一定的步骤,而不可以一步登天,一蹴而就。比如关于军队数目一项,如依我方所说七分之一的比例为标准,则可将最初的数字与最后的数字一次解决,而且双方以此比例相约束,足资凭据。况且武器装备都操在中央政府手中,对于所编中共军队可以没有顾虑……”

邵力子喃喃自语地说:

“要做到没有顾虑,与其决定最初的数字,倒不如先决定一个最后的数字。”

周恩来立即做出反应道;

“力子先生的办法也是可以考虑的,但须具体制定达到此最后数字的实施步骤。如果兄等承认我方提出的实施步骤,则我方考虑后,也可以提出最后的数目了。再则,北平行营已经设置,另设地方行营也是可以的。至于我方推荐省主席等人选由中央任用,而不必指定省区,此事与民主普选的精神不符中共在某一省,如果没有集中的党员和拥护我党的人民政权仅推荐一个主席是没有意义的。此不过为安插干部而已,并非我方提案之初衷。”

王若飞接过周恩来的措词,适时地进入了他的话题:

“是的,我方的初衷是军队要国家化,所谓国家乃人民的国家,而非一党的国家。如能召开党派会议,成立联合政府与联合统帅部,则一切军事政治问题,皆可解决。国民党所谓统一即是服从,而我党则主张团结合作,平等协商,互相尊重的地位,此为我党谈判应有的态度。我前天所说汉奸伪军已获得委任,而抗日军队反不获承认,对于这点大家都很愤慨,这一点,现在解放区军民确有此心理。他们抗战八年,守住大门,以掩护后方的安定,但反不能取得其应有的地位。过去人民从敌人手中夺取政权,现在中央要从人民手中夺取政权,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你听我说——”张群死死地盯住王若飞:“若飞兄所说汉奸伪军已获委任,这是因为他们在抗战期间已经反正投降过来,将功抵罪,有道是: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只要有利于国家,为何不能给他们以自新之路呢?中共军队乃一整体,现在中央请兄等来协商,就是要确定出具体的办法,用来加以整编,这哪里又是什么不予承认呢!”

“承认就好、承认就好。要解决解放区的问题,其合理办法,就在于承认事实。”王若飞大智若愚地道:“河北、山东、察哈尔、热河四省以及山西大部分,绥远小部分,完全为我中共所领导的军队与人民,此等地区早已实行民选,自乡而县都有民选的议会与政府,省一级也可自下而上选举政权,此种事实如不蒙承认,可重新举行普选,依照三三制各党派皆可参加选举结果再请政府委任。我方因为遵照蒋委员长的指示,可由中共推荐人员请中央任命,所以不提普选,而提出前次的建议。如此,我方若干边区就可回复原来的省区,而在各省区内,中央仍可驻扎军队……”

张群又讲话了。这位国民党的首席代表仿佛在谈判之前布置好了人盯人的战术,而他今日的目标便是王若飞:

“蒋委员长指示可由中共推荐人员请政府委任,其本意是说在军令政令统一之后,政府对于中共所推荐的人员也可任用。但并没有如若飞兄所说的规定几省区必须由中共推荐主席,此点请不可误会。我以为问题之症结所在正是军队。就承认党派合法、平等合作而论,如中共不以军队为一党私有,则各党派团结合作,是极容易实现的。”张群的话显然是说完了,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哦哦,政治亦然,政治亦然!倘若不与军队牵连一起,亦是极容易解决的。因此嘛,我们谈到军队问题,也不可将军队驻地与省区的行政混在一起。中共军队经此次协商,由政府整编之后,可以定出几个驻扎地点,但不可专划省区,否则,如将军队与省区地方行政混而为一,则对外有割据之实,这是兄等无论如何解释不清楚的!”

“岳军先生所持的观点,仍然是没有承认我方的事实——”王若飞回敬张群道:“如今日已收复的青岛、北平、天津各大城市,中央已派遣军队进入城内,由此可知我方所列举的各省区,并非由我党一手包办。我方提案已作了这样大的让步,目的无非在于避免内战。可是你们国民党作了什么?今日的问题,要看全国的民主实行到何种程度。只有到了相当的程度,问题才是容易解决的!”

邵力子这时说话了。由于他的眼睛也死死盯住王若飞的缘故,似乎在张群的战术里面,还有一个分进合击:

“兄等所说要求承认事实,我以为现在中国最大的事实就是不要打仗,兄等刚才说,过去人民从敌人手中夺取政权,现在中央要从人民手中‘夺取政权’此话殊为不当。政府是中华民国的政府,人民是中华民国的人民,中华民国的人民就是政府的人民,中华民国的土地就是政府的土地,政府职责所在,是有权治理。兄等又说,根本观念不同,我觉得你们有一个观念不可有:兄等以为只有你们才是民主,而我们政府与国民党乃非民主,这个观念我劝兄等必须改变!”

周恩来没有反驳邵力子。虽然他也瞟了瞟对方,但那神情显然是不屑一顾的:

“我在想,军队与省区分开,军队不干涉地方选举也毫无问题。但选举必须自下而上,从乡区县直至省主席,均可民选。

于是,我越来越感到,用民选的方法来解决解放区的问题,最为理想。因为蒋委员长曾有中共可推荐人员由政府委任之指示,因此我方才直率地提出解决省区的办法,使上下能衔接起来。现在我等商谈,症结不在军事,而在省区问题,彼此有距离。过去抗战期间,双方商谈可以拖延,问题可以僵持。现在和平建国期间,问题之解决,必须从速进行呵……”

这时,张群却不紧不慢地掏出怀表来:

“好了,本次会谈到此休会。今天谈话,可以归纳起来,关于军队问题,中共军队之应编数目以委员长第二次与毛先生的谈话为准,即除编十二个师以外,另增几个补充师。需要强调的是,这是政府可能允诺的最高限度了。除此而外,别无所谓最初数字与最后数字,也无所谓过渡办法,以比例为标准的办法,当然更没有必要了……”

“不对吧!”周恩来望着张治中,“文白先生刚才所提之标准不是五个军十六个师吗?”

张治中乍暖还寒,抖抖索索地道:“我刚才所提之数字只是说不超过去年兄等所提者,但此数字并未经过政府承认呀!”

张群有点不耐烦了:

“还有一事相告。上轮会谈,双方都同意在适当的时候发表《会谈公报》。现在文稿已由力子先生起草好了,可供兄等一阅。当然,要等下午赫尔利将军返回市区商谈之后,方作最后定稿。哦,大使先生还在林园官邸,上午和委员长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