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迈那张冷峻的面孔,现在终于有了一点无法掩饰的笑意。前不久,他通过密码报告马歇尔说,毛泽东虽然来到重庆,国共谈判虽然正在进行,但是,“双方并未停止争夺对武器和地区的控制。作为对华政策的计划之一,美国只有在后勤方面彻底支持蒋介石,才可能阻止普遍的暴动和混乱,并且使中共的努力仅限于在局部地区得逞。”
回电的却是已批准了他的计划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电报中,虽然指示这位驻华美军司令官,尽量避免卷入“自相残杀的战争”,他却获得准许,可以把国民党军队加速运到肯定要同共产党军队发生冲突的北方去。
正当魏德迈坐镇重庆,像欣赏一幅精雕细刻的版画那样,欣赏着他的计划的实施的时候,他突然收到毛泽东的一封信。
信的措词显然是尖厉而又猛烈的。
毛泽东谴责了他公然介入中国内战的行径之后,把愤怒的目光直端端地对准了白宫,“由此可知,杜鲁门政府选择了跳出炉火,而又跳回到油锅里去的策略。那么,我们的策略是什么呢?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你们支持中国反动派竭力掀起内战的阴谋终于得逞,我们的军队就会下定决心,既对抗被你们运到目的地的国民党军队,也对抗制定这种反动政策与策略的美国人……”
加魏德迈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阳前为谨慎起见,他慌忙揣上毛泽东的信,驱车直抵美国驻华使馆。虽然他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够得到一点点什么帮助。
赫尔利正在他的办公室里伏案疾书,魏德迈虽然气喘吁吁走进屋来,但他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我忙着呢,将军。哦,用中国人的话说,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肯进香来。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请坐,从头告诉我。”
魏德迈坐下来,讪然一笑道:
“大使先生的忙碌,我已经从重庆的报纸上看见了:今天和委员长先生共进午餐,明天设宴招待毛泽东先生,后天呢?还要去看中国的京剧,端端正正地坐在委员长先生和毛泽东先生中间……”
“你看见的都是事实,可是你误解了。”赫尔利耸耸肩膀道,“你以为我坐在中间,是为了平衡两头么?不,亲爱的将军,现在真正的危机不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而在中国和美国之间。要知道,委员长先生和杜鲁门总统中间的座位上,从来没有间断过人哩!”
魏德迈大惑不解:
“那么都有些什么人呢?”
“首当其冲的就是史迪威将军。”赫尔利幸灾乐祸地道,“你是知道的,他和麦克阿瑟将军,尼米兹将军,一起站在东京湾密苏里号战列舰的甲板上,主持了日本正式投降的签字仪式。仪式之前,麦克阿瑟将军指着主桅杆上那面呼啦啦飘扬的星条旗,对史迪威将军说,‘你看,这就是日本人偷袭珍珠港那天,悬挂在国会大厦顶上的那面旗帜。这次我专门叫人从华盛顿运来的,我还要将它升到我们在东京的大使馆的旗杆上去呢!’史迪威将军没有说话,但是微笑着。在全世界的引颈瞩目下,显得风光极了。听使馆里面刚从华盛顿回来的人说,在一部纪录片里,只见他肩上佩戴着四星上将的军衔,连胸部的铜纽扣都在闪闪发光哩……”
魏德迈简直莫名其妙了:
“史迪威将军参加日本投降仪式,和委员长先生有什么相干?莫非只此一事,便又得罪了委员长先生不成!”
“正是、正是。”赫尔利眯眼笑道,“且不说史迪威将军从重庆回到华盛顿,很快就被杜鲁门总统安排到太平洋战场,接受新职。也不说新职任上,他与延安旧情难舍,曾向陆军部提出过渡海与苏北新四军联合进攻日军的要求。单说他那至今仍在闪闪发光的铜纽扣,在委员长先生的眼睛里面,也是又尖又长的铁钉子哩……”
魏德迈不以为然地道: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对于史迪威将军,虽然他的某些做法,比如与延安的过分亲密的关系,我实在不愿恭维。但是,作为我的驻华美军司令官的前任,他能够赢得的一切,都是我引以为荣。并且衷心祝福他的。没有想到委员长先生竟如此之自私,在那典型的东方人的性格中,还横添着狭隘与贪婪!”
“若是委员长先生和杜鲁门总统中间,只有一个史迪威将军,那也就罢了。”赫尔利眨巴着眼睛道。“嗯嗯,我刚才说了,他们中间的座位上,从来没有间断过人。这可不,你的前任一波未平,我的过去的使馆人员谢伟思一波又起,委员长先生的气呀,现在正是不打一处来哩……”
魏德迈皱了皱眉头道:
“轰动一时的《亚美》杂志事件中,谢伟思不是因为拥有失窃的政府文件,而被指控为共产党间谍么?据我所知,联邦调查局的搜查和随后的逮捕,都是杜鲁门总统亲自批准的。而且,要说中国对此事有什么反应的话,生气的应该是毛泽东而不是委员长先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延安《解放日报》不仅为谢伟思被捕专门发表社论,毛泽东在共产党七大的闭幕词《愚公移山》里,还以此为借口,把你这位大使先生和其他未指名的美国领导人,指斥为中国人民的敌人……”
赫尔利连连摇头道:
“将军有所不知。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现在的河水又流到委员长先生那边去了。知道么?就在前几天,谢伟思被宣布免于处分,和另一名过去的驻华使馆人员艾切逊一起恢复公职。再有几天,他们就要从美国派往日本,在驻日占领军司令官麦克阿瑟将军的麾下重新任职啦!说来奇怪,就在我得到消息的同时,委员长先生也得到消息,并且当即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要我就这件事情向他作出解释。”
“你是怎么解释的呢?”魏德迈忽然想起了衣袋里毛泽东的那封信。
赫尔利双手一摊:
“我还没有张口呢,委员长先生在电话里就大喊大叫起来,‘谢伟思和艾切逊不是什么外交官,而是中国的敌人和共产党的爪牙!共产党的代理人显然已经施展花招,设法把他们派往日本,以便暗中破坏美国的东亚政策,包括美国的对华政策……’”
魏德迈不觉在心里笑了。他仿佛感到赫尔利的衣袋里也揣着一封信,蒋介石的信。而就其与美国的利害关系而言,毛泽东的那封信,是足以和这封信相抵消的。这样想时,他终于不慌不忙起来:
“其实呀,大使先生,你最好的解释就是迅速放下你手上的话筒。为什么呢?因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他们寻求的都是美国军人,而不是什么外交官。”
赫尔利迅速反驳道:
“你错了,将军。也许只有委员长先生才能够如此敏感地意识到,毛泽东一定会把对谢伟思和艾切逊的重新任命,看作是美国支持国民党政权的政策有所动摇的迹象。若在平时,这种迹象是并不显眼的,可是现在,重庆谈判正在进行的时候,任何蛛丝马迹,都将造成委员长先生的心理压力。因为如此,他要我尽快替他起草一封致杜鲁门总统的信,以表示他的正式的抗议。这不,我手上正忙着干的事儿,就是这个玩意儿哩!”
魏德迈沉思片刻,望着赫尔利那不无矜持的神色,忍不住试探地问:
“大使先生,倘若毛泽东有可能把这件事情当成一张牌,并且决定在谈判桌上打出去,那么,趁此机会,他还有可能做点什么呢?”
“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毛泽东不仅可能,而且必须做的。”赫尔利不加思索地道,“那就是对你这位司令官加速把国民党军队运去北方的行动,表示他严重的警告!”
“为什么?”魏德迈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为只为你已经完成了把国民党军队运去南方的当今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空中调动——”赫尔利抿嘴笑道:“精锐的新六军不仅提前实现了委员长先生的‘军事还都’,而且还确保了9月9日上午9时,中国战区在国民党中央军校礼堂隆重举行的受降仪式的准时进行。于是,你的那些腾空了的飞机和军舰,便有了新的任务。哦,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因为至少在毛泽东看来,国民党军队所去的方向不同,其目的也是有所不同的哩……”
魏德迈不打自招:
“既然毛泽东认为我对掀起中国的内战负有责任,那么,他为什么不像委员长先生的做法那样,也向杜鲁门总统来个正式的抗议呢?”
“道理很简单。”赫尔利正襟危坐道,“事到如今,毛泽东是不会去干这种枉费心机的事情的。何况,他用来对付美国的那张牌依然是苏联。国民党军队要开进满洲,就要牵涉到同苏联商定撤军安排,更不要说苏联的长远目标,是破坏委员长先生的亲美的民族主义了。毛泽东要干的事情,只是在这件事情受到别人的威胁的时候,他要顽强地实现他的愿望罢了。比如说,重庆谈判……”
魏德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承认,中国的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被重庆的谈判桌无端地拖延了。这种拖延对于政治家来说,不管是杜鲁门、斯大林、丘吉尔,还是蒋介石、毛泽东,也许是必要的。但是作为军人,尤其是将军,当你的士兵已经进入战壕,瞄准目标,却久久不得扣响扳机的时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赫尔利故意反问道:
“你说的是谁的士兵?如果是委员长先生的士兵,而他又果然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的话,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呢?由于北方的军事危机,你这位司令官获得杜鲁门总统的批准,可以使用美军去收复战略地区。这样一来,这些美军在战场的存在,既可以阻止共军夺取重要的交通线,又可以方便于把地区控制权,从日本人的手里转移到国民党军队的手里。”
魏德迈一拍脑门道:
“会的、会的!昨日夜晚,美军的一支先头部队,不是开进朝鲜半岛去了么。哦,大使先生,根据你的判断,你刚才说到的那种局面的出现,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呢?”
“这就要看重庆谈判的进展了。我是说,这里进展得快,那边就进展得慢;反之,这里谈不下去了,那边也就打得起来了——”赫尔利愈发得意地道,“不过,作为国民党和共产党关系的调停人,我倒要奉劝将军坚持一点高傲的忍耐。为什么呢?各同盟国外交部长正在伦敦开会,起草与前轴心国的和平条约。刚刚得到的消息说,由于苏联要求得到更大的让步,从而使会议陷入僵局。中国的外交部长,也就是重庆谈判国民党代表之一的王世杰,参加了这个伦敦会议。如果他把各国对于苏联的观望态度,也运用到国共两党的谈判上来的话,那么,最保守的估计,这里将再度出现休会。”
魏德迈慢吞吞地道:
“我知道,国共谈判,已经有过一次休会了。还是昨天晚上,英国军事代表团团长魏亚特将军悄悄告诉我的。现在,听大使先生的意思,在重庆这张谈判桌上,中共代表一定像他们的共产党伙伴苏联人那样,要求得到更大的让步了……”
“让步?他们要求谁让步?”赫尔利恶狠狠地道,“老实说,中共代表提出的条件已经够多的了!公然违背《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有好几条,直接对抗美国对华政策的又有好几条。哼,不要说委员长先生不会让步,就是他稍有迟疑,杜鲁门总统和斯大林元帅也是不会答应的!”
魏德迈在心里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必要从衣袋里掏出毛泽东的信,再与赫尔利商量什么,但是,他毕竟有了自己的主意:
“大使先生,我是一个军人,军人把不问政治奉为圭臬。然而,既然军事和政治这样密不可分,战场和谈判又是这样紧紧相连,那么,关于谈判方面的最新动态,还望你能够不断地通报于我……”
“这件事情好办。”赫尔利包打天下地道,“你要是需要第一手材料的话,抽时间我去问问国民党方面的首席代表张群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