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 1)

同在嘉陵江南岸,距离桂园不过百步之遥,有一个占地二亩余,布局典雅。错落有致,居室宽敞,庭院幽静的所在。这便是鲜英的公馆了。鲜英字特生,故名其宅为“鲜宅”,又名其园为“特园”。

特园的主楼名“达观楼”,既为主人的斋名,也为主人的志趣:俯瞰嘉陵江,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令人顿生超尘拔俗之感,无不寄情于此以颐养天和。因为如此,民主人士时常来这里聚会,来得多了,渐渐便成了他们的大本营。当董必武称之为“民主之家”的时候,立刻获得了时贤们的公认。

此间,由冯玉祥大书的“民主之家”的横匾,正高悬在鲜宅的二门。张澜题写的楹联,也分挂在二门的两侧。右侧为:“谁似这川北老人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左侧为:“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然而,鲜宅的大门却紧紧地关闭着。

不为别的。为的正是毛泽东的到来。

周恩来上午专门来了一趟。当住在特园里的张澜和特园的主人鲜英,得知毛泽东下午要惠临特园的时候,都禁不住好一番欢忭莫名,喜出望外。

“花径不曾缘客扫。”张澜捋着银髯,眯眼笑道,“我说嘛,这两天老有蜘蛛垂檐而挂,殊不料果然是喜从天降呀!”

鲜英高兴得手忙脚乱:

“润之先生操心国事,极尽辛劳,还专程光临寒舍叙谈,嗯嗯,我得赶快通知全家老少,马上更衣着装,届时跟在我和张表老的后头,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门口才是……”

“不可,不可!我提前相告的目的之一,便是请两位老先生不要在大门口等候。”周恩来道,“你们知道的,特园毗邻就是特务头子戴笠的巢穴。为着大家的安全,连谈话的地点,也不在大客厅里。依我看,索性就在张表老静僻的卧室内好了。”

鲜英频频点头道:

“要得,要得。我还得告诫全家,暂不要把这个喜讯外传出去。”

下午三点,门铃一响,张澜和鲜英跨向大门,恭迎着毛泽东、周恩来步入花园,穿过葡萄架。路过大客厅外边的台阶的时候,鲜英把跟了进来的几位警卫人员请到了大客厅之内,然后才把毛泽东和周恩来领进了张澜的卧室。

“张表老呀,我离开延安的时候,朱德总司令只嘱咐我替他办一件事,那就是到了重庆,务必转达他对你这位老师的问候!”毛泽东与张澜促膝而谈“说起来,我也应当是你的学生哩。你教给我的,也许不是书本上的东西,但是,从你昔时所领导的四川保路运动,到你现在所领导的中国民主同盟,我无疑向你学到了一种为了人民的事业而去努力奋斗的精神……”

张澜连连摆手道:

“不对,不对,润之先生,我们只能是忘年之交,而且神交已久:恐怕你还不晓得呢,早在五·四时期的北平,我就从少年中国学会的王光祈那里,欣闻了你的大智大勇啦!”

“真正的大智大勇者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令我素所敬仰的老前辈。说句心里话,每当我读到《楚辞·九辩》里的那一句‘凤愈飘翔而高举’,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你们,想到你们的古道热肠,你们的铮铮铁骨——”毛泽东深情地望着鲜英,“就说鲜特生先生吧,要不是你作为刘湘的代表,在成都通过与中共代表李一氓的会谈,和我们迅速达成了联合反蒋抗日的秘密协定,刘湘又怎么会资助二十万银元,购买食盐、布匹、西药等大宗物资,解决了陕北红军当时的燃眉之急……”

鲜英的眼睛潮湿了:

“十年前的事情,万不谙润之先生还如此记忆犹新。单凭这一点,老朽虽息影特园,却更应殷忧国难,轸念民瘼,和中共的仁人志士一道。为争取民主而驰驱!”

“特生先生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张澜恳切地说,“因为如此,当蒋介石迭电延安的时候,我们虽然想在重庆见到润之先生,但从内心讲,润之先生最好不要到这国民党统治下的虎狼之地来。况乎国共两党谈判,你们完全可以像过去那样:派恩来先生,加上若飞先生来谈就行了,为什么要动润之先生的大驾呢!”

周恩来笑道:

“不为别的,为了国家前途,人民命运,昭大信于天下。所以,毛主席不仅要来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而且还要争取谈出个名堂来!”

“谈不谈得出名堂我姑且不管,我只管你们的一件事情——”鲜英正色道“润之先生务请住进我的特园来。理由很简单,蒋介石出尔反尔,谨防他居心叵测,而和润之先生患难与共,便是我在道义上最起码的责任。”

毛泽东谢过鲜英:

“我这次住在桂园,主要是为了和国民党方面谈判的方便。另外,趁这次来渝的机会,我准备广泛地接触一下社会各界,听听大家对民主建国的看法,这样,在国共两党谈判中,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哇!”

张澜微笑颔首道:

“润之先生有些想法,正合了中国民主同盟诸位同仁的心意。我个人觉得,你来重庆,任何人都可以不访,包括我包括特生先生。但是,有一个人你却不可以不访,那就是……”

“孙夫人宋庆龄女士!”毛泽东抢先一句,尔后盯住周恩来,好一阵开怀大笑。

张澜和鲜英都被笑糊涂了。

周恩来解释说:

“毛主席离开林园之后,进入桂园之前,便去了两路口新村,拜访了宋庆龄女士。嗯,担任着保卫中国同盟主席的她,现在总算有了自己的会客室。虽然面积不大,一张写字台就差不多占据了半个房间,但是在她的书柜里,珍藏着好些孙中山先生从前亲自圈点过的书籍呢……”

“如此说来,润之先生果然与孙夫人见面了!”张澜的目光是闪烁的,又是深邃的,“孙夫人的德高望重,不仅在于她是国民公认的国母,重要的,在于她以惊人的勇气,百般的辛劳,致力于中国的民主运动。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共产党人是知道的。”

毛泽东挥动着手臂:

“不仅知道,而且深为感激!两年前,也在重庆,当蒋介石公然发表《中国之命运》一书,指责八路军、新四军为‘新式军阀’,‘新式割据’,提出要在两年内解决共产党,为新的反共**作思想舆论准备的时候,正是宋庆龄女士第一个站了出来,在有中外记者参加的双十节招待会上,揭露了国民党当局公然违背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的丑恶行径。改组国民政府,实现民主政治,才是当今的大潮——老实说,她那时就有这样的眼光,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呵!”

“史迪威将军在日记中,称宋庆龄女士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周恩来道,“她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事无巨细,身体力行。去年有国际友人捐赠一台大型X光机,她决定转送延安。可是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飞机舱门小了,无法运送。她当即找到史迪威将军,以后在史迪威将军的过问下,飞机连夜改装了舱门……”

毛泽东情深意切地道:

“我是第一次与宋庆龄女士见面。因为如此,我的第一句话是:孙夫人,边区军民让我转达他们对你的问候和谢意!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里,你不仅为边区军民送来了急需的物资,也为边区军民送来了急需的精神。而这一切,也许只有我们才知道,对边区军民能够奋斗到今天,有着什么样的作用和意义!”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不过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张澜感慨万端地道,“另一个方面,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这‘知己’二字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润之先生,恩来先生,你们做到了。不忘旧情,知恩图报,这也是感召于天下,取信于庶民的人格力量哩……”

毛泽东摇了摇头:

“张表老过奖了。我毛泽东没有别的本事,唯有相见以诚而已。比如和宋庆龄女士见面,我谈了许多,她也谈了许多,关于三民主义,关于两次国共合作,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眼下的国共两党谈判。”

“孙夫人对此有信心吗?”鲜英问。

“关于对国共谈判有没有信心的问题,正好是孙夫人提出来问我们的。”周恩来笑道,“毛主席回答说,现在的大潮是要争取和平建国,中国要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我们对此是有信心的。孙夫人说,那好,只要你们有信心,我也就有信心了!”

快人快语的张澜突然说: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面,我的意见和你们相左。为啥子呢?我无须赘言,只消摆个龙门阵就可以了:国民参政会第三届第二次大会召开之前,蒋介石命张群敦请我赴会,我说,前年我向参政会提出的关于要求国民党结束训政的提案,蒋先生指示不予讨论,现在,还要我去做啥子哟?张群当即转告我,鉴于中共参政员已经回到参政会,蒋先生保证要在这次大会上,讨论我那个两年前的提案。我想了想,决定赴会,并当即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请张群带回……”

“这封信我看过,句子尚且记得哩。”鲜英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背诵道,“今天急切需要者,为保障人民基本权利的实现。只有从这一点着手,民主宪政才能成功。而时下的状况是,某一党获得政权之后,就高唱‘以党治国’,实行一党专政,视国家为其一党之私,独裁者更以党与国家为其一人之私。党治行,民治亡,迨为必然的结果。”

张澜捋了捋银髯,继续道:

“第二天,我准时赴会,满以为这次国民参政会的气氛较之过去有所活跃。但是,没有想到,蒋介石走上讲台时依然阴沉着脸。更没有想到,他的大会致词还没有念完,竟猛地放下手中的稿子,气势汹汹地说,训政还是需要的。昨天张表老在信中不就训了我一顿吗!不过,训人要看对象,若是有人把我当成了三岁登基的宣统,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看看,这就是蒋介石的政治品行!为了维护独裁,一统天下,他哪里顾得上啥子信义不信义的哟!”

鲜英也忿忿然起来:“国共两党谈判,要的是真诚,要的是公道。我看了中共中央《对目前时局的宣言》里头那六项紧急措施,就觉得既是真诚的,又是公道的。蒋介石若是良知未泯的话,就应当热情响应,努力施行。可是他做得到么?我表示怀疑。我想,张表老所以对两党谈判信心不足,寄望不高,无外乎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张澜欲罢不能,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毛泽东的跟前说:

“有一点,润之先生必须心中有数。那就是蒋介石演的是将相和,摆的是鸿门宴,打扮出来给你们看的,却是一副民主的面孔。记得前几年我告诉他,只有实行民主,中国才有希望。他竟威胁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讲实行民主。现在好了,他居然也高喊起‘民主’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毛泽东也站起来,忍俊不禁道:

“不奇怪,一点不奇怪。要晓得,蒋介石当年在黄埔军校他的校长办公室的墙上,竟也端端正正地张贴着‘谁反对共产党,谁就是反革命’的标语哩!现在的时髦货是民主,所以他要用民主来演戏。那么我们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也跳上舞台,他演他的假的,我做我的真的,让全国人民来当观众,看出真假,分出是非。这样的话,重庆谈判这场戏就有看头了。你说呢?张表老。”

“有看头,大有看头!”

张澜骤然激动起来,颤动着胡须,圆睁着眼睛,然后转过身去,面朝着窗外嘉陵江上那迷茫的烟波,抖抖索索地道:

“喏,我已经看见啦!那个眼睛珠子转来转去的就是蒋介石。他的旁边还站了一个人,高高的鼻子,蓝颜色的眼睛,手拿一把鹅毛扇,雪白雪白的哩!”

“这人是谁呀?”鲜英不解地问。

张澜扭过头:“除了赫尔利,还能是谁!”