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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群年逾六旬,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宠若惊。虽然早在前清光绪末年,他就和蒋介石一起在保定进陆军速成学堂,而且同讲堂,同寝室,彼此交谊甚笃,但是,直到这重庆谈判第二轮会谈之前,蒋介石才伸出手来,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岳军兄,你现在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可是还都南京以后,你就是行政院院长了。所以呀,从对付那几个中共代表开始,你就要拿出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嘛!”

这里依然是德安里一〇一号军委会侍从室的会议厅,参加第二轮会谈的,依然是上次的那几个人。可是,端坐在长方形会议桌一侧的张群,却俨然以会谈主持人的身份自居了。

他环顾四周,干咳一声道:

“上次商谈,条款过多,因面面俱到而不深不透者,不在少数。所以今日之事,想就军队组编数目和省区划分问题进行磋商,还不知道中共方面意下如何?”

周恩来未置可否:

“上次商谈的情况,我等已告诉毛泽东先生。我方所提11项建议,每项之下本已附有说明,但因我党现在之地位,敌后政权与解放区军队,皆未蒙承认,故所提建议,不能获得兄等之信托,而报纸言论甚至说我们为‘割据’,似此理论之争,我方亦将强调结束党治,召开党派会议,组织联合政府,以相对抗。如此,则成为僵局即不能解决问题。本来我方提案主张召开党派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如能通过,即可结束党治,实行普选,而一切军队之整编,省区问题之处置,皆可由联合政府办理,即不必再如今日要就个别问题来商谈了。”周恩来双手一摊,“只因为此项提案未曾获得政府之同意,所以这次毛泽东先生来渝,即不再谈成立联合政府而改提目前之11项建议。此11项建议之精神,在于承认国民党政府的法统,与蒋委员长的领导地位,政治会议由国民政府召集,各党各派参加政府。这就是说,对于政府的要求,我方已作了很大的让步。其他军队驻地与省区问题,我方皆提出了切实的方案,而兄等认为不能考虑,尚无明确之答复。”

王若飞补充道:

“究竟政府对于这些问题如何想,我方极愿意知道。我等上次所谈皆为具体问题。如军队数目,我方所提出者既不予考虑,蒋委员长所指示者——12个师是否固定不变?其实,依据我方之建议,我觉军队已裁去一半,地区亦已退出一半。而政府尚认为我们要求太多,超过之数量过大。其他政治会议、国民大会与自由问题等等,我方皆已提出解决办法,皆未蒙答复。希望政府能够对此有所说明。”

张群纹丝不动。邵力子略有所思。稍过片刻,张治中勉为其难地道:

“上次兄等所提之11项建议,其中第九项关于省区问题,中共要求完全占五个省一个边区,参加六个省与四个直辖市,犹如分割地盘,所以我等不敢赞同。第十项关于军队问题,中共要求16个军48个师,数字太大,我们不能接受。所以兄等要求政府答复,政府实在困难,还望兄等重新加以考虑。”

周恩来直言以告:

“中共要求划分省区及参加部分省市管理及军队缩编的提议,如政府不能同意,我党现有之地区即可实行普选。如不赞成普选,又不同意我方建议,则政府尚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呢?兄等总不能要求我方一概让步,一概退出吧!”

张治中淡然一笑道:

“我的意思是说,要建设现代化国家,一切事情必须依据现代化的办法办理。就拿中共所提军队整编数目来说吧,前年林彪先生来渝,中共要求10至12个师;去年林伯渠先生来渝,则要求6个军15个师。时间只差一年多,已增加了4个师。此次兄等来渝,则要求16个军48个师,较之一年前更增加了33个师。兄等军队之扩充为何如此之快呢?这种做法,难道是建设现代化国家所应该有的吗!”

王若飞义正辞严地道:

“中共抗战时期所提出的军队数目,只是解决军事问题的一部分。而中共在抗战期间与敌人作战中,虽然没有获得国民政府的接济,但仍然得到了理所当然的发展。现在抗战结束,国民党不但不承认中共军队,反而将中共军队裁减。我想,既然战争结束,军队需要缩编,那亦须将双方的军队都来个缩编呀!”

无人答话。

张群依然纹丝不动。邵力子依然略有所思,连提出问题的张治中,此时也缄默不语了。

王若飞索性打开话匣子:

“我等谈话,认识尚未一致,这是正常的。但是今天要解决国共两党的问题,那就必须承认现实——即两党皆有军队,皆有政权,而且做法不同。此事摆在面前,人所共知。然而,现在抗战已经结束,国家必须统一,不容两党从事武力内争,而且要想武力统一,也是不能容许的。此次我等来渝,乃正视现实,承认国民党政府之法统,与军令政令统一的原则。”王若飞话锋一转,“这自然是事情的一半,另一半呢?那就要求政府承认我党解放区政权与军队,来个彼此互相承认,正视现实,始能求得问题之解决。兄等要求军队减少,地区缩小,我方皆可承认,所以已由120万军队缩编为48个师,这怎么能够叫做扩充部队呢!解放区乃既成之事实,只求中央承认,并非要求中央另划地区。比如华北五省,过去是由中共军队坚持抗战,才得以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所以要求此五省由我党负责,其他六省由我党参加,这又怎么能够叫做争夺地盘呢!”王若飞看了张治中一眼,“文白兄谈国家要现代化,此种理想,我也赞成,但必须顾及事实。必须一方面先求军令政令之统一,一方面彼此避免内战,然后两党问题,始可获得公平合理之解决。”

张治中不以为然地道:

“若飞兄谓两党皆有军队,殊有未当。为什么呢?现在中央军队并非国民党之军队,而是国家的军队。国民大会召开以后,本党还政于民,则军队就是人民的军队。既然国民党已无军队,那么请问,共产党有什么理由要保持一党私有的军队呢?”

“现在是国民大会召开之前。”王若飞提醒张治中道,“宪法尚未制颁,宪政无从实施,国民党正处于党治的全盛时期,所以中央军队就是国民党军队的说法,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张治中不甘示弱地道:

“那么我请你注意另一个事实:全国各省现在都实行保甲制度,而解放区独自相异。既然如此,中共要求划五省归解放区的办法,实在是违反了现代国家最起码的要求了……”

“文白兄所言极是。”邵力子突然瓮声瓮气地道,“中共的那种办法,与国家之统一的原则也是格格不入的。”

周恩来力排众议地道:

“我方只是在法统不容紊乱,党治必须结束的原则之下,才有此提议的。即是说,这是一种过渡性的暂时办法。而这种办法,乃于盘根错节、痛定思痛中想出来的办法,或者干脆可以叫做没有办法的办法。本来我方是一贯主张普选的,如今既不普选,又不迁就事实,怎么能够走上和平建国的坦途呢?”

邵力子似乎胸有成竹了:

“中共要促成国家和平统一,而又要政府承认其所造成之既成事实,这实在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如果中共放弃武力与地盘,诚意奉之国家,那么,以蒋委员长的精诚谋国、天下为公之做法,不仅不会亏待中共,而且肯定会敬重不置、优劳有加的。”

周恩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此看来,我们果然可以依照建国大纲之规定,实施省县自治,实行政治普选了!因为我们首先承认了政府法统,其次拥护了蒋委员长的领导地位,所以也没有什么辫子可抓。何况实现国家统一,军队整编,皆需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捷足先登也罢,先斩后奏也罢,反正务请兄等高抬贵手,让我们走自己的路好啦!”

邵力子满脸通红,欲言又止。

张治中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张群的身体则开始摇晃了,恍若热锅上一只动作笨拙的蚂蚁。

王若飞再次打破沉默道:

“总观我方提出的11项建议,无一不是作了相当让步,以期主动求得问题的解决的。其实、兄等也心中有数,依照我方之建议,并非向中央作了什么分外的要求。比如军队、各省区皆属已经存在的事实,不过是根据事实来拟定办法,以实现和平统一、民主团结的目的而已。我等既已声明拥护蒋委员长,亦希望他能对于我方的要求,拿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个答复是今天,不,是现在就应当拿出来的。”周恩来死死盯住张群,“岳军兄不是答应过我们吗?这次会谈的时候,你要把中央对于我们的答复,直接交到我们手里。”

张群故意愣了一下:

“哦,是的、是的。这份文字材料倒是准备好了,只是由于蒋委员长还没有来得及过目的缘故,我意下次会谈的时候,再……”

“蒋委员长没有过目,那就不能算是中央的答复了。”周恩来倏然一笑道,“不过,政府方面谈判代表的正式答复,我们也看得同样重要,同样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呢!”

张群这才迫不得已地把一份材料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来。这份材料的名称叫做《对于中共九月三日提案之答复案》,上面密布着蒋介石用朱笔所作的精心的修改。

“哦,这个材料只此一份,用后我还得呈送蒋委员长。”张群将其拿在手中扬了扬,“所以,我还是读给兄等听听吧。当然,你们要作记录,我也是不会反对的。”

周恩来和王若飞同时拿出了纸和笔。

张群则恍若黄门官宣读圣旨那样,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第一条:和平建国自为共同不易之方针,实行三民主义亦为共同必遵之目的,至民主与统一必须并重,民主因为统一的基础,统一亦必为民主的基础。

“第二条:拥护蒋主席之领导地位,承明白表示,甚为佩服。

“第三条:各党派在法律之前平等,本为宪政常轨,今可即行承认。曾承说明‘平等非均等’与‘长期合作和平建国’之旨,也甚为佩服。

“第四条:‘解放区’名词应成过去。雪艇先生曾谓政府至多只能作下列之允诺:‘收复区内原任抗战行政工作人员,政府可依其工作能力与成绩,酌量使其继续为地方服务,不因党派关系而有所歧视。’余等甚为赞同。

“第五条:此在原则上绝无问题,惟惩治汉奸,必依法律行之;解散伪军,亦须用妥慎办法,以免影响当地安宁。

“第六条:参加受降工作,在已接受中央命令之后,自可考虑。

“第七条:一切武装冲突,自须即行停止,惟中央部队不能专赖空运,在必要时,中共军队不应阻止其通过。

“第八条:原则上赞成实行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作。”

读到这里,张群戛然而止。

如果说以上八条,他尚能闪烁其辞,在“甚为佩服”“绝无问题”“自可考虑”以及“原则上赞成”的字眼的掩护下,步步为营,迂回前进,那么,从第九条开始,他面临着的,将是一个中共方面已展开猛烈的正面攻击,国民党方面却只能严加防守的高地。

他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第九条:第一个问题,政治会议之组织,或如蒋主席与毛先生所谈,‘现在战争完结,拟将国防最高委员会改组为政治会议,由各党各派选任人员参加,共同参与政治’;或如毛先生与雪艇先生所谈,‘由蒋主席约集其他党派人士及无党派者若干人(名额及人选可由蒋主席酌定),与政府及中共代表开一会议,以极短时间通过政府与中共商谈之结果,此一会议即可名之为政治会议,不必常开会,有必要时始召集。’何种办法更好,可再商谈决定。至于讨论事项,似可不必预为规定。”

张群又干咳一声:

“关于国民大会问题,蒋主席曾谓‘已选出之代表应为有效’。如政府坚持旧代表必须有效,中共不能与政府成立协议,但不可因此而不出席国民大会。吾人可再继续商谈,并据以提出于政治会议。第二个问题,省县自治,实行普选,此在原则上甚为同意,惟希望不以此影响国民大会。第三个问题,‘解放区’问题,已如第四条所答复。中共对于其抗战卓著勤劳且在政治上有能力之同志,可提请政府决定任用。蒋主席与毛先生谈,‘只要中共方面对于军令政令之统一能真诚做到,则不仅各县行政人员中央经过考核可以酌予留任,即省行政人员,如主席,亦心本“用人唯才”之旨,延引中共人士参加。’”

周恩来抬起头来,并未言语。

张群赶紧解释道:

“在这里,我以为蒋委员长指示得极为明白,倘必指定由中共推荐某某省主席及委员,某某省市副主席等,则即非‘真诚做到军令政令之统一’,希望以革命者精诚坦白之精神与态度解决此一问题。嗯嗯,至于第四个问题,也就是实施善后紧急救济,那自然是政令统一后的必然应办之事了。”

张群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挂着汗珠。他掏出手帕,使劲抹去。可是未待手帕揣回裤袋,那汗珠又密密麻麻地冒出来了。

王若飞放下笔,微微笑道:

“岳军兄,11条建议你已答复了九条,剩下两条,你要一鼓作气呢!”

张群这才继续读道:

“第十条:第一个问题,关于军队的整编问题,蒋主席已与毛先生谈过,现在抗战结束,全国军队均须缩编,情势已与去岁国民参政会时不同,但余当时所作可将中共军队编为10个至12个师之诺言,仍然有效,必当负责做到。全国军队缩编情形,亦由文白先生面告,故12个师在中央实已为可允许之最高限度,务望郑重考虑。第二个问题,中共军队驻地,可由中共提出方案,讨论决定,于依令编组后实施。第三、第四、第六、第八、第九个问题,也就是保障整编后各级官佐、参加军委会及其所属各部、安置编余官佐,以及实行补给和确定政治教育计划诸项,均无问题,其详细办法倘中共有意见,均可提出商谈。”

张群又抹了一次汗珠:

“至于第五个问题,北平行营主任,不宜规定由中共推荐,北平政治委员会之设置,更不相宜。而第七个问题中的民兵由地方编作自卫队,只能视地方情势有必要与可能时酌量编置,不宜作一般之规定。哦,最后一条,即第十一条;第一个问题是释放政治犯,政府准备自动办理此事,中共可将应释放之人提出名单。第二个问题,关于取消禁令,雪艇先生曾提出,‘抗战终结后,关于身体、信仰、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事,当给与人民以一般民主国家人民在平时所享有之自由,现行法令当依此原则分别予以废止或修正。’此项已得毛先生的赞同。最后一条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取消特务机关,此项可以赞同文白先生与恩来先生面谈之意,只办情报,严禁有逮捕拘禁等行为。”

张群总算坐下去了。

周恩来和王若飞却站了起来。

张治中阴郁着脸道:

“既然我方已经公布《对于中共九月三日提案之答复案》,兄等何不借此机会,进一步与我们交换意见,哪些赞成,哪些还不满意,权且作为对于我方答复之答复呢?”

周恩来坦然一笑道:

“因为我们双方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无论是你们走路,还是我们走路,一步两步是绝对走不到一起来的。那么,怎么办呢?作为我们的第一步,首先得把今日会谈之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毛泽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