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秋凉的季节，可是在军事委员会三楼东侧那间当西晒的会议室里，蒋介石偏偏身穿笔挺毛料军服，佩戴各色勋表，上面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下面的黑皮鞋擦得锃亮锃亮。也许，他有保持军容整齐的习惯。不过，今天下午，他要刻意显示出来的威严却是冲着会议室中间那张长方形谈判桌来的。

毛泽东坐在蒋介石的对面。相比之下，衣着服饰不免大为逊色：依旧是那身过于肥大的粗布中山服，由于衣领敞开的缘故，里面露出了同样敞开衣领的粗布白衬衣。头发倒是刚刚梳理过了。脚上的那双黑布鞋，成色虽新，泥土已厚。若不是他那对目光犀利的眼睛，简直就是一位赶集归来、正在家中坐歇的农民。

然而，蒋介石畏惧着这对眼睛，警惕着这对眼睛，以致他在打开手中的图囊的时候，禁不住瞟了一眼毛泽东：

“润之先生，上午收到何香凝女士从广西拍来的电报，因为她是拍给我们两人的，所以我现在给你带来了。”

毛泽东接过电报，捧在手中。思念着素所敬仰的廖仲恺夫人，他不觉读出声来：

“重庆蒋介石先生毛泽东先生同鉴：顷闻毛先生到渝商议和平建国民主合作，不胜欣慰！务恳依照总理北上宣言及临终遗训，即行召集各党派代表、各界贤达共商国是，并明令许可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释放一切爱国政治犯，以正中外视听，安慰总理在天之灵，仲恺泉下有知，亦当庆幸不置也。”

读着读着，毛泽东的声音哽咽了。他仿佛又回到那如火如荼的大革命年代，聆听到这位国民党革命派代表人物的呐喊。难能可贵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背初衷，自始不渝，义无反顾地站在人民一边。而在她的面前，那些叛变了革命的人是应当感到脸红的！

殊不料蒋介石突然笑起来：

“润之先生，你在想些什么呀？难怪、难怪，上午收到何香凝女士电报的时候，我竟想到昨晚在中央干校大礼堂，和你一起看的那场京剧《穆桂英挂帅》呢。听说是重庆的厉家班演的，那里面，确实有几个厉害的角色。嗯嗯，你是个湖南人，你对京剧有没有兴趣呀？”

“谈不上什么兴趣，所以也就没有注意你讲到的那些。”毛泽东表情严肃地道，“不过，蒋委员长，何香凝女士出于公心，晓以大义，尤以那务恳依照国父遗教办事的肺腑之言，倒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哩！”

蒋介石脸色一沉：

“我已经注意到了，她不就是提到北上宣言及临终遗训么？可是这是远远不够的。本党领导国民革命，争取中国自由平等，今已在我同胞共同奋斗之下获得成功。而在这一成功之中，确已实现了国父‘日本即欲实行其侵略政策，中国人亦必出而拒绝之，即不幸中国为日本所占领，不论何时何地，亦断非日本所能统治而有利’的遗教，更实现了‘民国以前，吾党本主义以建立民国，民国以后，则本主义以捍卫民国’的遗教。”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蒋委员长烂熟于心的国父遗教不可谓不多，而且，已经达到了信手拈来的程度。那么，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你可以不讲，国父创立 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实为立国的极则，政制的宏规，你为什么却只字不提呢？要晓得，国父的这些遗教，在抗战胜利的今天，也觉得如响斯应，论其建国的前途，更好似耳提面命哩！”

蒋介石微微一愣：

“我懂得你的意思，润之先生。《中共中央对目前时局的宣言》的最后一句话，不就是‘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么？那好吧，我今天就这个问题谈谈个人的看法——”

毛泽东权且洗耳恭听。

蒋介石正襟危坐：

“今日之下，世界诸国不平等条约的取消，日本帝国主义的覆灭，应该说民族主义中‘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一个目的，已完全达到。其第二个目的，‘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亦可遵奉遗教，以及本党六大会议之决议促其彻底实现。尚待迅奋策进的，即是最进步的民主政治，最适宜的经济建设，此为本党目前最急的任务，亦为本党始终一贯的决心，誓当与我同胞一心一德，再接再厉，使民权主义能在最短期间完全实行，民生主义亦能定期成功。”

毛泽东忍俊不禁道：

“蒋委员长，恕我直言，关于三民主义的解释，本来在孙中山先生那里已经是清清楚楚的了。可是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反倒变得糊涂起来。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不民主的政治家是解释不了三民主义的，一个不民主的中国政府，也是实现不了三民主义的。至于你刚才的许诺，诸如‘尚待’‘誓当’‘亦能’之类，我只能把它们当作一个神话，即或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哩！”

蒋介石面露愠色道：

“我不是什么政治家！但是，润之先生，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反对内战分裂，实现团结统一么？那好，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今天的中国是统一的，政治统一，军事统一。有鉴于此，今后一切问题之解决，包括解决现在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中出现的意见分歧，都不得违背中国是统一的这个事实！”

毛泽东反唇相讥道：

“反民主的统一，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了。到了今天，已经变成陈腐不堪的东西。那么，今天极大多数人所希望的统一是什么呢？当然，应该是新式的民主的统一。这就是说，全国应该统一实现民主的政治——建立人民的政权，而不是贪污普及于全国的政权；统一实现民主的军事——建立人民的军队，而不是军阀横行于全国的军队……”

“好了，好了，润之先生，我无意再和你争论下去。”蒋介石理屈词穷，强装笑脸道，“还是胡适之先生说得对，少说一点主义，多研究一点问题。嗯嗯，我们前两次会谈，是我约请于你，今日之会谈，却是你约请于我。那么，你究竟要和我研究什么问题呢？”

毛泽东平心静气地说：

“自然是国共两党谈判中出现的问题。诚如蒋委员长知道的那样，谈判虽进入实质性阶段，但进展缓慢，甚至停滞不前，尤其是在我们的解放区和我们的军队两个问题上……”

“具体问题我们就不谈了，好不好？”蒋介石故意推诿道，“润之先生，我记得上次就跟你表示过，既然政府方面、中共方面都指派了会谈代表，那么就让他们会谈去好了。谈得好，双方签订协定；谈得不好，继续谈下去，直到谈得差不多了为止。不然的话，今天一个问题，明天两个问题，好像这个重庆谈判，就是我与你之间的事情了。”

毛泽东锲而不舍地说：

“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哩，蒋委员长。比如说，中共方面的11条款项中，有两条就是我提出来的，即确定和平建国方针和拥护蒋委员长的领导地位。非但如此，在行文的过程中，我还特地把这两条放到了所有款项的首要位置。这样做的结果，谈判有了成效，虽然是仅此而已的成效。那么于你而言呢？不客气地说，当着我的面，你对国共谈判的事闭口不谈，可是暗地里，你却对每一位政府方面的代表交待任务，面授机宜……”

蒋介石打断毛泽东的话：

“如果果有其事的话，那么请问润之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从谈判的记录本上知道的。”毛泽东不慌不忙地道，“就拿张治中将军来说吧，为着给国共谈判造成一点融洽的气氛，他把《扫**报》改名为《和平日报》，因为这是你们在江西围攻我们的时候，国民党军队的一张报纸。这说明他这位谈判代表还是有诚意的，至少是愿意为和平奔走的。可是，一到谈判桌上，他的态度和立场完全变了！老实说，倘若没有你蒋委员长的旨意，他和他们又如何敢公然站在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的对立面上，如此卖力地限共、溶共、防共，甚至反共呢？”

蒋介石无言以对：

“润之先生，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嗯嗯，包括你刚才想说的那两个问题……”

毛泽东慷慨陈词：

“那好。关于解放区问题，虽然政府方面明确表示：承认解放区绝对行不通。但是我仍然要说，解放区是八路军、新四军和广大的抗日军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从日本帝国主义的手里面夺回来的。到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的时候，以延安为中心的十几个大面积的解放区，都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而且正以新式的充满朝气的方式生活着。这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政府方面认为，抗日已是过去的事情，抗日民主政权的解放区，在今天就没有存在的余地了。表面看来，政府所要取消的似乎只是‘解放区’这三个字，而实际上呢？实质上呢？政府所要消灭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所有的人民民主政权，这自然是绝对办不到的！”

蒋介石轻轻哼了一声。

毛泽东继续道：

“关于我们的军队，中共方面提出在未实现政治民主化之前，可以先行公平合理地整编全国军队，重划军区，以控制内战的爆发。而政府方面却声称全国军队的整编，尚在‘计划’之中，借以拒绝我们的建议。说来寒心，八年来，敌人**，占领了我们的广大土地，身负保国卫民之责的人，既不能或不想保护人民，人民当然只好自己组织起来，保卫自己，保卫乡土，保卫祖国。可是，奇怪得很，他们不但得不到政府的丝毫援助，而且从此成了罪人。什么‘奸’呀‘匪’呀，连罪名都是双份的，因为敌人所加于他们身上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蒋介石冷笑道：

“这些东西也罢，那些东西也罢，将来国民大会，制颁宪法，实施宪政，还政于民，就什么东西都用不着你我操心了！润之先生，就拿你刚才提到的政权与军队的问题来说吧，要不了多久，国民党政权和共产党政权都是人民的政权，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都是人民的军队。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想想我们在这里争论的情景，恐怕彼此都会无地自容，更要贻笑大方呢！”

毛泽东死死盯住蒋介石：

“我不反对还政于民，问题在于什么叫做还政于民。在陕甘宁边区和解放区是实现了民主的政府，从村主任到边区政府主席，都是人民选出来的。在那里，人民真正得到了政治权利。不过，不是什么人出于恩赐‘还’给他们，而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汗和努力，从一切反人民的势力手里夺取来的。可是，有些人对于没有半点民主的大后方，则不肯给人民一点自由，对于人民已获得政治权利的解放区，则总是处心积虑要消灭它才甘心。他们说这就是‘还政于民’，然而我要说，这正是‘夺政于民’。因为果真要还政于民的话，就应当首先承认解放区的民主政府，同时立即给大后方的人民以集会、结社、言论、出版以及人身自由，结束一党专政，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给人民以普选的权利……”

蒋介石躲过毛泽东的目光：

“润之先生，我再说一遍，我无意在这里和你争论，有什么问题，尽可让政府方面和中共方面的代表回到谈判桌上去。当然，你如果认为谈判桌上问题过多，不宜谈得透彻的话，可以先集中一两个问题好生研究嘛。”

“我同意你这个意见，蒋委员长。”毛泽东进而建议道，“我今天和你谈了谈解放区及其军队的问题，虽然话不投机但总算提出了问题。与之有关的军队组编数目，和省区划分的有关事项，就请他们继续商谈吧。”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

“好的、好的。我们今日之谈话，也就到此为止。晚上，英国军事代表团团长魏亚特将军有个招待会，届时请你参加。除你而外，魏德迈将军也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